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没有山,但有河。
这是一条古老的河,它是禹疏九河之一,这条河就是徒骇河。
《湖上引》
33cmx33cm
河,距我家不足半里路,但小时候觉得很远,经过一大片枣林,爬上河堤,然后还要穿过一段很长的庄稼地,才能来到水边。
河里的水很是清澈,清的能看到水里的鱼。夏天里我常与村儿结伴来下河。祖父怕我溺水,常常在我屁股上抹上锅底灰,回家如不见了灰就得挨一顿教训,那时候哪管那一套,照洗不误。我和村儿常常是奔下了河堤,便扒光了衣服,离水面好几丈远时便把衣服抛向空中,踢飞了鞋子,一个猛子扎下去也就到了北岸。
《我家门前有条河》
河的北岸,是一片很密的林子,林子漫过了堤岸,堤岸是北岸村上的街。晚上在河里洗澡时,能清楚的听到北岸村上女人们的家长里短。三伏天里,北岸村里的女人等男人们在河里泡透了,回家钻进了蚊帐,她们也偷偷地结伴下河过把瘾。那时村上有个光棍,曾在一个夏夜里趁天黑下来的时候,偷偷地猫在一棵老枣树上,想偷看河里的“西洋景”,结果被看青的民兵发现,一时就慌了神,一脚踩到空地里便死死地摔了个倒栽葱。
河北岸村里有个盲人,只知道他姓相,村里人都管他叫“小瞎”。“小瞎”也将近四十岁了,孑然一人,孤苦伶仃地。他能说好多部评书,坠琴是他的绝活,他的琴声能勾人的魂。夏天里,我们一家人常在房顶上乘凉,他的琴声便悠悠忽忽地从河北岸飘到南岸来,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地美妙极了。我常常在他那悠扬的琴声里,看着漫天的星斗进入梦乡。
因为河水相隔,“小瞎”很少到我们村里来说书,在乡间的二十年里我只听过他一次评书。那是一个冬日的上午,太阳暖洋洋的,他沿着徒骇河的冰来到我们村里,在村当街的主席台前扎好场子,他的书鼓一响,不到半个时辰便引来半街的人。“小瞎”留着很长的指甲,左手小指的指甲足足有一寸长,他说唱时很是卖力,不知为何在隆冬的日子里,他的肩上依旧搭着一块白羊肚手巾。他口齿伶俐,喜怒叫骂,入木三分,场下一时静得鸦雀无声。
从“小瞎”过河的这条路向东半里许,有一个很缓的弯,村里的人叫这个弯为“湾里”。“湾里”在我的记忆里从未干涸过,天再旱,即使河床见了底,“湾里”总是有水。村里人说,这里是个鳖窝,这里与东海通着,天旱时,它能把东海的水活弄来。还有村民说,天气晴好时,曾看见这个神物出来晒过盖,那盖比大锅盖还要大。
一年大旱,河果真要干了。河里的鱼乱蹦乱跳,鱼把河水都弄浑了。鱼最多的河段是“赵家坟”,村里人都知道这地方很“紧”,常常有“鬼打墙”,人到这里只是转圈,就是走不出去。因此生产队长特意派了两个胆大的社员,卷着铺盖睡在坟边,轮流着看护闸鱼的箔子。一晚上的功夫,箔子上竟堆了一层的鲤鱼厚子,每家每户都分到好几条。母亲高兴极了,在大锅里炖了,用大粗碗盛了两碗,一家人大饱口福。那顿鱼的醇香,至今让人难以忘怀。后来即使在水陆毕陈的豪华宴席上也难以吃到那顿鱼的香味了。
另有一年,将要秋收了,村支书忽然接到公社的通知,说黄河将要决堤,大水两天内就要来到。大家一时惊慌极了,整个村子像炸了锅似的,村支书和队长组织村里的民兵一边安抚村民一边连夜动员全村的男女老少,找来大车小车,大筐小篓,不分昼夜地在村子的周围打起了土堰。然后把村里的老人孩子全部护送到徒骇河的北岸,在岸上搭起了帐篷。白天里,不断有飞机投下一袋袋的馒头,我只记得那馒头有一股很浓的发酵味,还有一股甜味,很好吃。
十几天后,大水渐渐小了,祖父便拉着我和几个妹妹回到了村里。此时正是黄昏,村子的西半天涨满了漫天的红霞,越来越红,火烧一般的红。红霞映红了土堰,映红了树林,映红了房屋,映红了整个村子,连贴着水面来往穿梭的千千万万只蜻蜓都是红的。这个场面让人惊诧,让人震撼,让人难忘。这是一个绮丽的黄昏,这是一个人间少有的黄昏。
可惜那时没有相机,更没有手机,然而这幅天地间绝妙的画图却刻在了在我的脑子里。
中国的大画家齐白石先生,他的画常以情感真挚,境界高妙而独立画坛。我曾在齐白石先生的画里,读到过一二纸漫天烂霞,层层裂绯的山水画,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一时殊多感动。这是他在中国写意山水画里的臆造,是他独到的感受。这种臆造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最妙的注脚。他这一纸的红霞,俨然又把我带到了半个世纪前故乡的那个黄昏。
我的村子距县城八里多路,到县城去,徒骇河岸是必经之路。我曾记得,第一次去县城,是拽着祖父的棉袍子大襟去赶年集。八里路在小时候是很长的路。县城里有座古塔,这是一座宋塔,是县城的象征,当地人管它叫莘县塔,也叫燕塔。
赶集的路上,祖父一直念叨:看见塔尖就快到了。果真走了不长时间,就远远的看到了塔尖,又走了好大一会,走得浑身是汗,方才到了县城。
县城里有祖父的好朋友,就住在古塔下面紧靠街面的一间土屋里。爷爷的朋友一个叫小五,一个叫满仓。爷爷让我叫他俩都是爷爷。屋里还有一个小孩,小孩叫小秃,小秃头上包着镶着蓝边的羊肚手巾。他看上去很忙,打了个招呼便没了人影。五爷戴着一顶大皮帽子,他从头到脚一色地黑,一尘不染。
满仓爷头上一根头发也没了,头皮和脸几乎是一个颜色,灯火辉煌地亮。他的眼睛很小,常是两条细细的线。他老张着嘴,嘴里牙齿全掉光了,又没有一根胡须,乍一看就是一位老太太,只是头上少了发簪,却又多了些奇古,活脱脱地一尊五代贯休梦里的古佛。
我和祖父买完了鞭炮、香烛、纸花等年货回来,满仓爷遂从外边用干荷叶包回了热腾腾的羊肉大葱包子。
在我上高小的时候,母亲突然得了重病,邻居家的哥急忙叫来几个壮汉,用麻绳和推磨棍绑成一个担架,挑着保险灯,沿着徒骇河岸,连夜把母亲送到了县医院。第二天一大早,祖父拉着我和几个妹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还是沿着这条河岸去看望躺在县医院病床上的母亲。
上初中和高中的那些年里,每个星期天都要回家带一次粮食或干粮。有时骑着父亲的自行车,有时步行,有时是驮着粮食,有时背着母亲蒸好的干粮,看着那远远的塔尖,无数次的往来于这条河岸上。
再后来,就是为了我的“一画”之梦,我背着画夹子、行李和一家人的希望,依旧是沿着这条弯弯的徒骇河岸,走出了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子,走出了我的故乡。
(文/李学明,来源:荣宝斋在线)
李学明作品欣赏
《太平岁月》
33cmx33cm
《山中岁月》
33cmx49cm
《五夷神游》
33cmx49cm
《松风》(带框)
24cmx34cm
《癸卯大吉》(带框)
26cmx51cm
《卯年大吉》(带框)
27.5cmx51cm
《夏日长》
30cmx120cm
画家简介
李学明,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国家一级美术师、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1954年生于山东莘县,1978年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艺术系。作品曾入选第八届全国美展、第九届全国美展、全军第九届美展、第四届中国体育美展、全国首届中国画人物画展、第二届全国名家邀请展、全国三百家画展、第二届杭州中国画双年展等全国性展览,曾举办“文心禅境——李学明水墨人物画展”等个展。作品曾获“山东人物画大展”一等奖等诸多奖项。《沂蒙丰碑》入选山东省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著有《李学明画集》《从山林到庭院》《李学明人物画新作集》《当代中国画名家精品丛书·李学明人物作品精选》《李学明踏雪寻梅卷》等多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