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锦绣川,又在两年之后,是带设计系壁画专业学生来写生的(1986.6)。那时候下乡写生很随意,并不是只在秋天,也不受文化课共同课限制。我们来时是六月,正值这里的麦收。我带速写课,曹昌武老师同时带他们彩画,这是非常诱人的课,每天,学生们以极大的热情在画水粉风景,难得我再独自揣了速写本画村庄,画梯田,画山,画割麦子的人。
麦收,在我已不是第一次,这是我高中下学后在农村干的第一个活,十几天的一季麦收里,我没有休息一天,硬是撑了下来,手掌磨破,胳膊扎肿,腰酸背疼是免不了的,我对此有深切的体验;更喜欢这片金黄色和麦田里散发出的气味,那麦秆经镰刀一割,重又把一层气味割出来散发开去,沁人心脾。我一直没有画一画这种感觉。
这时的农村已然实行责任制,不再是集体出工干活,看似大片的麦田,实则是几户连起来的大田,所以麦子长得不一般齐,也就不一齐熟,有高有低,有青有黄。眼下正是大忙季节,让人家坐下来画个“像”是不可能了,我候在村头田间,看哪里有人割麦子,就跟了去速写,画埋头割麦子的写生,在路边看到挑麦子的人,也赶紧画一张速写,又穿行在各家各户打麦场上画了很多场景和动态写生。全村人谁也顾不上看谁,更没正眼看一看路边作壁上观的我,家家出动人力麦收,割完麦子,都各自用车子推、担子挑,把麦个子运回到自家场院或村边空地上,等候打场。中午,有些人家趁麦子晒得焦干的时候,用碌碡碾轧,有时是一个男人,有时是夫妻,他们拉着重重的石磙子逆时针转着,从麦子上走过,木头架子和石头榫研磨,发出单调的吱吱声;压过一遍后,用木杈挑起来再晒,待晒个把时辰又轧。下午,又有几户人家发动起打场的脱粒机在大片空地上脱粒,另一些人在边上收拾麦秸麦糠麦穰麦粒,很忙碌,但井然有序,各人有各人的活计。脱粒后是扬场。夏末傍晚时分,山里有点微风,能把扬起的麦粒和麦糠分开。
在村民们拉着碌碡辗轧麦子的时候,我躲在一旁,眼睛随着他们一圈圈转动,一遍遍记忆那瞬间动态,然后再用笔记录下来。他们铡麦子时,我眼睛随铡刀一起一伏画了两个重叠的动作,像是“立体派”的作风了,只不过这是规则性动态速写中局部的小伎俩。打场的一个场景,人物动态幅度大,一些动作瞬间即逝,不再重复,这只有靠记忆完成;许多场景中的大动态是靠默写完成的。现代人物画之造型的“造”,即是“默写”,依人体结构、运动规律和对人物的理解来造、来设计;说至此,得绝对佩服优秀的连环画家,他们能把整整一本书中的上百余幅画面中的人物、场景、道具,凭记忆、凭“造”来完成!
我写生的一张《打麦场上》,左侧三个人物其实是一个人动作的三个瞬间,米勒的《拾穗》也是这样处理的,把一个人画为三个或一组人物的办法,我在此后的许多速写中都用过。我在短时间内根据打麦场现场动作组合的这组人物:挑麦个子、续脱粒机、挑走麦穰、收拾麦粒,有张有弛,有起有伏,有聚有散,自己看着竟也服气起来:我曾在那个初夏画了这样一批写生!
过去看吴山明等人的速写很羡慕,到生活中写生时,终因能力差而不能成型,这个东西靠仅读技法书不能解决问题,好的技法书只能够提醒一些基本注意事项,关键还是到生活中去画,硬碰硬地画。说到底,速写还是一种基本能力,它让人把现实生活中好的物象、瞬间能迅速抓取,固定在纸上,于是有了选择、刻画,有了对形的塑造能力和笔触的提炼。重新塑造、提炼不是照片的拷贝,是要有“笔触”处理的,这种能力不是朝夕练成的,需要时间和经历的积累。现许多“功能”被照片代替,画得再快,也比不上照相机的快门,但这个是“画”,那个只能是“照片”。
我也画风景速写。每天晚饭后时间尚早,我从招待所北行至黄钱峪村口,坐在那个桥头的土坡上,对着这个村画风景线描;连续几天,一页页接画下去,竟连成一个长卷,直画了一个“全景式”长镜头的圆圈。我在路边画一处小梯田,后成为那套《村姑》组画中“夏天”的一幅,是一片玉米地,几块石头婉转出土形田地,人们在上面种菜种玉米。我勾描的玉米有花卉般美感,这些平时用心作的写生,稍加整理,便会形成创作样式的画面。这是我少时劳作的场景和物件,不过是把那个印象与眼前的构图结合起来了。画画永远是在画自己。这些生活中的树木、庄稼、菜蔬、野花野草,比牡丹荷花梅兰竹菊更贴近我的生活,我将之当花卉与人物揉作一体,情感上更容易倾注进一些要倾吐的东西和表现的欲望。
在桥头,见到一个村民在给核桃树除虫,现在,坡里的树都有了“主儿”;他把一截炸药的“炮捻子”插进虫子洞中,点上,那青色的硝烟就从另一个洞口冒出来;他把两头用水泥堵上,那烟可能就在洞中乱窜。他说他用这个办法治虫子“一绝”。
村中多狗,人家都不拴,去时总害怕被咬。招待所有大狗唤“虎子”,有时去村里画画带着虎子同行,以为壮胆。但那大狗每回都被村里的农家狗咬得呲着脖子上的毛,狼狈地窜回;偌大个个子,咬不过村狗!一回,我在村口地里画村民们点种夏玉米,傍晚了,许多人其乐融融地做着活计,一个小狗钻到我身后,冷不防咬了脚踝一口,顿时流出了鲜血;村民们喝住后,我还装作若无其事地画了一会画,疼得不行,才瘸着拐着走回招待所。那里有卫生室。卫生员看了一会,思量着说,大概没什么事吧,只给我上了一些药水了事。那时候不知道狂犬病的厉害,也没这方面的常识,乡下没有疫苗,若回济南晚上也没有车,只待第二天上午。我就那么忍过去了,好在几十年过去相安无事。
近处画腻了,我借了一辆自行车,沿水库向东、向东北方向直行过去。不知道也忘记到了一个什么村庄,看着那景色还行,在那里画了一天。中午吃带着的干粮。很晚时要回,有个老太太嘱咐我,天黑了,回去时骑车慢一点。她说她的儿子骑车走夜路摔着了。那天,我回时晚饭开过,只得又吃馒头咸菜充饥。
曹老师带他们画色彩风景,学生们趋之若鹜。特地让出一天,让我带学生们去村里画速写,还面授机宜:你找个地方让他们画,说这是规定项目,然后再由他们自由画去。我找到了一个丰富杂乱的小院,学生们看着发蒙,无从下手;一个学生问:老师,画什么?一个学生揶揄说:“哪里乱你画哪里就行!”说得一个女生怯生生地看着我。只得让他们改画其他,比如一个碾子,一个手推车,一个草垛,一面石头墙之类。
曹老师带着英文小说在读,他说,英文的句法和语感翻译不出来。我的老师中,我认识的人中,能拿着英文小说阅读的人还真没有。曹老师记忆力超强,晚上睡不着时讲全本的“007”故事,让我羡慕不已。有位当地仲宫区文化馆画画的刘继文,是老艺术学校毕业的学生,听说我们来了,特地过来向曹老师学艺。他很勤奋,老师说点什么,他都拿个笔记本子记下来。比如那天曹老师和我说起艺术的“有意味的形式”。我说,我就想画一点“没意味”的画。刘继文说,好!就在那里记录。我解释说,中国画画了上千年,里边讲究得太多了,就有矫饰些,也有些穷;能不能画得自然一些,就像生活中一瞥的样子,不要过分顾及所谓的“阴阳开阖”“天人合一”之类。传统画家没有写实的能力和精神,我们有了,何不开拓一下。曹老师还问我对“85美术新潮”怎么看,我说“急功近利”呗。曹老师想了一想,说,精辟啊!
很久以后,我在电视上看到四门塔佛像被盗事件,佛头被切走。破案过程中采访一位专家,他对着镜头侃侃而谈。那专家就是刘继文,他已成为学者。又是多少年后,我参加市博物馆的一个画展,收画的人员有个女的直看我,半天后才说,你认识刘继文吧?我记性还好,说认识啊。她说,我是他女儿。世界真的很小,我们都像被洗牌一样撒向各处,不定哪一天又会把两个人重新洗到一起。他女儿拨通手机,我和刘继文通了话,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我对声音记忆还行。
招待所饮食寡淡,有学生去桥西集市上买来零食吃,还建议我去买罐头。我买来鱼罐头,招待大家,曹老师说,我象征性地尝一尝。他只吃一口,再也不动。
一个下午,见南边不远的山头腾起浓烟,着起山火,一会那股山火便窜向其他山头,眼看着蔓延起来。曹老师着急地说,得赶快给林业部门打电话啊!招待所人员见怪不怪,并没人去管这个闲事。那山火一天一夜之后,自己熄灭了。这里的山林连不起来,当年组织人们植下许多树以后,再没人组织过。
有一天,有几个其他班的学生急匆匆从济南骑着车子赶来,跟他们的同学嘀咕了半天,又急匆匆走了。几天来,曹老师一直在唱一句京戏《沙家浜》中“风声紧”的一句:“为什么阿庆嫂她不来探望,这征候看起来大有文章……”。几天后他道出实情,班里有个男生被开除了,他在乡下浑然不知,几个好哥们骑车跑来是要当面告诉他的;他们先征求了曹老师的意见,曹老师怕事,说谁说出去谁负责,几个哥们又骑车回去了。原先,系主任朱老师是要在下乡途中来看望老师和同学们一回的,出了这档事,也不便露面,只惹得曹老师“颇费猜详”。写生结束时,朱老师来了,向我们解释了这事,说他们做过工作,做不通。
一天后,大家打起行李回济南,我一直想把这次重新唤起的麦收的气味和色彩,以画还原,虽然有了几帧色彩照片,但终因笔法不成熟而画得“不像画”。
我将两次风景速写写成《鲁中山区写生一得》投给院刊,多日后稿件退回。责编田老师说,我给你编上了,主编认为过于技法化,拿下了。那稿子左上角果真有“84-6”的编号。文中,我写出了利用线条的横竖穿插和实景中物象的互相遮挡掩映,把空间一层层推远的体会,还附了速写实例和贺友直连环画《朝阳沟》选页,说明我是在认真学习认真探索着去做的。
那时候拍彩照很贵,仅有的胶卷不得不省着拍,只拍得一点打麦子的场景,这些场景记录下麦收时一些色彩氛围,我在后来的大幅创作中用过几回。
我在坡里用石头垫起“三脚架”支好相机,拨到自拍模式,在镜头前照了一张我和麦田的照片:我拿着速写本,身后背一个草帽,认真着脸,满怀深情地看着面前的麦田。几年后出版绘本要放作者照片和简历,我挑这张放上了。出版社编辑看了照片,说:这么农哥们!
(文/张丽华)
画家简介
张丽华,山东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连环画研究会会员,山东画院院聘画师。中国画《瑞雪》获第六届全国美展优秀奖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四回举办《灼灼其华——张丽华人物画研究展》。泉城路《老残听曲》等壁画、雕塑设计稿多种。论文80余篇发表于国家级专业报刊;由人民美术出版社等出版画集、专著48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