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美术圈谈及黄越，总忘不了加个前缀：书画家黄原的儿子。
渐渐地，黄越有了自己的“独立身份”，著名画家。而现在，圈内圈外，冷不防会说：对，就是那个整天搞水墨的人。
初见黄越，身材魁梧，一头长发，昂然走进工作室，帅气溢满了整个房间。趁着暑假，他刚转了一圈回来，自东北而山东，闯关东，登泰山，访蓬莱。出门一个多月，仿佛染上了黑土地的幽默和蓬莱的仙气。
事先安排的侍者，估计午睡还未醒。空调未开，房间里闷闷的。他一边解释着，一边忙沏茶，然后笑眯眯地盯着你，似乎来者不是做采访，而是来演讲的。
他耐心地听完，冗长而零碎的开场白，头偏向一边，缓缓打开回忆的闸门。往昔扑面而来。
回忆当然是从幼时开始的。
大约四五岁的时候，家属院里的长辈们聚在一起，经常叫小朋友们搞才艺表演。人生来最自发的，是哭和笑。但刚上幼儿园的黄越，还不会朗诵悲伤的句子，也不会讲笑话。他平常见得最多的，是父亲铺纸挥毫，信手三两笔，就是一幅字，一幅画。于是觉得，能画两笔，是很好的事情。
那时候，家里纸笔都有，墙上也挂着一些字画。一见父亲写字作画，便到案前悉心观摩。作书童都还小了点，只能跪在凳子上看，不时打翻一个墨盘。
等到小学二三年级时，小黄越已能将白描花卉合页临摹得惟妙惟肖。一得意，就自作主张，不时邀来小朋友一起画。有次父亲回来，看到满屋孩童，趴在桌子上、凳子上，煞有介事地画着，儿子俨然美术课代表或培训班助教。父亲笑了笑，自顾忙去了。
大一的山水写生
大三的素描
1970年代初，川美处于停课状态，老师们整天都在开会、学习。学校的钟，每天都会定时响起，8点、10点、12点……在钟声的指引下，小黄越无论跟伙伴们玩得多欢，都不会忘掉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回家生火做饭，或赶紧收拾好涂鸦的纸笔，将场景切换到功课模式。
其实，身为书画名家，黄原是希望孩子们都有些艺术修养的。在文艺的洪荒年代，他亲手做写生箱，背着一摞写生工具，带上孩子们外出写生；还经常给孩子们讲诗歌、书法、国画，一起对对联。但儿女五个，哪能个个都学艺，天分是一方面，现实条件也很具体。
那小儿黄越能否走艺术之路呢？父亲心里存疑。那时高中读两年。1980年报考大学时，跃跃欲试的黄越，遭了当头一棒，当年川美不招国画生！摆在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是考其他专业，一条是复读。根据规律，隔年会再设国画专业。黄越选定了后者。有梦就去追，不妨赌一把。
但父亲偏偏给他指定了另一条路，跟着大姐到建设厂，找个宣传岗位。理由是艺术之路艰难，且家里子女多，经济困难。黄越坚决不干，像旧社会逃婚青年一样，选择了与艺术一起私奔。奔到1981年。
《鲜花村庄》 68x68cm 水墨丙烯宣纸 1991年
果然，时隔一年，黄越如愿进入了川美国画系。书画家黄原教授，得以看到儿子，早早蓄得一头艺术家的长发，在自己眼皮下，整日风流倜傥地往返于教室与画室之间。
回想起来，真有点惊心动魄。在崇尚自学成才的年代，如果黄越循着父亲擘画的人生新蓝图，走下去，也许重庆真会多一个苦苦求艺的模范青年。但大概率也就是“业余大师”，中国画坛不会留下黄越这个名字。
《东风夜放花千树》 180x97cm 水墨宣纸 1996年
1981年，罗大佑的《恋曲1980》尚未发行。那些心爱的姑娘，就像旧时的女子，还没走出丝绢，来到他面前。18岁的黄越，早恋的心思都没有，就一头栽进了笔墨的世界。
在课堂上，他师从冯建吴、李文信、白德松诸先生，回到家，不时与父切磋，各抒己见。这时候的黄原，全然没了家长制作风，鼓励儿子、新一代艺术青年，在深根传统基础上，兼收并蓄，自出机杼，慢慢走出自己的一条路。
从入读川美国画系，到留校任教，八九年间，黄越几乎一片坦途。1984年，他在四川省大学生书法大赛获奖，这得益于幼承庭训加勤修苦练。书画同源，书画同法。黄越在绘画的笔力上，首先就胜了同辈们一筹。
1989年，黄越携人物画《飞龙呈瑞》，参加第二届全国体育美展。这幅表现贵州舞龙灯，类似单线平涂装饰画的国画作品，获得重庆市银奖。这算是他人生的第一个小高峰。
黄越回忆说，他早年的绘画，受“85思潮”影响，极度探寻可能性，总想着离传统远一些。其实，那时的年轻画家，无论尝试什么风格，都有点策略先行的味道。
而他真正自觉、自信地深入传统，是在1990年，决意从人物画专攻山水之后。由此，他的艺术人生，有了新的篇章。
1991年，28岁的黄越，进入中国美院（当时叫浙江美院）进修，师从卓鹤君。
《山区瑞雪兆丰年》 180x97cm 水墨丙烯宣纸 1999年
卓老师将传统与现代，都吃得比较透。受其影响，黄越也开始了锐意创新。当他从中国美院归来，带回大批山水画时，整个国画系都吃惊不小。
这些着色山水画，有着扎实的传统技法，又有浓浓的现代气息。看得出，是找到了路子。
一方面得益于师承，另一方面，也得益于中国美院的深厚传统，以及杭州城里的柔软时光。
那些在江南潜心临古的日子，给了黄越最美的记忆。唐宋元明清，历代山水画精品，他都心向往之。跟着古人徜徉山水之间，那份快乐，是没齿难忘的。但真正开始独立创作，年轻的心又不免驿动。
新时代的十年，黄越的山水作品，大都在精致地做着加法。古风犹存的山水、农舍，天空却飘着夺目的深蓝；传统的水墨，偏偏和丙烯色彩，同时出现在宣纸上。图式新颖、技法大胆，画面具有国画中罕见的当代性和装饰性。
一时间，黄越新作，在大小展览上出尽风头。1995北京国际艺术博览会，20多人获奖，黄越作品被放在会刊首页，后又被选送参加同年在太湖举行的“全国首届山水画创作研讨会”。
就在黄越不断自我肯定，甚而有点飘飘然时，父亲黄原冷不防点了一句：“墨华研究会的老师们，都在说，黄越为啥这样画？”
没有褒贬，没有多言，却让黄越隐隐有了些不安。墨华研究会，是父亲一手创办的水墨画研究社团，高人不少，难道他们都看不懂我的画？难道我已背离传统太远？
来不及深思，黄越却已被各种诱惑牵绊，包括现实的商业利益。
《雪域山魂》 180x97cm 水墨宣纸 2009年
1992年，南海风尚，商潮涌动。跟很多艺术家一样，黄越顺势踏入了装修业，挣快钱、大钱，今日摩托、明日汽车，音响、家具一茬茬地换。
“一张装修图4000元，什么概念哦！”他重复地说着这个数据，不无夸张地说，“物质生活极度丰富，追求并享受着。”
那年头，无数人买新房办公室开酒吧餐馆，都要装修，但能画图的却不多。天下掉下馅饼，又香又脆，躲都躲不掉，只好接住。
现在想来，这样的经历也没什么不对。参与到火热的现实社会中，对艺术人生的滋养，也是重要的。在生活重压之下，做艺术的苦心僧，就一定能出人头地？
但无论如何，感谢父亲那句疑惑之语。它带给黄越的，是潜在的警醒，多年后竟发酵成棒喝和顿悟，让他早早结束左冲右突。
在新旧世纪的交叉点上，人们往往会思索更多。
千禧年的钟声，让年近37岁的黄越，突然惊觉：难道就这样，挣着钱，将日子混过去？
他一直在国画系任教，总是教导学生们要重视传统，不忘来路与归途，而不知不觉，自己却迷失了许久。是时候回头了！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重新研究传统水墨，在素朴中探索全新之境。这里有着家学的影响，父亲的感召，更多则源于骨子里的美学偏好。
庄子言，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这种朴素之美，对一个国画家，提出的却是至高要求：舍去所谓的视觉冲击力和色彩装饰性，用一种大道至简的方式，对世间万象进行水墨提纯，看似单一的技法，却要表现丰富意象和深邃意境。
这似乎源于古老的道家思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高级的水墨画，其实就是绘画上的万法之宗，近于“一”。
深谙传统文化的黄越，早就对唐宋以来的水墨画醉心不已。在他心目中，狂啸的徐渭、遁隐的石涛、愤世的八大，以及扬州八怪中的金农、板桥，对水墨的理解和演绎，始终都是神一般的存在。他们之所以能出入今古、各具面目，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技近于道、性情张扬，和对水墨表现力的绝对信任。
黄越深知，自己身逢盛世，诸事顺遂，没那么多情绪要宣泄，也不可能一出手就标新立异。他只能躬身画室，扎扎实实探寻水墨的奥妙，提升绘画的笔墨功夫。一有空闲，他就驾着心爱的越野，去到旷野和山水深处，感受大自然的超迈和高妙。
《云起幽壑 》 180x97cm 水墨宣纸 2002年
渐渐地，他拿出了一幅幅让自己满意的作品。2002年的《云起幽壑》，算是他水墨上的首幅代表作。天地有造化，山水起风云。这幅纯水墨，笔墨酣畅，满纸云烟，甚至能让你看到，线条的极速旋转和墨色的恣意起舞。其摄魂夺魄，丝毫不亚于着色山水。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这种仅凭水墨的干湿浓淡和笔头的疾徐力道，来表现动静相融的美景，让黄越尝到了牛刀小试的快感。他决定更加大胆地前行。
《蜀山绿衣》 136x68cm 水墨宣纸 2009年
2001年起，重庆中华民族文化促进会在重庆举办“水墨丹青系列画展”，画坛耆宿、名家、新秀次第登场。黄越被选在2005年（第九期）参展。
黄越新世纪以来，首次高调亮相，一下让人怔住了。那个做加法、搞嫁接的黄越不见了，人们看到的，是诚心做减法的、自信的黄越。年届不惑，回归水墨，似乎是这个年龄特有的心性使然。但大都并不相信他，会一条路走到黑。
《万里晴天》 180x200cm 2009年
直到2009年，黄越一口气拿出三张代表作，《蜀山绿衣》《雪域山魂》《万里晴天》，画界才普遍认为：哦，他生来就该玩水墨！
无论青翠葱茏、冰雪封锁，还是晴空万里，他笔下山川，唯黑白两色，却有着油画般的瑰丽斑斓，和观念摄影般的别样真实。
在叫好声中，他再次确认，朝着既定的方向走下去。至简至繁，向墨而生。
然而，水墨的世界也是宽广的。
在传统国画的三大类别中，黄越几乎想都没想，就选定了山水一脉。一是家学，二是师承，三是性喜游历和冒险。
从小跟着父亲，背王维、王湾，诗中有画，诗中有山水，深深地映在脑际。稍长，跟随大人四处游历，后来独自远游或结伴同行，又识见了太多的山川风物。加之二十年来出入传统，他胸中早有万千丘壑。每每落墨挥毫，各色风景便跃然纸上。
中国山水名家，唐代以降，写进画史的各派大师便有上百人之多。无论唐代南宗山水代表人物王维，五代巨然，北宋三大家、米家山水，南宋李唐，还是元代四家，明清董其昌、石涛、八大，以及后来的黄宾虹、张大千、刘海粟、李可染、傅抱石、关山月，每一人都是一座高峰。
在峰峦叠嶂的山水画史中，黄越博观约取，主动向水墨山水大家靠拢。如是，石涛、八大和黄宾虹，成为他一再做减法之后，图腾般的存在。三者在技法和精神维度上，各臻其境，带给黄越的，却是三江汇流般的开阔视野和澎湃力量。
《灵泉诗音》 137x70cm 水墨宣纸 2013年
自2010年之后，黄越在水墨山水上越发自信和老道。2013年的《灵泉诗音》，笔墨华滋、率意奔放，不仅受到行内高度认可，还获得重庆市美展专业组一等奖。
这之后，他几乎在两种风格图式上同时发力。一种是对心中山水，率真命笔、自由剪裁，如《傲骨》《黄山松涛》，笔墨抽象，意旨多趣；一种是对宏阔图景，巧思妙布，苦心经营，如《夔门天下雄》《独龙江揽胜》《乌江画廊》《重庆新姿》，笔墨苍茫，气势磅礴。
这些作品，似乎代表了画家的两种心声、两种精神向度。既爱小桥流水，又爱大江东去。
而这些风格的形成，在黄越看来，并非一时一境偶然得之，也非上下求索苦苦觅获。某种意义上，是借助时间的力量，从性情、学养、志趣中生发出来的。首先是审美认知，其次才是技艺准备。
“到2010年时，玩水墨上了瘾，决定再玩5年。哪知一发不可收，现在还停不下来。60岁了，基本笃定，干脆将水墨山水玩到底。”黄越调侃地说着，又有几分认真。
《黄山奇峰》 180x97cm 水墨纸本 2023年
他指着墙上的《黄山松涛》，说是近年代表作。关于水墨山水的精神意旨、技法追求，几乎全在这幅画中。
“宇宙世界，犹如太极，阴阳对立、相融相生。绘画中，也会生发出统一的矛盾体，相互转换。黑与白、大与小、粗与细、浓与淡、疏与密、长与短、破与整、收与放、方与圆、快与慢、缺与满，如此等等。有时候，我会制造矛盾，但又巧妙地解决它们。”黄越用手指着若干细节，有些得意地说，“这样，画作就不是简单的平面装饰，而是立体的、幽深的、曲折有致的，能让人品出许多味道。”
《夔门天下雄》 260x480cm 纸本水墨 2019年
这大概也是很多观者，一眼就看出他的水墨山水，很写意很现代的原因。他说，中国画讲道体，水墨山水更是道法幽微。他经年累月的临摹研创，其实都是在体道。
“年龄越大，越向往骨子里的中国。中国画，从来不简单诉诸视觉张力和感官愉悦，水墨山水就更不是了。其实父辈们，包括我父亲，早就尝试了传统水墨与现代绘画的结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西七三开，比中西交融更靠中国一些。而我是中西融合、中西碰撞，中西六四开，所以有人说我玩的是当代水墨。其实我是越来越往传统深处走了，以后是否七三开，还真有可能。”
《乌江画廊百里春》 152x243cm 纸本水墨 2019年
黄越说，父亲当年在川美教授国画与书法，其朴拙淳雅、骨力洞达的行草书风，人见人爱。其山水作品，多如清风裁出，不喜着色，古意犹深，但真正看懂的人并不多。这中间，也许有中西结合的因素，也许因为，水墨画原本就偏于寂寞与深邃。
他坦诚，家学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行走越远，才越明白坐标的意义。近二十年来，他情钟山水，专攻水墨大写意，似乎已凿开一条新路。而一代书画大家黄原，注定是他艺术人生中最初的坐标。
与父亲黄原在一起
在漫长的艺术苦旅中，他时而觉得与父亲遥想接应，时而觉得越来越远。他说，父亲的高度，他也许永远达不到。能超越自我，重觅意义，便很知足。
因而，他比许多艺术榜上的常客，都要安静许多。
（文/阳德鸿，诗人、作家，资深媒体人、策划人，渝商联企服平台创始人）
（来源：渝商精英联盟）
画家简介
黄越，重庆人。曾任四川美术学院中国画与书法艺术学院副院长（主持工作），现为重庆市政府参事室参事、四川美术学院教授（二级）、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重庆市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副主任、重庆书画院副院长、四川张大千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四川美术学院墨华艺术研究会会长、黄原书画奖学金总负责人。
长期从事中国画与书法的教学与创作，高校教龄38年。擅长水墨山水画。作品以奇崛丰茂的巴蜀山水为主要描绘对象，以大写意为基本特征，意境超迈宏阔，格调率真洒脱，笔墨酣畅淋漓，融中西艺术思想为一炉，表现出雄浑、刚劲的独特个性风格，与时代脉搏同频共振。代表作品有《红岩风骨》《黄山松涛》《灵泉诗音》等。
著有《山水画艺术探要》《笔翰别裁》《看山归来》等著作10余部。作品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美术》等报刊媒体刊载。连续主持10届《黄原书画奖学金》展评活动。作为第一负责人的教学成果《赓续·复兴·再生——高校书法教学理论与实践》曾获得重庆市教学成果奖一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