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日山东美术馆推出的“小站——陈建华作品展”,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叙事方式呈现了陈建华教授从艺40多年来积淀下来的包含了素描、速写、水彩、油画等不同类型的150余件绘画作品。
从开幕式发布作品集中的评述文本,到研讨会师友朋侪对建华教授为人为艺的描述,都充满了真情实感,让人倍感亲切。不过,在我看来,这个展览的意义并不仅限于对艺术家本人艺术道路的梳理和回顾,更在于它所承载的超越个体案例的对集体经验和艺术教育本体观念的认知。
换句话说,这个展览不仅属于陈老师本人,它也属于山艺美院,属于山艺油画,甚或也属于山东油画。因此,这个展览理应成为我们来探究陈老师所属于的这个艺术群体的艺术经验的窗口。从建华教授的从艺状态考量,这个群体最恰当的界定就是“山艺油画”。
因而也许可以这么理解:“小站”作品展,是以陈建华教授个展的方式,向人们表述了关于山艺油画往事、山艺油画传统、山艺油画根脉的真实内涵。我相信,这种个体与群体的联系很可能就是陈建华教授以及这个展览的推动者管朴学教授内心深处的一种情结。
二
“小站”这个名字起的好。为什么用这个名字?只是因为这幅画是陈建华教授的一幅代表作吗?可能并非如此。也许可以这么来理解,因为“小站”代表了我们对山艺油画往事、山艺油画传统、山艺油画根脉的深切记忆。
《小站》不孤立。它和同一时代同一群体的一系列作品联系在一起:王克举的《好孙儿》、闫平的《农闲三月》、常勇的《选种》、杨庆义的《砣矶岛的记忆》、徐彦洲的《除夕》、王衍成的《伙伴》、宋齐鸣的《迎亲》、王玉萍的《开山者》、李露薇的《家园》、张学锋的《海风》、唐鸣岳的《翻棉单》……
所有这些作品被我们记住,不是因为哪一件作品出类拔萃,而是因为他们第一次以山艺油画的群体力量,在上世纪80年代初成为赴北京举办的山东风土人情油画展的中坚力量。
让我们想想《小站》中的人物,就更会理解这幅画的特殊意义。一列长途跋涉的火车在一个小站停靠,车厢下面是一群风尘仆仆的旅行者在等候,在徘徊,在观望。不经意间,《小站》似乎让我们体会到一种油画传统的创造:我们不正是在一个遥远的历史中走来吗?不正是朝向一个遥远的未来前进吗?这个伟大的传统,不正是由一代代风尘仆仆的探索者所建构起来的吗?
因此,这个展览以《小站》为名,把建华教授的作品进行系统的梳理和展示,其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它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走进和回望山艺油画的历史、传统和根脉。
三
历史是过去发生的事。有人就有历史,有历史没什么了不得。传统是历史形成的做事的习惯。习惯有好有坏,传统也并不总是值得骄傲。根脉是历史中的优秀传统积累而成的生命机制,这种机制有助于汲取能量,成为当下生命成长的动力。
山艺油画是有根的。它有根基,有文脉,有一个优秀的传统,有值得我们发掘和缅怀的历史。正因为有根脉,所以我们对山艺油画有信心。因而,陈建华教授的个展《小站》好像有一种无声的力量,向我们传达了一种有力的态度。这个态度就是:“守望山艺油画的根脉”。
我们要守望山艺油画的根脉。不过,要守望山艺油画的根脉,就要澄清这种根脉,呵护这种根脉,汲取和保持这种根脉。让这种优秀传统成为我们做人做艺的底色,成为我们走向未来的精神力量。
山艺油画的根脉是什么?有人说是现实主义,或者是主题性创作,也有人说是齐鲁风情,还有人说是重视基础,重视写生和生活……这些说法当然都很有道理。但是,中国的学院派美术,哪个不重视基础,哪个不坚持现实主义?哪个不重视写生?不表现地域风情和生活?
我们需要的是作为“特质”的根脉。特质是一种事物区别于其他同类事物的特殊本质。艺术的特质,取决于一个人或群体的特殊文化基因和审美经验造成的独特的艺术秉性。
基于上述理由,也基于对建华教授以及山艺油画的整体观察,我尝试着从三个方面来理解山艺油画的根脉或优秀传统:“和美”、“温情”、和“善念”。
下面分别来谈谈。
四
“和美”就是和谐之美。山艺油画是追求美的。山艺油画所追求的美,不是冲突之美、怪异之美,而是和谐之美。
大家知道,陈建华老师油画被朋友们称道的一点就是灰色调。他的灰调子不是黑白灰的灰,不是没有色彩,而是通过降低纯度,让丰富的色彩获取一种相对的和谐。我曾经观摩陈老师静物写生,他以极大的耐心处理不同色块的纯度和色相关系,微妙的丰富性令人吃惊。他的灰调子是有颜色的,有丰富的色彩变化。
灰色是获取和谐的一种手段,纯色也可以获取和谐。闫平老师就善于在保持色彩纯度和色相丰富性的前提下取得整体的和谐。杨庆义老师也很重视和谐,他讲课中说的最多的就是如何通过面积、主色和副色关系调整建立和谐。近期王力克老师正准备做一次个展,观看他的画作不难理解,通过种种手法实现色彩和谐,是他几年来写生研究的中心任务。山艺油画每一位画家都把色彩的和谐作为研究的重要目标。
和谐不等于平淡和死寂,而是一种在色彩、笔触、构图的变化中实现的动态平衡。建华老师风景中有强力的笔触,但这种力量的释放始终以不破坏画面色彩和形质的整体和谐为底线。
这正是山艺油画家普遍探索的一种形式的“舞蹈”:艺术就是要在整体和谐的框架下获得最大的机动和自由。动作和姿态,艺术家尽管恣意而为地施展,唯一的条件就是不能破坏整体的和谐。这就是山艺的油画。
和谐是一种美,是一种最为朴素的、人的视觉能够感同身受的美。表面上看,它没有什么高深的道理,而是老百姓都能认可和理解的规律:和谐就是好看。
杨松林先生就经常引用民间艺术的一句话:画画无正经,“好看”就中。山艺油画的老师教学的时候,“好看”是一句口头禅。好看,是山艺油画家挂到嘴上、记在心里的一句话。
好看是一种视觉感受,每个人的感受可能并不一样。但是,山艺油画家在实现“好看”这个目标的时候,他想的并不单纯是自己的感受,而是设身处地,以己推人,站在他人、观众、社会的角度思考:大家会不会觉得好看,能不能接受这种好看?
因此,山艺油画的美,是一种真正的和谐之美:我觉得美,你觉得美,大家都觉得美,这才是真美。
实际上,这种和谐之美体现了山艺油画家对待艺术感受的一种信念: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如果用一个哲学的概念来解释这种现象的话,那就是康德所说的“共通感”。
共通感这个词说明,真正的美,审美的本质,是建立在人与人感受的一致性上的。美确实无法言说,但感受是真实的,而且是可以交流的。
和美是一种很高的智慧。我不知道山艺油画家为什么会有这种智慧。但毫无疑问,山艺油画的和美之境,蕴含了深刻的美学价值。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
五
山艺油画另一种令人感动的精神品质,就是“温情”。
陈建华教授就是这样的有温情的人。陈老师平时话不多,深居简出,与世无争。无论什么时候和他邂逅,他总是笑容可掬,温情脉脉。他会很关心的询问你的境况,为你的喜事高兴,为你的遭遇唏嘘,鼓励你,安慰你,祝福你。让你感到一种由衷的温暖。
陈老师的画也和他一样,有一种温暖的色调。他的灰色调是一种暖灰色调。他无论画船和湖水,画山野和丛林,在画面的下方总是有一片作为前景的暖色作为基底。这种基底让我们感到心安,有一种安全感,温和的色调让我们心生暖意。
这其实是山艺油画普遍存在的一种气质。虽然每个人的手法有巧有拙,用笔有急有缓,形象有简有繁,但山艺油画家最喜爱的、最典型的、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这种温暖的情调。
作为山艺油画毕业生,我对山艺油画的温情有着极为强烈而深刻的感受。无论是哪个画室,无论是老师一辈还是青年同事,无论交往多还是少,油画让我感到温暖。让我觉得美院是一个家园。是一个值得爱、值得回忆、值得为之付出的地方。
和山艺油画家交往,有无数让我感动和难忘的故事。曾记得当年在杨庆义老师家推心置腹,谈经论艺;在李广元老师家听他评析论文,勉励后学;每次遇到宋齐鸣老师,都免不了纵论读书治学,如沐春风;谭智群老师更如兄长般赤诚相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故事太多,感动太多,无法一一枚举。我想说的是,我所经历的感受到的这些温情相待,和师承、血缘、利益似乎都无关系,唯一有关系的乃是山艺油画发乎于心、现乎于行的真挚的、无私的、纯洁的温情。
前几年山艺校庆出了一本纪念画册,叫“时代的温度”。这个名字好!今天来看,我觉得这个时代的温度也许可以理解为山艺油画的温度,这个温度并不高,是一种让人心生暖意的温度。
温情不是激情。人有七情六欲,总是有激动和愤怒的时候。但对山艺的油画家来说,当他一旦进入到自己的油画世界,心就一下子平静下来了。油画是山艺油画家的精神家园。他们要为自己的精神营建一个让自己觉得温暖、安全、美好的家园。容不得它有半点冷漠和粗野。
多少年来,山艺油画的温情特征滋养、软化了山艺油画家们的心性。使得山艺油画家有一种温文尔雅、温柔敦厚的品质。
温情是一种实力性的低调。山艺油画家有这样一种观点:当你有思想、有实力、有水平,你无需张扬。低调会让你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大家想想李超士先生,想想赵玉琢先生,想想张洪祥先生。以及目前一直坚持创作和思考的杨松林、路璋等各位先生。想想已经退休的和还没有退休的老中青几代油画家。
六
最后我还想说,山艺油画之所以具有和谐之美,且富有温暖之情,其根本上乃是因为心怀善念。“善念”是山艺油画的品格之根。
善念就是与人为善的信念,就是相信人心是美好的,社会是美好的,世界是美好的。因为善念,所以心生有爱,因为善念,所以心中有情,因为善念,所以眼中有美。
陈老师的《小站》就充满了善念。当年风土人情油画展展出作品中,《小站》是唯一一幅表现现实社会底层百姓的群体命运的作品。在这样一个社会巨变的时代,老百姓拖儿带女,背井离乡,风尘仆仆,风餐露宿,迎接他们的将是什么?
从人物的沉稳和笑意中,从妇女和包裹的暖色中,我们看到了希望。由于这种希望,那满车的货物不再让我们觉得是一种重负,而变成了一种生存的依托。
我们心怀善念,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假恶丑,没有坏的人和事。善念只是一种信念。信念当然并不是一定是现实,它只是一种可能性,是值得我们希望和期待的东西。
这就像共产党对共产主义有信念,那种美妙的社会是一种理想,一种努力就有希望实现的可能。因此,坚持不懈,努力奋斗,这个世界得以改变。
作为艺术家,我们心怀善念,也许还不至于改变这个世界,但它确实能改变我们观看世界的方式,能改变我们的从事艺术的心态,从而能创造一种别具一格的艺术。
善念并不意味着懦弱。对于精神强大的人来说,善念是一种俯瞰万物的从容,是一种心平气和的坚定。正如古人所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是一种怎样的气魄和力量!
几年前采访杨松林先生,他念给我们一段话:“将一切付出都作为人生的积累;将一切挑战都作为成功的机遇;将一切努力都作为自身建设的过程;在认识世界中认识自己”。
无论条件多么艰难,人生多么困顿,他都没有任何抱怨和犹疑,而是笑着接受和面对命运给予的一切。这就是他的善念,以美好之心看待世界,最终世界带给他人生和艺术的美好。
我相信,山艺油画是有这种心怀善念的秉性。无论时尚如何变化,人世如何纷扰,油画家始终以一种温暖而善良的心态面对大自然和社会,这种精神力量最终转换为画面的和谐与美好。
因此,山艺油画有一种永远不随时光褪色的情感和力量。
七
用和美、温情和善念来归纳和理解山艺油画,只是一种初步的尝试。作为综合性艺术院校,山艺的艺术是多方面的:国油版雕、设计音乐戏剧舞蹈……每一种都值得我们去研究、解读和思考。
艺术是相通的。山艺油画既有特殊性,又有普遍性。和美、温情与善念,既是山艺油画的特质,也理应是从山艺油画中表现出来的山艺艺术的普遍品质。
应该如何描述山艺艺术的品质?应该如何描述油画之外的山艺其他各种艺术门类的品质?这是大命题,需要广泛的观察,需要历史性的梳理,需要理性的归纳。需要更多研究者参与这个工作。
作为山艺油画培养出来的学生,笔者对油画了解多,感情深,因此有条件发表对山艺油画的看法。不过,几年来和国油版雕以及其他院系专业师友的美好交往,充实了我对山艺品格丰富性的认知。记述这种认知,一定是格外美好的体验。
再次感谢这次“小站”作品展,给我们提供了一次极好的回顾和思考山艺油画传统的机会。
(文/孟宪平,山东艺术学院美术史论系主任,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