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2019.10)我已退休,带研究生来,跟着韩老师、卢老师带的本科生凑热闹,住峨庄镇。以前来时带学生坐车过来赶大集,一度羡慕住在这里的学生,今来了,便不再羡慕。住的方便,门口不少小饭店小卖部,隔五天河滩里有大集,集上买各种水果小吃,但无法画景,镇政府选地一般在交通便利处,离山较远。这有些苦了我,他们一帮人看中了这里的大画室,老板给准备了大画板大画架,可以在这里画水墨人物写生的长期作业,我仍画我的风景。第一天去西边走好远有上端士下端士,村庄已城镇化,水泥建筑,好了,找到一条古街,心想,这里还好,可从不同角度画几张画,无奈这里还是太远,有些路是山路,走得很累。夏日一场台风,给这里造成很大损失,一些路和桥、河床被冲毁,村民们正组织人力、机械进行修整,沿途还有不少建筑的车辆。驻地周围相对平坦,当然方便人们生活,景致少起伏变化,入画都不好看。
顺大路向四周探去,发现向东有村子叫东峪,尚可,站在高处可以俯瞰村庄,房子建得活泼,鳞次栉比吧,有的路之字形开到山顶,如对面再有类似的高山,则可把村后面“垫高”,像铺展的“画”,那就画房子吧,虽说没有章法。房子大致是有方向的,而且有树有路,有排水系统。我在村里走了一趟,不时回头看看回来的路,走着走着,峰回路转曲径通幽,不少巷子吸引着向里探去,也找不到北了,反正总有一个山头在参照着,就在村子里乱串了起来。不断发现有好景“好画”,最后,向低处走,便找到顺水的山沟,找到了大路。所谓东峪,便是一条山水沟,人家依沟南北而居,两边以桥勾连,沟中有一泓水,是山泉,泉边石壁青苔墨绿,有江南园林风韵。两边人家房舍不拘一格,各家有各家的形制,有的土,有的洋,有的石头墙草屋顶,有的水泥抹墙磁瓦镶嵌。村中也有荒屋荒地,倒成了拥塞中呼吸的气口,有柿子树、桃树掺杂村中,桃子结实密密匝匝,柿子把树枝压弯压折,任落在地上砸成绛红色稀泥,村民都不屑吃。
在一个门口,有老两口剥玉米,边干活边叹息,因了台风,玉米倒伏,已不能成实,只能剥出几个煮食。老太太说起台风声音哽咽,“俺那儿媳妇被水冲走了哇!”有几个大院相连的地方,是一个高坡,此处可俯视下面房子,转几个路口进到院子,只一老太太在家,说这是大儿子的那是二儿子的,她只管看着,并不去住,仍住在石头房子里;院子的灶上煮着一大锅菜叶子,是自己一天或几天的饭食。老太太也叹自己的命苦:“俺那儿媳妇出去叫车撞死了!很好的媳妇啊!”说着说着,自己竟唱了起来,声音似哭。
一个人家临沟而居,院子收拾得刮净,从门口开始到院子里,架起了一天井南瓜,织成一个棚顶,长的圆的绿的黄的吊着,进院子得从南瓜缝隙中找着绕进去。老汉出来了,说三百多条南瓜,就是自己一冬天的粮食了。院里有一盘石磨,上晒各色山货,像展示民俗工艺品,窗台上下堆了一些当地山上捡来的石头,剔透玲珑,引得我驻足,在院门口画下这一片难得的南瓜景。这是个很有情致的老汉;他说,我这院里就能看红叶,说着,指着南山一个山头:那里的叶子已经变黄。
好景不少,只是有些远,每日步行过来都一身汗,路上满是修路的挖掘机、吊车,村民们正把冲毁的道路一侧加固,都是水泥汤和醭土。带了馒头咸菜,有时有鸡蛋,中午不回。研究生吴昊有时跟来,但时不时饭后又回去;顾瑞虹很少出来,跟卢老师在家画老头老太太。
依老习惯,上午在村北画沟南,下午从峪南返身画沟北。在村中横向的山路中穿行,也不断找到“画面”。一日天阴有雨,又近暮色,再画有些眼累,便背着东西向东,向“峪”的上游走去,直走到没了人家,最后一户人家告诉我,再往东就是青州县了,别去了,没人家了。
一天,我和吴昊去东峪画画,正行间,前面拖拉机上掉下一个塑料袋,近了提起一看,三大块豆腐,还热着。喊他已不可能,我们寻思是给路边修路的民工们准备的午饭。找到他们的住处,没看见拖拉机,便提着进了村,路上不见有人回来找,只好把一袋给了哪位留守的老太太,她自是千恩万谢,说俺给你们钱吧,俺咋好要你们的豆腐呢!中午,吴昊回,我让他把另两块找老板拌了给大家添个菜,他老实的,给我们做了晚饭的炒豆腐。
有天累了,坐车去上游土泉,见了十四年前认识的王老板,把带来的一盒名茶送给他。我找出手机中存下的老照片发给他,我们都老了十几岁!我告诉他那边画景很远,他说,你干脆搬过来吧,给你找个清静的房间,出门就能画画,省得天天跑路。我因为有别的学生,谢绝了。他用车送我到南边柳花村,中午电话约来吃饭,还说,工艺美院的老师应邀来村中考察,要建新的特色山村事宜,中午留饭。我害怕许多人一起吃饭,到村口,正巧有公交车来,就跳上去返回了,跟老板说,别的老师来车接我回了。
连续几天都在桥头等车,花一块钱坐过来,悄没声地躲过老板写生基地门口,去村里写生。中间不断接到他的电话,说若是来了就来家吃饭。我贪恋这点时间,仍旧馒头咸菜对付过去,伏身画画。实际上,又饿又累的中午,在阴凉地里吃馒头咸菜也很香。中午时分,村里静极了,四周一些打闹的不知哪个学校的学生们都走了,村民家中大都上着锁,偶有老人走过,也很快掩身在街巷中。太阳慢慢地把我从阴影中移了出来,画完吃完后,该换地方了。这个村里也是几步一景,转身处,也可入画。
这里望南山,仍有嵯峨的山巅,若爬上去,定有好看的山色;老乡告诉我,有个人上去过,说是“探险”,下不来了,在山上呆了一宿,第二天上去人把他救下来的。
峨庄大集仍在河滩里,两边处处有台阶、路口可以下来,逢集日,周边县区都来赶集,热闹非凡。第一个集时,天有小雨,便不外出写生,我躲在横跨的大桥下,用水墨画这片集市。中外绘画史上描绘集市的画不少,这也是画家愿意显示其处理众多人物的能力题材啊,也是表现民风民俗的绝佳时机,各式各样人物、货物交织一起,形象、色彩、质感对画家很有吸引力。集上多水果、蔬菜,均新鲜生动,还有的卖饭卖各种小吃,吸引学生花钱不少。那摊子现做现卖,香味和蒸腾的热气已经做了广告。有人在卖馒头卖锅饼,一大车,竟一会卖光。东西都很贱,实用。集上仍有人剃头,这种古老的手艺仍有人在操持。中午时,大集散去,也有些人在坚持着,等待最后的买主。第二个集我带几个学生蹲在一旁画速写,学生们对这种“手艺”很陌生了,且没有人能画得了,他们新奇地看着我快速地固定一个人的上半身,又去别处移来另一个人的下半身添上,把甲的挎包添在了乙的肩上,变魔术似的。场景速写,不能等人都静止下来再动手,集上的人也从没有停止的时候,待着不动了,大抵是散集时没有买卖了。现在的学生画不了这个。他们用手机拍下我的画,就又到别的摊上买小吃去了。最后一集,很多稀罕的水果已过,只买几样大枣带回。
原说画两天模特就外出画一天风景,可他们一直蹲在家中画模特,终于有一天,韩院长回学校有事,卢老师去淄博家中有事,让我第二天带出去写生风景,为此,老板还特意联系了车接送大家外出。第二天早晨,只有六七个女生跟随。我的研究生各有各的理由,都窝在家里了。我让司机师傅向南行(因为北行已在来时看过),走到最远的村庄后停下,于是,把我们送到了一个叫“雀峪”的村子。在这里,只要地势有一点起伏,任何村子都有别致的风景;在村中无暇画画,只是跑着照相,几个女孩第一次出来,欢呼着,雀跃着,我用相机记下了她们跳起来的瞬间。我们向回走,一路留意好景;我跟她们说,可能到毕业创作时你们会想起这一天,珍惜你们手机中的这些照片,实在没题材可画了,今天的影像将是很好的素材:沿途村子中的山、房、路、墙、树、玉米、豆棚瓜架。在一处大桥下,能看见两岸陡峭的山崖,几个勇敢的孩子跟着我从桥的一侧下到了深沟,里边有很多好看的石头,只挑小的拿吧,在沟底拍到不一样的石壁和树,这都是画画的好素材,无论山水花鸟人物,自然已经给你把构图弄好了,只等你来剪裁和艺术语言的施加。路过一处果园,苹果和梨都已收光,学生们还是能在树上找到一些遗漏的果子,那梨不好看,吃起来真好,味甜水足。中午,走到一个村口,问一下村中没有饭店,就找个能避开路边不洁之味的犄角旮旯,大家共享着带来的馒头咸菜和鸡蛋,还有刚刚摘来的苹果、梨。终于找到一处有小卖部的村子,我给他们买了一些孩子们愿吃的“垃圾小吃”。到一处“祥芸山庄”,这里曾是我几十年前带学生来写生时住过的地方,那房子、水库、大坝等,看着四周环境熟悉,大坝下,便是我每晚摸黑下来洗澡的地方,自己在心中暗自感叹了一番,没惊动老板。问了一下公交车,老乡说最后一班已经没有了,见路边有农用蹦蹦车,花十块钱可送到峨庄桥头驻地,我让他送了。这是下乡走得最远的一天。
来之前有约,微信告知画家单女士我来此写生,这是若干年前在考前班教过的老学生,我的单老师的侄女,原来活泼的小女孩,现已成风韵少妇。她从淄博约了闺蜜,闺蜜用车载了来。有了车,我也方便很多,可以不必步行和等公交车了。午饭可以放在车上,放心地画画。单画家拿小圆形卡纸画线描风景和小写意,画风温婉娟秀,像她的人。她的闺蜜却像一个“女汉子”,我们在沟边画画,她在沟里爬上爬下,一会从沟底搬上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一会从石头缝里拽出一个树根,把这些东西摁在水边洗了洗,晾干后装到车上,说要回家做盆景装饰院子。忙完气喘吁吁香汗淋漓,站在我后面看我画画,自己说,我就是能“作!”。去北面大山时,路被施工的大车阻住,她的小车能从栏杆缝隙里钻过去,多行了十几里,待实在不能行走时才停住,单画家在山下画画,闺蜜跟着我爬上了山;年轻人在山顶喜欢跳起来拍照,她跳起来时仍然生机勃勃,不怕露肚皮。下乡来,认识一些不同性格不同境遇的人,也是一大收获。
临走前,大家提出要去一个地方远足一次,我有几个地方可选,比如齐山,隧道北边的南峪,当地另有景区潭溪山、云明山等,有些地方须买票。老板最后提供,从西石村西行,有个山上有几户人家,你们去那里吧。租车送大家到西石,向西去却不可能,因为到处都在修路施工,路边有大型挖掘机等设备,大车进不去,只好步行。走到一处壮观的山体处,照一张合影,算是人比较全的一回。有了这一张合影,回去展览有了交待。再向西走峰回路转没有尽头,大家找个山头向上攀去。我因在山下照相落单,只有一个小女生卢苇和“闺蜜”跟在身边,沿途见到好石头不忍撒手,便拾起来搬着,这个小姑娘竟然为我扛回一块石头,让我很感动。我不知那些匆匆上山的学生们知道不知道留些照片。路边几步一景,是应该记录下来的,山顶有一小块较平坦的地方,人家种了一片谷子,谷穗已经掐光,就晒在边上,谷地仍很好看,我们在此折腾着拍了不少“艺术照”。山顶上果有几处老房子,有的已经坍塌,住着的人家锁着门,大家汇合后自东边山路下来,路稍显平坦,可以走汽车。见我们拿着石头,他们才反应过来,于是在路边山坡上巡睃。卢老师执着,下山后,竟从老乡家借得镐头,再返回山上,去刨那两块他看中的石头。若是刨出来,能搬得动吗?
李老师来了,他脚腿勤快,几日间又来又走又来,一天几个来回。一日,自己在屋里憋了一个下午,竟拿出了二十多张“峨庄印象”的水墨画。我们从山上又累又饿地回来,大家又被招去看他在画室布置的“小型展览”,凳子画板画架都碴碴拉拉地被集中在房间一角,屋里收拾出足够的空间,他把画用绳子吊了一圈。也是有心人。
此次下乡,带了足够的宣纸卡,方形、长方形两种,这种纸虽是宣纸,但也变了一些性能,着了浆糊后水墨有些发死,不那么洇了。现在的画家早已适应这种“生”的洇化效果,倘若交给他元代以前的画纸,是无法作画的。清人喜用这种半生熟纸,有人说画画以材料在思考,不无道理,材料部分决定语言,材料有长短优劣,均是它的特点,劣势、缺点却逼出了它的特点和高度,所以用大水,冲、渍、积、渗,可以生成料想不到的效果。山村景致中石头很多,近景中景,横面立面,多是石头,画石头勾线是最没有办法的办法,于是以色或墨直接皴擦晕染,类似“斧劈皴”的用笔,勾线时不时与色、与水墨触碰,以破水墨的僵化。山村的景特点是庞杂纷乱,人家在生活过程中并不顾及绘画的构图,随心所欲中,家什随手摆放,东西乱扔,这才是生活的真况。看似杂乱,却在在合理,如能如实地记录下这种乱象,也是最生动的构图,写生就是要画这种蹲在家中想象不出的画面情景。用各种颜色和笔法区别生活中的树,生活中的树都有自己存在道理,并非随意生长出来的,普通的杨柳榆槐,人们留在那里自有它的理由,而人们着意栽种的树,比如柿子、花椒、山楂、苹果、梨树等,又留下了人工的痕迹,此处村中多香椿,也是一个特点,古老的村子,活得认真踏实的村子总有一些大树,和一些长年不动的大树,有古树老树的村子,证明人们生活得很笃定,不折腾。在一些路边、墙角,人们又辟出巴掌大的地方,石头垒堰,填土,种上菜,有人家还用瓷缸瓦盆水桶,载种着廉价的花。记起“随类赋彩”的古训,这些生机勃勃的绿色是什么“类”呢?这色彩如何“赋”呢?如果只以水墨来写,倒好办了,色彩一加,色调、质感等同时出现在笔端,还有与其他物象的和谐问题,比如天,上不上色?画谱上的勾花点叶,都应在写生中重新尝试。还有这山,没什么“皴法”,有的是树,是田,是延展到山上的房子,即令画山水的置身于这样的环境,在惯常符号一概不见的情况下也束手无策。最初的几张画得磕磕巴巴,不伦不类,后来,渐渐找到感觉,像不像“中国画”已无所谓了,画的是“风景”而非“山水”,因为已经无“山”无“水”了。下乡二十天,画大小三十六张。
那天,我攀到山坡处一爿山楂树林,坐在那里吃饭,突然感到有些累,一片长得很高很密很干净的荒草,深秋时已被晒成干黄色,躺上去,从树缝里看天,竟然很舒坦,快乐得有些散架。这是不是错觉?就在这一晚,我开始发烧,自己觉得要被蒸熟的感觉,是自己“蒸”自己,蒸得头真的有些眩晕。我知道,我累病了。累,是一个“邪魔”,一旦生成,总会从身体的某一处侵入,这个作祟的病灶,就是你身体的最薄弱的地方,是“死穴”。连续数日,饕餮似地画画写生,终有一个过不去的小灾在阻挡着,把这般写生的汹涌劲头拦一拦。走时,一路“蒸”着自己,忍着头晕脑胀咳嗽鼻塞浑身酸痛,随车到长清。
(文/张丽华)
画家简介
张丽华,山东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连环画研究会会员,山东画院院聘画师。中国画《瑞雪》获第六届全国美展优秀奖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四回举办《灼灼其华——张丽华人物画研究展》。泉城路《老残听曲》等壁画、雕塑设计稿多种。论文80余篇发表于国家级专业报刊;由人民美术出版社等出版画集、专著48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