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中焘先生是我最为敬仰的恩师之一,早在1982年,我还在台州印刷厂设计室工作,通过乡贤介绍有幸结识了童先生,白驹过隙,时光如梭,迄今已近40个春秋了,先生已至耄耋之年,而作为学生的我也是两鬓斑白。如今,脑海里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带着自己稚嫩的画作叩开童先生大门的情景:先生不大的厅堂兼作画室,室内整洁明亮,充溢着书卷之气,童先生带着浓郁的宁波口音耐心细致地一一点评我不成熟的山水作品,言简意赅而学理精深。到现在我还一直珍藏着当年童老师回复我的一封书信,是关于山水专业本科招生加试素描科目的问题,他说:“对于山水画,素描是不是基础,颇有争论,我是属于力排者。当然,到校学习,学一点素描也是有好处的,但不能作为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看待”。
童中焘,一湖寒玉,47.7cm×54.8cm1993年
修道之谓教,修德之谓育。童先生是一位治学严谨、一分为二看问题的长者,他通晓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义理,同时又是视野开阔、思辨缜密的学者,他极力反对以纯粹“西学东渐”的思想与西方艺术接轨,但又认为“知彼知己”的重要性,对于外来文化既主张自我客观的理性分析和评判,同时又主张有选择地加以借鉴并吸纳其优长。在他的书架上除了中国古典文史哲方面的经典书籍,还能看到类似康德《判断力批判》这样的西方美学著作。童先生喜欢读书,当然他并非什么书都读,而是明是非、辨优劣的择其有养份的书籍来浸润自我,做读书笔记是成了他的生活常态,阅读过的书中都有他认真和细致的批注,重要段落还会插上许多标签以便备忘。这种包容与广博的知识储备,正是受到马一浮先生“器大道大”的精神影响,童先生的理解是:“道之深宏广大,显化无穷,世间学问,唯济道而生,致道而发,合道而行,变化通达,悠游自在,天地久长”。在我印象当中,童先生是一位读书有涵养、做人有风骨、行道有品格的传统文人。学术上他主张求大同而存小异,他个性鲜明、骨气清刚,脱尽纵横习气,故而形成了人画合一、通透清澈的精神境界。童先生认为:“中国画之特殊在于写形达意的要求中,更蕴涵了一层人性化的内容,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之道德主体、人生境界的特殊反映。”他始终坚信“人品即画品”,若人品不高则落墨无法,即马一浮先生“有道有艺”的学术主张,并由此对应中国画的品评和审美标准。
他将“人格、学养、意境、笔墨、形式”的高度统一作为中国画必须恪守与提升的全面修养,也是他“与笔墨不到之处立言”的一以贯之的智慧法门。童先生是一位有“彼岸”理想的思者,他将笔墨与品格的高度统一作为弃舟登岸、大道至简的真理,于是,中国山水画的大格局、大气象在其笔底才会显现“心物合一”下的生命大化的精神指向。
童中焘,园林春深,35cm×35cm,2014年
南朝宗炳在其《画山水序》中提到:“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正好印证了童先生此次的展览主题——“映道”,山水是因人而异的风景,是世界观的山水,更是求道者的山水,所谓的行道、体道、悟道,就是求真、求本、求心的举一反三和循环往复。童先生用其心力于天地之间相往还,于哲思明辨中得真知,他在“观物”与“体象”中感悟中国山水画的诗性情怀,笔墨纯粹,风格高华,空灵明洁而落墨为格。他遵循王阳明“心即是理”和“知行合一”的思想,在怎么画、画什么、为何画的自我叩问中不与人同、不落窠臼,形成了山水画豪迈俊朗,恣肆放达,犀利爽劲,苍而润之的风神韵度。今天,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的山水画教学体系的建构,是在老一辈教育家们的文脉传承中不断得以完善和发展,从潘天寿先生倡导分科教学开始,经过顾坤伯、陆俨少和童先生等一代代名师的共同推进,将临摹、写生、创作三门核心课程进行有效的联系,使研习者在范式与接纳、天地与本我、精神与品格的磨练中得以举一反三的学习和体认,“了法、运技、明理、悟道”的循环往复,从而构成中国山水画笔墨境界、人文境界、生命境界循序渐进的重要途径。
童先生在其创作实践中始终把世间万物的客观存在视作活化传统、直面自然、创造自我的本源,以此作为艺术本体建构和笔墨语言生成的外部参照。记得我读本科一年级时,童先生带我们班赴宁波四明山写生,若遇好景,他并非即兴对景进行状物描摹,而先是用心感受,深入自然内里,而后起笔运思,以意取象。他十分注重对周围环境、地貌特征、山情水色的细心体察,通过对自然山川“坐忘而苦不足”的悉心观照,陟遐自迩,三思而后行。因此他的山水写生往往能够做到应目会心,丘壑内营,万毫齐力而笔无虚发,在“情理”与“物理”的相互辉映中作出充分的意象表达。童先生深知笔墨和理法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他认为:“所谓‘物理’,如山水画家要‘以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就是物的生命状态。中国人作画,讲‘通情达理’,‘情理’就是人情上的理。”外物炫心,触景生情,境由心生,“求真”与“求心”不相为碍,与心之通内外、观世界,皆能主宾相照,物我兼成。
童中焘,雁荡小龙湫 ,96cm x 107cm,1990年
观天地而立本心,“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心象迹化,自然观决定了方法论,这也是山水画视通万里、与心徘徊的主佐合一的生命力所在。童先生说:“我认为精神性这些虚的东西必在笔墨中透露出来,笔墨‘兼本末,包内外’,是表里、心物的和谐,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是精神的具体化,因为笔墨是中国画的‘言语’,因为‘言即是物’”。童先生以洞察自然、感悟自然、创造自然的方式,登华岳,得峻峭太清之势;访姑苏,寻园林人文之趣;入天台,写禅林幽深之迹;探雁山,取岩壑纵横之意;凭北仑,绘琼波新港之貌;临西湖,抒湖山清润之兴……所写自然万象,或岩壑峥嵘,泉瀑高悬;或山岚遥岑,林木葱茏;或村落隐现,溪流蜿蜒。饱游饫看,游目骋怀,取自然之致,发胸中情思。童先生对于黄宾虹总结出来的“五笔”“七墨”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并以“援书入画”的用笔法则来追求中国画形质的“内美”,他把“品质、学问、胸襟、境遇”等人文精神的提升作为反躬修己的画外学养,他的山水画气象丰富多变,用笔“干裂秋风”,用墨“润含春雨”,苍润有致,虚实相生,浓淡相映,意境深远,品格高迈。童先生认为中国画是“心目界之所有”的境界,依山情水色,察自然之变;登高山大壑,领造化之奇;入山野庙宇,察人文之思。于观物与体象之中与天地万物相往还,情境交融,发之于心,出之毫端。童先生在自然万象中摄取笔墨性灵,丘壑内营,落墨写心,将“以物观物、以眼观物、以心观物”的人文智性加以层层推进,合天地与本我、融创造与心象,在人文自觉中建构独立艺术精神。
童中焘 ,秋气嶙峋,139x69cm ,2011年
中国传统山水画艺术博大精深,有着极为丰厚的历史积淀和悠久的文脉传承,历代山水画家融前人之精髓,采山川之精灵,创作了许多优秀技法,留下了丰厚而珍贵的画迹,加上画理画论,真是浩如烟海,令人叹为观止。童先生说:“在我研读和分析宋元大家、黄宾虹、潘天寿等先辈的笔墨独特性,以及进入笔墨高境的探索、锤炼与敏悟时,这些内容给予我极大的推动与助力。”“中国画由立意、立象至一幅画的总体经营,有自己一套内在规律,从而形成独特的表现体系——笔墨体系。笔墨是中国画的艺术特征、表现特征、形式特征”。童先生十分重视传统中国画学理论和经典文史哲的研究,强调笔墨的道统精义和内在发展逻辑,以“宋进元出”为主线,结合明清、近现代山水画的研习路径,由远及近,分析源流,解读理法,触类旁通,艺理兼修,追求自我艺术精神的不断超越。宋元时期是中国山水画发展历史的巅峰,高峰林立,宗师辈出,影响深远。在童先生执掌中国画系主任期间,对传统学科和课程体系建设进行了全面规划和修正,尤其是山水画教学,他要求学生对古代经典山水画名作的理解、品读、临习的同时,并由此延伸出对应自然、体察万物的山水画人文价值体系,串联起传承与拓展之间的精神本质与核心价值,所谓“以元人之笔墨,运宋人之丘壑”,正是我们借鉴前人、承古开今的活水源头。追本溯源,固本培元,需要“左图右史”的深入钻研与精勤笃行,在体验自然物象中转化传统笔墨思维,拓宽学术视野,激发创造才情。其终极目标就是要将有限的笔墨经验投入到无限的生命体验当中,让传统活着走向未来。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或许这就是“映道”者的艺术人生轨迹。童先生从教60年,长期致力于中国山水画的创作实践与理论研究,他以智者的身体力行,为美术教育事业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艺术人才,成就卓越,师者风范,影响深远。此次童先生之所以选择潘天寿纪念馆做笔墨传习展,我想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薪火相传,是一位尊师重道者向先辈们的致敬。借此机会,感谢童先生给予后学的一次揣摩学习的机会,祝童先生身体健康,永葆艺术青春。
童中焘,庐山三叠泉,136cm x 70cm,2004年
(文/张捷)
(来源:潘天寿纪念馆)
作者简介
张捷,1963年出生,浙江台州人。1989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获学士学位。先后攻读中国美术学院硕士和博士研究生,获美术学博士学位。现为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与书法艺术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副主任,中国画学会常务理事。著有《反躬修己——论中国古代文人山水画家的自律性》《传统山水画》《看山觉行》《历代名画录·扇画山水》《中国山水画写生与创作研究》《中国历代绘画流派大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