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开展前约曹晓阳专访,他说他口才不好,略有婉拒之意。他可能是一个社恐。
7月30日《山中有妙音——曹晓阳的山水工作》在杭州净慈美术馆开幕,现场好像更加印证了这个形象:到曹晓阳致辞,还没说开去,他就先一欠身,铆劲地“谢谢大家!”底下的大家都会心地笑了,憨厚的画家,不多言。他说:“讨论绘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去看画。”
这其实是自2014年首次在杭州举办个展以来,曹晓阳的又一次个展。各界的朋友们都夜上南屏,前来捧场。他没有安排导览之类,只是一次次被簇拥到画作前跟大家合影,交流。
场面热闹,我也就准备自行看画了。结果美院的朋友强烈建议还是得采访,“你再等等。”
于是真的等来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曹晓阳。
1.
是夜,宾客渐渐散去后,曹晓阳走过来,邀请大家一起看看画。
我这才注意到,今天主场的曹晓阳穿了一件圆领白T,俗称,汗衫。但他常年保持清瘦,精神气完全镇住行头;加上他有一副老译制片里那种旁白的嗓音,一开腔,故事就展开了。
2009年春天,曹晓阳带学生到山西下乡采风。一日傍晚天色渐暗,他从佛光寺东大殿下山准备离开时,突然瞥见一束暮光,正穿过树林打在一个偏殿上——它叫妙音殿。“那束微光悠然而通透,特别迷人。”
曹晓阳回来后就对这个场景作了背临(凭记忆临摹),并给画取名《山中有妙音》。
曹晓阳《山中有妙音》 纸本木炭 110cm×78cm 2009年
于是“山中有妙音”便成了今年个展的标题,也是这次展览的第一幅作品。“这山中妙音,对(净慈寺的)师父来讲,是在南屏山中慧日峰下修行觉悟,得到智慧;对于我,是去山中格物致知,寻理问道,求山水之真,大物之美。”
曹晓阳《高山流水》四条屏纸本木炭150cm×96cm×4 2019年
曹晓阳在公众中更有名的身份,是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现在他通常只在每天晚上当画家:忙完日常事务,他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每个人都有社会中的角色,但是我们还有一个自己;人需要一个世界,和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在这个纯粹的地方可以修复身心。”曹晓阳莫大的幸福是,他可以用绘画来营造这个世界。
曹晓阳10岁那年有一天,他跟着母亲去买菜,路上遇到一位老人。老先生拄着一根拐棍,上头挂着一瓶打来的散酒。母亲当时在安徽安庆文化馆工作,她认识老先生,说他是画画的,解放前是当地制药厂老板的大公子,曾经在上海美专求学。
过了几天,曹晓阳就跟着母亲去拜访了这位老人。他家是个老宅子,院子里头种了一棵石榴树。那天,阳光透过石榴树打在桌子上,就在这张桌上,老先生教曹晓阳画了一只麻雀。
听母亲说过,老人有一方闲章,上书“一月二十九日醉”,一个月中有29天都是醉酒状态。曹晓阳当时一下子找到了方向:会画画太好了,不愁吃穿,小酒喝喝,兴致来了画张画。
曹晓阳《晴岚古寺》 纸本木炭 40cm×121cm 2023年
2.
但是曹晓阳的画看起来熟悉,跟某些地方很像,又似乎都不是。因为他的山水,全是他的场面调度和情境叙事:东大殿门口的大柏树被他移到西边的妙音殿前;写生时看到的奇崛的山峰,被错落地安排在富春江边上。“我是一个导演,山、树、石都是我的演员。”曹晓阳根据自己对大自然不同时节的感受,推演出带有戏剧性的山水世界。
回头一想明白了,展名上写着,曹晓阳的画都是“山水工作”:
他画的是山水,但用的材料是木炭和纸,二十几年来如是。那么他的画,说是中国画,无水无墨;说是风景画,只见黑白。这样的绘画,不属于约定俗成的任何一个画种,不能按照门类参加美展,也不符合市场的常规。
正好,这些“距离”全符合曹晓阳的心性,成了他的“十三不靠”。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说,曹晓阳二十年前开始搞“秘密作业”,前十年这些山水从不示人。他说“现代绘画里有人西体中用,有人中体西用,曹晓阳的山水作业是互为体用。”
曹晓阳的工作室
炭笔,西画材料。这种工具通常给人强力的印象。比如南非艺术家肯特里奇的炭笔纸本画,那些荒凉的风景,那些奴隶、矿工,充满了凌乱和黑暗:黑白质地和炭笔乱飞的笔触,有一种时间上的转瞬即逝感,一切不由自主。
与西方相反,同样是黑白分明,线条自由,粗粝、强烈的炭笔笔触特性,在曹晓阳的画里,会让中国人有基因亲近感。他的炭笔山水有一种东方的质感:强韧又柔软,很敏感,也很丰富。
曹晓阳《飞来峰》系列之三122cm×178cm纸本木炭2019年
曹晓阳起先选择木炭作材料是因为方便。他经常带学生外出写生,相对于油画、水彩、纸墨笔砚,木炭最便携应手。后来他发现炭笔有意思。比如他画的各种树,看上去全是黑的,但是走近看,精微之处一点不繁乱,不枝蔓,生机勃勃,好比自然本身。
这些树,正一棵接一棵依次而上,进入画面:
曹晓阳《二十四节气之芒种》 纸本木炭 58cm×106cm 2023年
崖壁上这棵树,枝干细又长,简直飘着一样,但它还在拼命往外钻着长,姿态越发妖娆。
树林里阳光稀缺,所有的树都要往外找机会。一旦占领有利地势了,树叶就疯狂长开了,树的内心独白:不能让别人获得阳光。
但长在悬崖边上,缺水,根又扎不牢,细弱的枝条支撑不了自己,来一次风雨,它最容易被摧残。
高世名说:“晓阳的写生就是让事物重新生长一遍,让世界重新发生一次。”
“这两个‘鬼’就很舒服。”曹晓阳指着后面有两棵“躺平”的树。
“人不就是这样?”天地人事,就这么在这个世界里推演,然后由“曹导”调度,更多的角色,正带着不断横移的运动感不断进入画面。他觉得太好玩了。
曹晓阳《咫尺之间写生系列》纸本木炭36cm×48cm
一旦学会看曹晓阳的山水,肯定佩服他观察自然的本事。这人好像浑身带摄像头,一会对着前台,一会又拍后台。
曹晓阳很早就形成了“台前幕后”的概念。当年他母亲在文化馆负责组织文艺活动与专业创作,经常会带他出没影剧院。有一次看完一场戏,母亲把他领到到后台——当看到刚才舞台上英姿飒爽的小生卸妆之后竟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他呆住了。
“小时候看露天电影,我也喜欢到银幕背后去看,这样所看到的画面都是反的,而且还可以看到观众的反应,自己就像一个游离在外的旁观者。”多维度的剧场体验,对后来曹晓阳从事艺术工作有很大的影响。
曹晓阳《咫尺之间写生系列》纸本木炭36cmx48cm
“哪棵树跟你比较像?”有一个瞬间看曹晓阳的戏剧世界,我忍不住地游离出墙上的山水,好奇世俗世界里的他。
结果他瞪眼睛:“不要妖魔化我(的山水工作)。”曹晓阳的山水世界就仅在那个世界里。
哈哈,这些树正在画框里看着我俩对话,此刻它们很像在威尔第的歌剧《法斯塔夫》中——结局时,在老骑士法斯塔夫的领头下,众人热烈合唱,欢乐自在,乱中有序。这曲十声部的赋格,叫做“人生不过是一个笑话。”
3.
大家下山的路上,女同事和曹晓阳谈起他母亲,说88岁的老人家可厉害了,之前见过的人记得清清楚楚,这回再见面打招呼,说“你比上次见瘦了”,姑娘心花怒放。
曹晓阳说,老太太就有这本事,“她在外面散一圈步回来,这家给她削个苹果,那家送她一杯咖啡,社牛一个。”
我想起来,刚才开幕式上见到过精神矍铄的曹母。在曹晓阳的那幅《飞来峰》前,一片画面营造出来的云雾缭绕中,他搂着妈妈合影;55岁的儿子,笑得像只小猴子。
在《飞来峰》前,曹晓阳(右)跟母亲、哥哥合影
他说和母亲相比,他还真是一个社恐,完全没能继承到自如社交这支基因。但是舞台美术专业当教师的妈妈,把曹晓阳领上了绘画道路。从此,社恐拥有了一个平行世界,一方完全属于自我表达的山水天地。
走到山下,净慈寺的西南部,朋友们道别。
2021年,就在这片东临净慈寺观音殿和演法堂的位置,考古队发掘出这座寺院五代至宋时期的房基、柱础、天井以及排水沟等各种遗迹。
今天,这座千年庙宇中,所有的来客又同时置身于一个当代艺术场景中:艺术家取法自然、调度时空,将另一个世界投影在南屏山上。
开幕式结束了,画家曹晓阳发动他的吉普车掉头离开,一眨眼,引擎轰鸣尚在山中回荡,画家踪影早已云深不知何处。
(文/章咪佳)
曹晓阳《山中有妙音·南屏晚钟》 纸本木炭 40cm×121cm 2023年
展讯
展览:山中有妙音——曹晓阳的山水工作
展期:2023年7月30日-10月8日
地址:杭州市西湖区南山路56号(净慈美术馆)
时间:8:00-16:00(节假日正常开放)
(来源:潮新闻)
画家简介
曹晓阳,1968年出生于江苏镇江,现任中国美术学院党委委员、副院长、浙江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全国艺术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作品曾多次在国内外重要艺术展览中获奖,并被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馆、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馆、浙江美术馆、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湖北美术馆、Colby College艺术博物馆等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