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记:“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生活即是“搜遍奇峰打草稿”的艺术体验,感受复杂多样的万象事物形态,涂抹山水之外是表相,要纵山水之深层,山水发于兹起于兹的思想。传统中国山水画理中的“须明物象之原”,不失“天地真元气象”,以“天人合一”的心态表现“心中之象”。
▲孙博文《乘月天水合》设色纸本144cmX361cm2001年作
关注内心世界亦是西方现代艺术的核心理念,画家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在《论艺术的精神》中提及:“画家是创造者,已不把模仿自然现象当作自己目的,思考并且应该追求内心世界的表现”。
评论家威廉·沃林格(Wilhelm Worringer)在《抽象与移情》中认为:“每一种风格形态对于自身心理需要出发创造了该风格的人来说,既是其意志的表现”。沃林格对艺术风格的心理学研究,称之为艺术意志或形式意志,艺术意志不在于感知外物,而在于联想,由抽象构成的联想整体给观赏者以栖息的意识。
▲孙博文《云山共舞》设色纸本369cmX146cm2002年作
款识:
平生野然无拘束,万里长空(自)在天。
彩墨倒于宣纸上,任其纵横任其染。
20世纪绘画大家潘天寿曾提倡中西绘画的“混交”与“结合”,主张中国画吸收西洋画,又“中西绘画,拉开差距。”李可染将西画技法和谐地融化在深厚的传统笔墨和造型意象之中,探索“光”与“墨”的变幻,形成了“黑”“满”“崛”“涩”的独特风格,为水墨画开创出新的格局。吴冠中以传统“诗意”和“心象”为核心,融通中西;而朱德群则将具有东方艺术的文人画”雅”与“逸”和西方现代绘画的心灵表现结合,均获创新成就。
新中国以来学院培养的山东籍画家孙博文,传承与创新概念潜移默化地伴随其绘画生涯的全部阶段,其绘画艺术分为两个重要时期;前半生的“墨色蒙养”阶段,以及晚年疾病康复后的“心象移情”的心象绘画哲学观——一种“无法之法”的艺术求索之路。换而言之,从其绘画艺术探索中可梳理出两条脉络,一条是传统文化思想传递,一条是西方现代精神表现。孙博文的绘画体现了其融汇艺术敏锐和表现手法的多样性特征,墨色蒙养时期的传统文化滋养和心象移情的中西融合表现。其中,画面笔势流畅,类似西方油画中半透明的色调控制画面气氛,用浓郁泼辣的墨色块渗入画面,笔触纵横,嘈嘈杂杂,任性挥洒,绘出虚实梦幻视觉效果。
▲孙博文《雾隐千峰》设色纸本502cmX148cm2002年作
“墨色蒙养“和”心象移情“这两类不同的艺术追求反映了孙博文在中西融汇的道路中艰苦探索,画面中对线的运用是以色墨面的扩大为前提的,将面作为主体在画面中铺开,对意境构思、笔墨处理、颜色分配等平面构成的“惨淡经营”。所谓化去繁琐细节,线条消隐在大片点染泼洒的色彩间,水墨在宣纸上的渗化和笔触的碰撞,呈现一种色墨深重的气象和心性空间。在画面上产生由笔中大量的水分在宣纸上蔓延流淌形成的自然氤氲效果,这种气势磅礴的视觉效果的追求和表达是画家艺术传达中一个重要内容。
“以素为云、借地为雪”。孙博文的绘画所表现的画面里有“中心”、“边缘”、“光源”、“阴影”,整体墨色布局深思熟虑,而勾皴点染、墨线的飞驰与停滞,总是保持着即兴发挥的清新奇妙。这种视觉元素和文化基因在千变万化、有机组合中保持着整体形式的某种和谐,这是源自古老思想“道”的禅思,中国艺术习惯于放任的局部表现和有序的整体关系,表现在画面上为一种各个组成部分的逻辑关系的顺畅与有机。
▲孙博文《但愿人间意珠圆》设色纸本 245cmX123cm 2001年作
与此同时,中国画的装饰性、平面化和写意性被画家孙博文运用的得心应手,其诗、书、笔、法和样式、图像形成其独特风格。画面在构图上存在许多抽象因子,细看又完全抽象机理组合,笔墨、流白及造型加上层层晕染的浓烈色彩对比,呈现出东西方抽象画发展中所不见的墨色相间的万端变化,画面极具表现力。在这看似纷杂的新气象中蕴涵着内在的结构脉络,把人引入一种新境界,而体悟人生奥秘,反映了宋代理学家们天地合一、宇宙和谐的哲学思想。
在某种意义上,画家孙博文把通常文人画题材带至优雅的个人境界,极其简练而充满韵律。他后期的绘画表面看来与传统中国画有明显的距离,然而其内核精神显然是中国的,是当代的。画家充分发挥媒材的优势,力求画面的灵活与和谐,是其漫长的人生体验和人文关怀的述说。孙博文的创作创新出中国的、当代的彩墨画新形态,在意境上找寻到中国画当代新方位,拓展了新的美学空间。
▲孙博文《花吟春风》设色纸本 247cmX123cm2002年作
基于此,孙博文的绘画作品体现某种现代科学因素:一是“弥散感”(Dispersion),在物理学概念中指物体的分子不需外力靠自己(分子)的运动,向另外地方移动或进入另一物体内的现象称弥散或扩散,这是一种能量的转移与传递。反映在艺术领域,对应的是中国哲学的弥散性格,反映出传统思想的延续性,表现在艺术语言上以泼墨形式体现。明代李日华《竹嬾画媵》:“泼墨者用墨微妙,不见笔迹,如泼出耳。浊者为之,则涂鬼矣,恨不起王洽而问之。”二是“内聚性”(Cohesion),工程物理学中指块内联系,指模块之间的功能强度的度量,即一个模块内部各个元素彼此结合的紧密程度的度量。
这种“交融”的文化混杂的视觉形式语言,类似于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纽约行动画派)酣畅情感的爆发,深受东方艺术(禅宗)和哲学思想的影响。画家用笔一气呵成,直抒胸臆。例如: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作品让人理解“行动绘画”的含义,点洒及笔的运行在作品中显得十分重要,“徐、疾、通、滞、转、折、进、退”,这与中国的书法产生了暗合;其美学趣味与东方的书法艺术接近,在某种意义上是东西方文化融合的产物。
▲孙博文《山云吞吐万山重》设色纸本358cmX144cm 2001年作
款识:
山云吞吐翠微中,淡绿深青一万重。
此景只应天上有,岂知身在妙高峰?
孙博文的绘画在数个画面中可被展开、被观看,呈现多元的理念;析古而知今,注重这种当下看来解构与建构的关系,实则是古老文化中“理”和“法”的当代转换。
当下,人们没有穿越时空的能力,只能通过被孙博文营造斑驳而丰富视觉画面来呈现“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泪下”之感,在剔净媚俗与肤浅后,以极孤独的“哭行僧”方式实现异邦乡愁的主题,更以深沉入东方美学母体文化中汲取精神养料,淬炼出一种“大美无言”的诗意乐章和精神纯度。而且,这一切通过他的那些还有着湿度的意象书画,蕴涵着当代都市人于回忆中的那丝温暖情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孙博文并没有追逐市场和受其影响,也没有把承载着丰富精神文化的传统中国彩墨画,降格为简单物质媒材层面的工具媒介,画家以山水画这个承载着千年文人墨客的情感的母题,寄托乡愁,其儒雅淡泊的个性修养是其艺术走向纯粹化的一种必然,简约而不简单。
▲孙博文《春和景明》设色纸本361cmX144cm2001年作
“一种命定永远孤独的情感”。晋陶潜的《饮酒诗》和宋苏轼的《定风波》词,传达出了从自然万物中感受和体验了生命之美的精神。陶潜在诗中将自己比喻为天边的一朵孤云、一只孤鸟,独来独往岂不受贫穷?即便没有知音仍坚持个人情操,固守穷志也不伤悲。以浮云喻心志的诗情在现代派诗歌开创者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的作品中也得到体现,“……你到底喜爱什么呢,不可思议的异邦人?——我喜爱浮云,……飘过的浮云……那边,……那些令人惊奇的浮云!”
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一文中以“异邦人”为开篇,预示着现代城市中的“乡愁”主题。孤独与现代创造精神似乎成为这一时代主题下的衍生物。其风格的形成与演变还在于自身特质——人生和艺术这两种品质融为一体,他运用现代诗意语言描绘的山水风景是具有生命力的。生存美学观和艺术理念,其现代性的意义蕴涵以上两个方面。
▲孙博文《祥云瑞彩》设色纸本1250 cmX150 cm2000年作
终究陶潜、波德莱尔,乃至孙博文在自家的故土里生存和发育,散发着乡土的芬芳。陶潜隐居在穷山僻壤之间,犹如高更在塔希提岛的自我精神放逐,而同样苦心僧式的孙博文大半生栖身于山东一个县级城市的陋舍中,去追寻心灵的巴别塔。
艺术当随时代,文化传播与积极演化。不同民族之间每一次跨文化吸收营养都是一次差异互补,就其量化和质变的百分比实难厘清。东西文化表面的相似与深层次复杂的社会考量是相互作用的,一种有异于本土的文化其内在的价值是全人类共享的知识,也自然会对其他民族文化发展产生某种影响。就如同19世纪至20世纪以来,西方对中国或东方文化的吸收是全面的,不仅仅在绘画本体方面的语言革新,中国的哲学思想和艺术精神也成为西方吸收的一个对象。
文化的传播是双向的,当然不管采用什么样方式作画,20世纪以来旅居巴黎的常玉、潘玉良和后来赴法的赵无极、朱德群等中国艺术家在西方积极宣扬东方文化艺术。在国外他们从来没有否认过自己是中国人,画家们把深深情感通过线条——东方式敏锐的感受的媒介——来表达对色彩、空间理解,这种类似于诗人般的情愫蕴涵着民族情节,会为了解中国文化的人所识别。像是孙博文的绘画中对中国文字和诗词的运用,其美妙形式和蕴涵的象征内涵对20世纪的西方抽象绘画亦有着巨大的感染力,也从另一角度证明了传统文化“书画同源”的观点。
▲孙博文《去留肝胆两昆仑》设色纸本796cmX144cm2000年作
款识:
吾截昆仑两三段,将余抛在云雾间。
敢问苍天不罪我,能劈喜马拉雅山。
纵观孙博文的绘画艺术,特别后期巨幅尺寸的绘画体现以下几个鲜明特点:
一是自动书写性,类似20世纪20年代法国超现实主义流派的思想,受心理学家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潜意识理论的影响,绘画探讨人类经验的先验层面,打破逻辑与现实观念,将本能、潜意识和梦经验相糅合达到超现实的情境,不受理性和道德观念束缚的美学观念,艺术家用不同手法来表现原始冲动和自由意象的释放,强调偶然性和无意识,手法具写实、象征和抽象性。
二是“醉与梦”和诗性意境,这是中国传统绘画的现代性自觉,也是一代代绘画大家面临的时代课题,如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等。哲学家尼采(Nietzsche)将酒神文化和日神观念的精彩呈现在孙博文的画中找到答案。那是艺术个体生存美学的张扬,一种陶渊明式的“采菊东篱下”的畅神,一种波德莱尔式都市“怀乡情怀”的集体经验的凝视回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孙博文在艺术语言上建构出新东方美学的现代性语汇。
三是青绿山水视觉修辞的现代转换。作为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代国画家,在笔墨、图式中突破传统图像的语式、语汇和语境(即上下文)的叙事逻辑,推演出一套生命个体在观看世界与传递情感与思想信息的格式塔精神结构,并生产出一种清郑板桥“江馆清秋、晨起看竹”式的艺术生命现象,新的知识生产图式系统。
▲孙博文《登高看云低》设色纸本358cmX144cm2001年作
款识: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四是表达一种绘画哲学观,在其艺术思想中体现出一种“我们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哪里”,类似西方印象派画家塞尚(Paul Cézanne)、高更(Paul Gauguin)用绘画来追问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哲学家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提出一个观念,即“世界被把握为一幅画”,通过塞尚的圣维克多山的长期不断写生这个案例来说明“山”或者“苹果”在自然中被不断观看的“生长”着的对象;也即是表现世界是肉的观念,世界由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是肉的且在自然里不断变化生长的状态。孙博文的绘画体现出眼睛所看到的万事万物的宇宙生物在不断生长的能量物质的“变量”,这是肉眼观察不到的一种不可见的生命运动的存在。即绘画出自然的可见与不可见,艺术最重要的是表达不可见的那部分,这是链接人的思想和精神以及与神秘的宇宙之间的关系。
五是蒙太奇的手法和艺术家的绘画中世界图景中传递新知识信息的意义。人们看到他的巨大画面中多层次空间关系,例如精神世界中的神与人,现实世界的权贵与平民,男性与女性,生与死的二元概念。巨大的尺幅从上至下,从图像的中心至底部周边均存在着巨大信息链,形成上帝天国、尘世俗世等社会知识结构,图像阐释可激发读者丰富想象、补充、质疑和解读绘画产生出的“空间生产”知识场域。
▲孙博文《月笼旧梦》设色纸本247cmX123cm2000年作
孙博文的绘画艺术提供了一个对读者或观者新的课题,即当下图像阅读方式的变化增加了文本记录、图像绘制和解读、以及语境延伸之间联系的困难。因此,借用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著名话语“作者以死”,意味着作者不再是文本的唯一本源即作为崇高对象的作者以死。或者作者不再书写而是潜意识本身在“自动书写”,其实,罗兰巴特口中的“作者”是语言中素材的混合者,是文本含义的起点,文本含义的最终完成是在读者阅读之后,这是时代赋予艺术精神的某种挑战。
近些年来,孙博文的画作从山东走在了中国、乃至世界艺术的聚光灯下,画作承载着民族情怀和人文精神,表达人格情操与文人意境,画家将点点滴滴的生活经历汇聚为交织繁复的视觉元素,每幅画无不渗透着对于中华民族的浓浓情感。
观赏孙博文的绘画如同一种跨时空的旅行,在历史与当代的文本中彰显“人诗意地栖居”,栖息于东方大地上,他又怎么不会赢得整个世界!
(文/顾跃,澳门科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孙博文《宇宙风烟阔》设色纸本 86cmX242cm2000年作
▲孙博文《山水四屏》设色纸本500cmX144cm2000年作
艺术家简介
孙博文(1938——2003),名九学,字博文,号汝阳山人,1938年出生于山东莱阳穴坊镇西富山村,辛亥革命老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孙墨佛(曾任大元帅府参军)玄孙,北派山水画大师孙天牧曾孙,师从关友声、黑伯龙、王企华、陈凤玉诸先生。1958年考入山东艺术学院,1963年毕业,毕业后主动奔赴莒南县文化馆从事基层艺术文化的组织和教育工作。1978年,孙博文离开莒南回到故里莱阳,最终定居青岛。1979年,孙博文拜莱阳籍著名画家崔子范为师,将崔子范简笔大写意花鸟画技法移用到山水画上,从而开始自创山水新貌。后又研习张大千先生泼彩泼墨画法,融合创新,独成一家。
孙博文先生一生致力于中国画的探索和创新,集诗书画印于一身。作品无论是巨幅大构,还是斗方小品,均笔墨雄健,气势磅礴;画面率真自由,流光溢彩;特别是晚年创作了大量宏篇巨制,尺幅之大,数量之多,完全突破了正常的观看路径和思维模式;题材之丰富,用色之绚烂,又完全颠覆了中国山水画的历史积淀和传统概念。孙博文先生的艺术成果是很特殊的,他对中国画大写意传统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2002年5月,孙博文先生在北京军事博物馆举办个人书画展,受到了新闻界、美术界的关注。
2020年11月12日,“淋漓华章孙博文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一批孙博文大尺幅的作品展现。让观众进一步认识这位生前不求闻达,画坛了解不多的画家。
2021年6月6日——17日,“淋漓华章孙博文艺术展”在山东美术馆再次呈现,集中展出孙博文生命晚期的中国画作近60幅,并围绕此次展览连续召开三次学术研讨会,先后有近百位专家学者,从全国各地赶赴山东美术馆参加此次研讨,这在山东美术馆乃至全国都是史无前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