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曲阜、泰山回来,在学校略略休息两天(1982.4),又返身到济南南部锦绣川写生。
锦绣川,不是后来为旅游或成为济南“后花园”新起的名字,当地另有“锦阳川”“锦云川”等地名,是排开辈分的“兄弟”,但当年为此命名者也一定是个诗人;我们到后一直感到是穿行在“诗”里。
岳海波张德刚有自行车,作为济南市郊的写生,他们把自行车骑来是很明智的,在此后几天的写生中,这两个自行车一直是他们最便利的出行工具,当然,我也沾了不少光。我那时候买不起自行车,那曾是结婚时才置办的“四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之一,一般学生哪能有。我是乘坐公交汽车去的,在翻一个大上坡时,车窗外眼见他俩吃力地推着自行车爬上山坡,也满脸的汗。那个地方叫“大涧沟”,是一处很高很低的山沟山坡,几十年后这地方成济南市里,那个大坡依然存在。
这里有一个大水库,为当年人民公社时所建,叫“锦绣川水库”,水库北侧西边有公家招待所,那时吃住还便宜。我们就住在招待所。
早春的山村真的像一首诗,有了春雨的滋润,空气湿漉漉的,地都泛着殷红;农家的地连成大片,应该是那种丘陵或“塬”的地形,近山坡处才有一处大的起伏。不远即有一株杏树、桃树或梨树,早春时正开着零星的花,迎光看去鲜艳亮丽,与湿润的土地对比,能看出晕染的笔墨感来。麦苗正返青,到处有农人在浇返青水,抽水机撩起水花,像绿色绒毯上织起的白练。早春也是布谷鸟发情的时候,满田野不时响着“布谷、布谷”的叫声,有的唤到了伴侣,就去山里过日子去了,这种“野鸽子”身形较一般鸟大,掠过麦田时“扑簌簌”的,能感到翅膀扇起的风。很多树还没从冬天醒来,带着冬眠的倦意,干索索的枝条历历在目,偶有绽出绿叶者,并不影响树枝树干的本色,只是在上面略施一层嫩绿,像罩染的毛笔轻轻抚过。中国画画树多以冬天为模本,而我看西方影片,最佳色调当属他们处理成的“无彩色”,当然不是黑白,而是一种冷峻的高级灰。眼下的锦绣川便接近这种“柳暗花明”的水墨情调,大概过几天,就晕染成“桃红柳绿”的年画了。正是写生的好时节,走在太阳里晒得有点燥热,躲在背阴处又感到清冷;乍暖还寒的时候,引出多少诗句和画!
依老习惯,我们到处串着村庄画线描风景。水库北侧有村叫“黄钱峪”,天然的写生基地,在村庄里穿行,不时能发现好的构图。房子石头垒成,几乎所有的墙都是疙疙瘩瘩的石头,横面立面斜面,都是石头,麻麻烦烦的。村庄依山势而建,自北向南由高而低,近水处,不规则的地块更看出村庄和土地的变化,这是脑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的“开合”;当年建房时,并不是统一立起一个村庄,往往是一户户人家视地形而辟出的一块块供人居住的地方,极不规则,有的是房子是天井是场院,穿插挪让,屈伸争揖中留好路和排水的水口,勾心斗角,自成系统;边边角角处,有人家垒出羊圈、粮仓,再小的边角,或许在石头间填上几筐土,种上菜或花椒。路没有一条直,也没有一条平,有的是原山坡,有的给人用青石头垫过,石头已让人走得平展滑滑,泛着青光。村中香椿树极多,有的生得粗壮高大,形成荫庇;有的刚刚冒芽,过几天便是采摘香椿芽的好时机。村头有桥,桥两边小山坡处,农民们掏出了一些地瓜炕,以恒温保持着地瓜苗出齐长旺,烧炕的炉子发成碹形,像一个个窑洞,春天正是他们起苗秧地瓜的时候。从桥对岸看这个村庄,天然一幅画。我在这里勾勒不少画稿。在画《村姑》工笔组画之“雨潇潇”时,一束稀疏的海棠花后面,填画了一个这样的村庄,那女孩正披着塑料布,挽了一篮子地瓜秧下地。这种意象一半来自我小时的农活印记,一半来自这爿桥头的写生。
每天傍晚,有放羊的羊倌赶着一大群羊从山上回到村口,几声鞭子响,那群羊迅速分散开来,顺着村庄的小路和房舍跑向不同的方向。原来,放羊也像“托儿所”的道理一样,几户联合,由一人集中放养。我真后悔那时没有相机,能适时地记录下这个画面:羊群像瀑布一样泄开,分几路流向各家,趟起一片浑黄的尘土,把白的黑的花的羊,连同村庄遮蔽成一幅浑黄色调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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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们在对面山坡上画黄钱峪村庄,突然村中一片混乱,人们惊呼:“走水了,走水了!”我们想,走水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堵上就是了,以为是浇地时水渠漏水。一会,看到村中一处房子窜起浓烟,接着,水桶的咯吱声响起,人们惊慌地从四面八方跑来灭火,才明白是“失火”的意思。我们只隔岸观火。好在火不大,一会就被灭了下去。他们用“走水”来压住“失火”,这是很古老的一个“阴阳”。
村中有个青年叫李峰,不知怎么认识了岳海波。一日,约去他家吃饭,一家人忙和着包的杂面水饺,我三个大小伙子都没敢吃饱;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不好意思下嘴。他的父亲,一个普通的村民,长脸,眼睛笑眯眯的,给我们做了写生模特。谈起来,李峰不喜欢眼下这种各自干活的状态,说生产队那时大伙齐呼啦地下地,那多热闹!几年后我再来,李峰的父亲已逝,听说李峰已成万元户了。
这次下乡我们各自带了画写意人物的工具,遇有好的模特儿,就说服人家坐下来,我们画一张意笔的写生。我那时正迷恋方增先,带着几页画报上登载的他的画和一套小说《艳阳天》插图,整日不转眼地看,画人时也着意模仿;我进步最快的时候,就是那时画的一批四尺三开的写生画。
春天,农人已经开始忙起来了,说服人家坐下来也不容易。岳海波带着一个《济南日报》的通讯员证,到时候亮给人家,说我们是“日报”的记者,现在大家都反映“咱”报纸上登城市的事太多了,让我们下来找找农村的事。每天吃饭后,背着写生的工具挨村挨户去串门,进门后先是赞美一下人家的院子,什么依山傍水啦,什么坐北朝南啦,什么果树满园啦,什么鸡鸭成群啦,然后再说:“大娘,你形象很好啊!”人家:“什么?”“我们给你画个像吧!”人家会说:“不费那事啊!”“不要钱!”“……”“我们是《济南日报》社的,现在咱报纸上……”有的人就坐下来让我们画,渐渐放松熟悉起来,还给我们讲他们家庭的事。有一对婆媳,互相赞美着,媳妇说老人的好,老人夸媳妇的好,“老人就得敬着!”“年幼的做得那么好,咱还有什么说的呢!”周围的乡亲们也都帮衬着她们的好话:“你们快点给她们画个像,宣传宣传吧!”去到一户人家,说明了我们的公务来意,乡亲们指着一个老汉说:“你们快画画他吧!他家那个媳妇啊,真是的……”那老汉垂头丧气:“唉,别说了,别说了!”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怎么能画成!
回到招待所,我们自己也拿这一套说辞自嘲。张德刚说,别这么笑话自己,到时候见人说不出来了。倒是能说出来,各自心里忍着不笑出声便是。这套话由我们三人轮流去表演:到一家后,“你去说!”“这回轮到你去说!”一人出面表演后,岳海波再亮证件。
有一回在路上拦住一个汉子,我们让他坐在田埂上画写生,那人是去邻村参加婚宴的。我们画了半天,人家倒不好意思起来,只好说:“腚都坐麻了啊!”
有时我们也学着曹老师在崂山的办法,进门先装着要水喝,搭讪后,再讲明来意。两年前在崂山,为进人家门去画画,曹昌武老师喝了很多生水;曹老师说,我们祖先都是喝生水进化的。
可怕的是进门有狗。农家的狗大多不拴,进门前先弄出点动静,打草惊蛇,引起狗叫。若有狂躁的狗只好绕开。
由锦绣川向东南,爬山坡,有村叫中白云、上白云,又是富有诗意的名字,村中景色亦然优美,可惜限于脚力不能每天远足。现如今周边起了一些游乐场所,比如“红叶谷”。我一直没机会再去过。
招待所服务员张莉、张菊都很漂亮,也常常被动员来做模特。有次,张莉看着我们的画,竟嘟哝一句:“我也是不会画嘴。”这话被岳海波听到,当即接过话头:“什么叫‘我也是不会画’!”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好多年以后,我在济南办美术班教学生挣钱,有个女孩来学习,画模特休息时问起我:“你记得锦绣川水库的张莉吗?我是她女儿!”世界真小,我细细看了看那女孩,好像应该是一张熟悉的脸,可真的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春天,万物都处于萌动状态,岳海波也正在恋爱,每天空闲时,就躲在被窝里给什么人写信。他给我们看了一张照片,还描述了这样一个美丽又大方的女孩的“形象”,是他家乡的一个“表妹”,一个半侧面脸的女孩,短发,浓眉大眼,厚嘴唇,很憨厚朴实。忘记是“姑表”还是“姨表”了,好像那时他正是为这个“表”而挠心。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反应过来,这张照片只是一个“烟幕”一个“替身”,或者是“借”来搪塞的一个女子,真正的收信人被他隐去了,他刁得很,信不写“抬头”,这样即使被我们发现,也不知给谁写的。他不写信的名字,应该是我们认识的人。这只有等他结婚后才得以揭晓。那时我们只有和他一起做春情萌发的梦。
中途,张德刚乘坐公交车回了两趟济南,一回是把墨汁撒出来,浇在了书包里,把借来的一本《方增先画集》“着污”,顺便把岳海波的一本《外国爱情抒情诗》也泡了一下,那时他也在看爱情诗,这让今天的痴情男女不可思议。住下后,这老兄赶紧去崖头下水沟里洗已经变黑的相机套;另一回回来时带了图书馆借来的《任伯年画集》,还有他女朋友炒的鸡蛋。一路上,淌着的鸡蛋黄全从铝饭盒中流出,糊在画册上,“任伯年”黄油满脸。岳海波说:“你净干这事,最怕什么你就弄出什么!”现在从图书馆借书,还能找到这两本粘了鸡蛋黄的任伯年和泼了墨汁的方增先。
锦绣川水库于“文革”间建成,由大坝阻住的这一洼水给当地和济南市带来了不少实惠。大坝下有一片树林,春天时,各类杂树次第发芽、吐蕊、生叶、开花,在一天暖过一天的天气中,不断有花被风吹落下来,花雨满谷;飘下些杏花桃花梨花倒也罢了,一些槐花榆钱杨绒柳絮也来凑趣,直把红的粉的白的绿的花瓣撒向水库下的河沟,把那股细细的水点染成一条花溪。在这里感到春天是有气味的,在树梢,在水边,在土里。一天,水库放水,一阵急水泄下后便停止了。水会倒流,一些鱼虾被冲回来暴露在漂着花瓣的浅水中,我们捉得一些,让伙房给炸着吃了。春天也是滋补的季节。
这个水库曾在我的先辈老师笔下出现过,那是描写大好形势的年代,我们的笔下不会再有这样的气数,至少,速写很难画水。
山东惯以“一山一水一圣人”自夸,不知源自何典,机缘硬是让我们在半个月内完成了这样一回文化之旅,领略了自然人文滋养。过去讲“水”不是眼下人们借以自豪的黄河,有可能是趵突泉(若是,那多没意思啊!),当然也不是我们来看的这爿山区水库;“水”,宁是感叹“逝者如斯”的“汶水”。
现在不提体验生活深入生活了,过去那种在乡下与贫农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过程中,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提纯为绘画创作的做法渐渐被边缘化,因为对生活的理解变了;放弃自己的生活,体验别人的生活,表现别人的生活瞬间和情感,艺术魅力总是隔着一层的,于是艺术“本体回归”,开始专注自己的空间,大量画自己、画老婆孩子的画面出现,因为处处是生活,艺术家本就在生活中,用不着故意去体验别人他人的生活,艺术本身就是要挖掘自己的情感。这实则是两个极端。检点美术史画作,中国的唐宋作品以画别人的生活为多,元以后渐渐转变为内心独白式的吟哦;看外国的,过去依附于神话、史诗,后来为宗教服务,文艺复兴是人的意识的觉醒,借用的题材仍是这几个取向,随着人本思想回归,艺术家把两者结合,即把自己独特的生活感悟,注入进由宗教、政治,甚至是订件规定的题材中,也是另一形式的“命题创作”。文人画全部都是自己情感的宣泄,西方绘画学院派、古典绘画把传说和想象中世界全部以真实的充满肉欲的人来填充,自现代派出现后,才逐渐把神话传说和宗教中的人物从画中移开,科学帮助他们完成了现实主义和写实主义完美结合的艺术。中国画画人很难,由科学阻隔的技术性障碍使人物画渐渐落后于山水花鸟,西方艺术教育引入后,才获得画现实人物的能力,以写实的眼光看社会世象画百态人生,中国人物画由传统至现代分属两个不同的体系,其中有分离、交织,但走到今天的这种样子似乎是重新起了一个开端。
扯远了。这话什么意思呢?中国画画真人、画现实生活、画自然的可视世界起步很晚,所借用的手段一部分来自传统,大部分来自西方,在提倡表现现实生活时,艺术家借鉴的更多是西方的观念和技术,而观照现实世界也成了艺术的习惯。画家关注身边事物,以画笔描绘所见物象,就中国画而言,仍是步履维艰,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也就是传统与现代的、写实与写意的矛盾,看似手段的工具的,实则是观念的。比如画家们操着古人即成的笔墨程式熟练地画荷花牡丹梅兰竹菊,而对眼前的植物有所表现吗?有表现的能力吗?能不能从“好诗只写眼前景”的提倡中获得启发?北方人跑到南方画梅花,为什么不画一画身边的桃花杏花?借着古人的笔墨范式画紫藤,而对槐花则熟视无睹或束手无策。这还是懒惰思想作祟。画古人画过的东西一直处在因袭临摹状态,画眼前事物则要写生、或重新提炼一套笔墨。古代画家多为农家出身,去画院任“待诏”或去宫廷作画、出家当和尚作画之前,必有一段现实人间烟火的浸淫,可他们画不了田野地头,画不了五谷六畜,画不了眼前生活的环境、道具,画山水必是古画中的山石树木,画花鸟必是别人笔墨程式的翻新。说是写生,很少有人能以自己的眼光面对实物写一写,画不了几笔就被带入到古人别人的笔墨范式中。这矛盾至今依然存在。
我在历次下乡写生中时其实是一直面对这样一个问题的,我以西画样的眼光看物象,有准确的结构、解剖、透视、色彩,符合眼睛所看的构图(实则是背离传统“三远”法或“步步移,面面观”的注视对象,不是平面的布陈置势),以中国画培养的线描样式勾勒景物静物,笔下的东西已与现实世界的形、色、质相去甚远,经中国画的语言重新转译后,已不是即时即地的样貌,更谈不上感受。受到表现语言(工具、材料和程式化语言)的限制,我在生活中体验的那点微妙的东西,竟一点也没被我捕捉到,画家一出手就把这些抛去,专注于线条、笔墨等技术性问题。文学家敏感,他们用文字记述现实景象、独特体验时,反复描述渲染,竭尽铺张之能事,由此产生赋比兴等修辞手段,倒真的能间接地唤起读者部分生活体验。当然,这个是无法验证的,艺术家的体悟,他的描述,读者的感悟反馈,一层层下来,是否能划等号也是值得怀疑的。正像画家郑板桥一段很有名的题画:“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中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许多人都理解为这是艺术手段对生活情境的提炼,多相信“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高度概括写意升华,我更觉得这是艺术家的无奈,为自己独特的感受落实到笔端后,一层层过滤、丧失,最后终致无影无踪的一种叹息;所谓“化机”,不过是宽慰一下自己。不信你看郑板桥的竹,每一幅都一样,都像画谱上“个字点”“介字点”的程式化符号,哪有他文字描述的几句生动!后人从他画中得到“清秋”时“烟光日影露气”浮动的感受了吗?
艺术家有着与常人一样对生活的感悟,但更高的要求是艺术的灵性,对生活的灵敏度应该表现在从一般常态化的生活现象中发现能激发人热爱生活的细节,并用艺术手段记录表现出来。艺术总还应该是这样一种东西,即情感的记录与宣泄,尽管这种记录与宣泄到后来可能五花八门词不达意,也就是学术上说的“再现”,这两个东西都可以,说低级一点,类似中国画的写形与传神论(为什么中国画给人一种形神对立的感觉?形准神就灭,神生则形必须不准吗?),西方绘画以几个世纪的工夫一直在“形准”上一点点苛求,不惜用科学来远交近取,那么多形准的绘画神不在了吗?中国画(尤其是人物画)一直未完成“形”的关口,那么“神”具了吗?“夫写人不准以法度,指少一节。臂腿如直筒,身不能转使,头不能仰面侧视,手不能向画面而伸。无论童子,一笑就老。无论少艾,攒眉即丑。”(徐悲鸿语)在年龄、身份、表情甚至服装季节特征上十分欠缺探讨的人物画,其实只完成了一种“凝神”的状态,这令后人看起来很神秘,很深邃,很有城府,很有思想,或者,很无奈。
我在写生过程中不断发现环境描绘的重要性,每个人心中必有一段或几段对环境的深刻记忆,这些生命中的“空镜头”其实也是自己的生活感受艺术感悟的一个重要支撑,它让那些纷繁的拥塞的蝇营狗苟有了诗一样的气氛调节,这在传统绘画中是没有或难以企及的。它应该是人物画存在的前提,即除了形神之外的“诗性”表达。传统山水画虽有精到的笔墨程式,但越来越趋于建构的高度严密完整、笔墨的凝练儒雅,没有在记录方向上追求些什么,比如真正的春天的景象、气息、色彩,大起大伏的风雨雷电、雪暴霜露、晨晖晚霞气象变化,属于自己生存环境的树、石、山坡、庄稼、菜蔬,自己或周边人为生计而奔波的营生。已经达到一定高度的山水画尚且如此,人物画更弱。
又比如我说我在锦绣川看到的“气味”,这与其说是眼下春天的一个整体萌动,倒不如说是唤起少年时对春天的回味记忆。这个感觉如何能画得出?
一件件褪去冬装,去坡里感受风的变暖变轻;麦苗绿了,草冒芽了,新翻的红褐色土壤像豁开了大地的包装,燕子开始低飞着啄食土里翻出的虫子;杏树经雨水打湿后泛出重重的赭色,枝头绽出殷红的花骨朵;坡里有人赶着牲口下地干活了,地瓜炕开始降温、撤火,人们揭开覆盖着的草苫子,架上竹竿,伏在上面起地瓜秧子,一根根鲜嫩的绿苗支棱着生动的叶子被籴下来,带着嫩红的根,小心地并排在筐子里,等待着地里扒坑秧地瓜了。乍暖还寒,下身穿了单裤,上身还要披着棉袄,在一天暖似一天的早春里,忙碌一年的农事……
多年来,我一直想画出这种意象,因为笔墨的拙未能实现,中国画的写意型笔墨与写实之间是有一个“坎儿”的。工笔画似乎可以,工笔画是中国画中的“彩画”,可以部分地担负起这一任务。艺术家应该常常检点自己的艺术感悟,找一找生活中的感动点,尽量准确地表现出来,这些别致的感受逼迫着笔下的语言不去重复别人的东西,而且自己也常变常新。
我在锦绣川画的几张线描和脑中存下的早春气息,与自己的生活印象最深的几幕场景重叠,完成了几张工笔画。这些写生,不见得张张都能画成大画,但这是一步步必要的积累与铺垫。画家是不是应该这样:五十岁之前尽量重复古人别人的笔墨语言,以获取即成的表现语法,这是一个“学说话”的过程,学得越地道越好,“普通话”“地方话”都要学,加强学习的广度和深度,以保证后来突破的后劲;这期间夹杂大量尊重实景实地感受的写生,少量使用别人语言,不要像黄宾虹那样,说是写生,画得都像自己生造的画,十分潦草不说,而且千篇一律。要不惜画成“宋画”画成工笔画,真正做一点艰苦的基础工作。五十岁以后逐渐转向用自己逐渐寻找并成熟的语言依照自己的眼光,画自己的画,遵从自己的感受,诉说自己的思想。
路南侧村庄有户人家有棵椿树,上面缠了一株紫藤。我们一直想看看那个花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我只在画上见过;生活的周边也有,但不像这棵这样壮观。中国画把花卉固定成几个笔墨符号是作者的创造,后来者一路模仿竟持续几代,以至于我们只认符号识不得原物了。我之所以在画中把花卉换成我常见的庄稼,也是这个意思。
我们离开时,那株紫藤仍未开花。
(文/张丽华 2020.7.29)
画家简介
张丽华,山东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连环画研究会会员,山东画院院聘画师。中国画《瑞雪》获第六届全国美展优秀奖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四回举办《灼灼其华——张丽华人物画研究展》。泉城路《老残听曲》等壁画、雕塑设计稿多种。论文80余篇发表于国家级专业报刊;由人民美术出版社等出版画集、专著48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