1978年的青石峪写生之后，有几年与沂蒙山断了联系。我问家在临沂的同学王经华哪里还可画画，便提供了平邑这里，他正好也去，于是相约在平邑的大洼集合（1998.10）。这里是偏了一些，早听说有这么个叫袜垫、裤腿的地方适宜写生，便想去看一看画一画。长途车到平邑乡镇卞桥，要让一个当地部队的卡车接到写生地点，山里本没有很好的路，青石板地上只用水泥泥出了两道汽车轮子宽的跑道，车走上去还稍平稳一些。我和几个学生坐在敞篷车上，咣当咣当地，颠簸着就来了。
临沂艺校在这里建一个写生基地，我住在人家这里。王经华对这里熟悉，先领我有目的地去了几个地方，景致非常好，好像是专门为写生布设的“模特儿”，典型的沂蒙山房舍自然地散落在山坡上，很像电影的置景。
山村
山村
本来是带学生来的，来之前就分成了几帮，只几人跟下来；来后不几天，有的说身体不适，有的说家中有要事，有的说这个地方不适宜他的创作构思，理由都十分充足，都走了；几天后，王经华教学任务完成，打道回府，又剩我孤家寡人于山沟间蹀躞。
这个村子叫“城子”，雅称“城泉”，像是蒙山山麓伸到南边后的一个休止符，到这里，由一条水截住，便戛然而止，再向南顶多有几处突兀的山冈隆起，就是平原了。这条水被村民以四个C形的大坝相连围成蓄水的水库，山村因了水多了几分秀色。坐在大坝上看村子，俨然一处“标本”，虽各家各户依石头建制，结合却十分合理，房子、路、石头、田都十分符合法度；在村中人家互串，各家都没有院墙，这家房顶可能就是那家路径，必要的墙都为猪、鸡、羊而设，为鲜活生动的小菜地而设；有些天然的大石头，村民无法搬走，倒成了他们生活的凭借；逢山借路，遇水架桥，将错就错，因势利导，这才是由生活常理规定的“布陈置势”，也是任何画家面对一张白纸时难以凭空想象和编造出来的大块文章。
凉风中
猪圈人家
从不同角度观察、写生好多天，每一帧都是一张生动的画。中国山水画向来注重山水的物理、物法和地理结构的合理性，主张“可望、可行、可游、可居”，不把山水布置成仅仅是纸上布局的搬弄学问，但少有人做这种烟火气息景致的记录；传统绘画向来讲究写生，为什么那么多画家没想到这山村来看一看，画画这些有别于一般范式的山水？大概文人画家们忙于在画上经营“饱游饫看”的理想境界，不屑于这些鸡毛蒜皮，那么民间绘画呢？也不见对这些鸡零狗碎的描绘，或许，他们比文人更向往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模山范水。
山水
梯田
这一处山体直伸到水中的景致，让我审视了好几天，终因时间不够没能画成，十几年后的2015年、2017年，我再次带学生来这里写生，用画笔、用相机详尽记录了这爿生动的景致。
一下乡，我的状态会自动调整到兴奋的模式，除了吃饭睡觉，无一刻闲过，就是等待吃饭的短暂时分，我都会摊下纸笔写我的小散文。
中午在外写生不回来，照例是馒头咸菜有时加一个鸡蛋。一天，有两个临沂艺校的学生跟着我写生（无意间走到了一起），吃饭时分，他们躲了起来，事后我才知道，他们的午饭没有鸡蛋；在乡下，鸡蛋不贵，不知为什么写生点对孩子们这么苛刻。
一天，我步行北去，翻过几道山梁，去了一个叫刘家寨的村子，路旁一块大石头，像是被劈开了一样，中间由一些土填充着，里面长了草和小树。十几年后再去，石头当然还在，还是老样子，石头周围的荒景没有了，住上了人家，整饬了路和田，停放了小汽车。那天，我坐在高坡上画底下的房子，一个女孩爬上石头来看我画画，问了我的名字、学校，惊得她啊，她是考前班学生，知道我的速写，我的十几本速写技法书在学生中还比较流行。她崇拜得让我签了名。天黑下来，我不得不快速收起画具匆匆往回赶，晚了没饭吃。
俯瞰小院子
俯瞰小村
南行到一个村叫池家寨，深秋了，我在村口画一排树，树上还有蝉鸣，在冷风中，这个坚守的小虫不知能否唤来配偶。一户人家门口的大石头上刻着“抗战到底”的字样，字是简化字，从左到右念；一问，是拍电影的作为；这个地方曾拍过《大捷》等故事片。
池家寨
池家寨
抗战到底
羊
路过一处地瓜地，有人在割地瓜蔓子，准备刨地瓜，我忙着写生，不小心被蔓子绊住，双膝跪在了青石头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大跟头。当时年轻，强忍着疼若无其事地走了，回来后，两个膝盖开始肿胀。后来的几天，为去除这种不适，还傻乎乎地上起下蹲锻炼了几天，回学校后疼得不行，两腿不能打弯走路了，去医院检查、拍片，医生说是半月板损伤。我说我的同学在太行山摔断了髌骨，他说，你这个比他厉害，他那个接好就好了，你这个得“带”一辈子！他说的没错，当时我不知道这句话的厉害，在以后的数年里，我的膝盖天天在提醒着那次的大跟头，走远路、下台阶、阴天，都会疼痛难忍，才感到那大夫说的是真的；过去，我能单腿蹲坐起立、在石崖上攀上攀下的日子，没有了！
老人
五六天后，画笔和手才协调过来，画什么都顺手了，这种状态是很好的。由山上至山下村庄的山坡上也三三两两地住着人家，于是粮仓、草垛、鸡舍、猪圈、菜地、场院等，又在在合理地布列开来，形成一个比较适宜人生活的小环境；柿子、山楂、核桃、香椿、桃树、杏树、梨树等，也有自己的小生态。
村里少有人，都上坡忙活去了。偶有人家养着狗，见生人来也吠几声，并不狂躁，那狗叫声和着鸡鸣组成山村另一个声音的生态。狗们都不受打理，不像城里人怀抱的那种，都脏兮兮的。夜间，如有野兽来，能叫几声就已是忠于职守了。
讲究的人家种着向日葵，一根根高大直立，把个石头组成的院子点缀得生机盎然。院子大都无门无锁，家什、农具，做饭的炉灶等也都随意地散放着，任你在任意一个位置勾勒线描，都很好看。
向日葵的院子
山地上小小空间也被人们收拾出来，种上南瓜、丝瓜、辣椒之类，有的还用破旧的水桶、花盆养着花。盆里泡着衣服，绳子上晒着衣服；衣服时时洗时时晾，又时时换时时脏。他们是一个忙碌的群体。
有的人家有羊圈，里面养几只小羊羔，大羊都放上山。也有的人家有老人和孩子在留守，这时的留守只是不宜上山种地收割，还不是被外出打工者无奈地放在家中的意思。
中午或傍晚，学生们放学了，有的身后背着一捆柴草，有的手中牵着几只小羊，或许他们散学后与干活的家长们接头。有人穿行在山坡上石头、杂草、树木、房舍、鸡笼、草垛之间，天然一幅巨大的宽银幕电影，更像是把银幕向周围无限地拉伸过去的四维画面。清人有诗句“青山缺处酒人行”，这里应该是“青山缺处农人行”，若以水墨画出，整块的墨色之中的那个“缺口”，正是充作“点景”的那个农人。
那时我们都没相机，正好心安理得地画写生；更没有手机，一整天蹲在山梁上山沟里，心无旁骛，安静地勾画线描。我曾有过为出版社画工笔山水画出版为年画的经历，这让我以工笔的心态看了一些山水画，此时，我面对风景的写生，无疑是把那种心态移到了现实，由山水移到了风景；这或许是一些“宋画”的前期准备和铺垫。
山
中国传统山水画向以人物为中心构思构图，所标题目均围绕人物活动和心境展开，近世专作风景，片面地理解和追求导致了“无人之境”，山水画得失去了人的气息，成为专事自然现象的笔墨营生。本来，山水环境中是有人的活动的，或者说，一切“空镜头”是由人而设的，长此以往，山水画家失却画人的思维观念，甚至能力。我看我们山水花鸟画专业学生便有这种倾向。每到考研时，统考的人物素描、速写分数最低，老师又往往网开一面，甚至偏袒，凭什么？高考和本科学习时，他们的能力与人物画专业是一样的，作为一名专业院校的学生，可以不画人，专以山水花鸟为主，但不能不会画，若不会画人将失去一半以上的对人的情思的研究，和由人物生发的一系列美的规范的探索。人物画家可以（而且必须）画山水花鸟，而山水花鸟画家不画（或画不了）人物，咄咄怪事！不惟学生，老师也应如此。把学生放到自然环境中，就是让他们感受人和自然的关系，这个关系是生活生存意义的，不仅是真实环境意义的。这一点更不惟学生。我当时就想画这样一套田园景致的画，把人和环境统一结合起来，力避时下流行的山水模式。
清晨，我一早起来，画晨雾中的桃树和山坡。深秋的蒙山已经很冷了，冻得头皮发麻手指发“苦”。太阳刚刚冒头，照得山谷生起许多紫色的烟雾，我脑中刚刚有一点“太阳出来照四方。太阳照得人身暖”的意象，远处，不知哪个学校的一个男孩子高声唱出歌来：“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了山坡我想唱歌，……”他唱不下去了，因为下面的歌词是“歌声飘给我妹妹听啊，听到我歌声她笑呵呵……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着我那妹妹上花轿”。现在的歌多写这种快节奏和廉价的滥情，“太阳出来我爬山坡”仅是押韵式的一句起首，根本不是情感的凭借，更谈不上修辞和隐喻的“借物起兴”，因为他关心的那个“抱上花轿的妹妹”与“太阳”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说，虽然是自然写景的一过闲笔，也应该走心才对，才能和心中的那点意象重合。……他可能也觉得在山梁上大喊着“抱着妹妹上花轿”不太合适了，歌声戛然止住，只任那太阳懒懒地升起，等待我慢慢暖和过手来再埋头勾勒我的线描。
（文/张丽华）
画家简介
张丽华，山东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连环画研究会会员，山东画院院聘画师。中国画《瑞雪》获第六届全国美展优秀奖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四回举办《灼灼其华——张丽华人物画研究展》。泉城路《老残听曲》等壁画、雕塑设计稿多种。论文80余篇发表于国家级专业报刊；由人民美术出版社等出版画集、专著48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