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日龙1978年考入延边艺术学校美术班(现为延边大学美术学院)时,只是16岁的少年,同样也在那一年,中国社会经历了历史性的一刻——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国开始实行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而且,这一年,远在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恢复了招生,身在延边的少年金日龙或许想不到,在未来的40余年中,他将从边陲延边向首都北京出发,进而走向世界。 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中提出创作个性的四个因素:才(才能)、气(气质)、学(修养)、习(习染),才与气为“性情所铄”,属先天禀赋;学与习是“陶染所凝,属后天素养”,艺术家艺术个性的形成也无外乎“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的艺术规律而形成。金日龙的艺术历程,亦经历了一个不断自我进化的过程。他的艺术之路具有时代底色的氤氲,同时贯穿着独属他个人的文化思辨与个性主张。他又属于较早走出熟悉的文化氛围,打开眼界的一批艺术家,文化的交融与碰撞,传统的延习与推演,作为个体在其中该做出何种回应? 金日龙《恒(二)》布面丙烯 225cm×600cm 2021年 金日龙《恒(五)》布面丙烯 160cm×160cm 2021年 改革开放以来,全球与本土经验的交织,成为摆在当时艺术家面前的全新课题,并萦绕在他们的艺术生涯走向纯熟的重要阶段。金日龙艺术进化的过程,是从边陲到首都北京,跨出文化圈层走向世界的过程。一方面,金日龙一直受教和工作于中央美术学院这所在中国最具历史和传承的艺术学院,他是学院文脉的受教者、传承者和建设者,在这里受到的艺术教育,既有中国传统文化和艺术精神的熏陶,更有系统完善的现实主义绘画教学体系的深入灵魂。另一方面,对抽象绘画以及现代主义的研究和实践,也最早在这里萌发。而在文化经验的特殊性来看,从具有现实主义美术传统的朝鲜族生活的日常情景描绘,进入“意象”思考的非具象绘画创作,是一个相对漫长而层层推进的过程。金日龙在影像、设计等领域皆有建树,这些跨领域的文化经验,形成了他与众不同的文化视野和艺术表达。 自金日龙开启抽象主义探索至今已25年,他将自己的艺术探索之路归纳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自称为“混沌与秩序”。在1998年关于其韩国个展的自述《混沌中寻找秩序》一文中,他谈道:“接受容纳所有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将其带入混沌之中,自己全身心已脱离了具象实物的展现,在现实的精神与物质中行走,此是无为精神的自我痕迹。”这个阶段对于艺术家而言,是一个解构——重构的关键过程,被他称为自我革命的过程。对抽象精神的整理,一方面,要寻求现实主义与抽象代表的现代主义的演进逻辑;另一方面,东方与西方的差异,也在艺术家寻求自身的抽象与已有的成果间的殊异时,成为思考的基点。2018年至2019年的创作,是他称为“重构意象”的阶段。留学韩国的7年,令他站到了西方抽象与东方哲思交汇的文化场域当中。韩国和日本是整个亚洲最早开启抽象主义思潮的地区,相似的东方文化背景,可以说给了金日龙思考自身艺术特性以巨大的启示。而此后他的作品进一步的推进,更加走向形式上的“秩序”和行动上的“自由”的第三阶段,即他称为“自约”的阶段。 金日龙《心音(八)》布面丙烯 600cm×300cm 2023年 循着三个阶段的线索,可以看到金日龙的作品本质上是他与自己的对话,是仿佛梦中呓语和精神独白般的剖析,这一点对他来讲至关重要。艺术家在创作的过程中是最接近纯粹自由的状态,颜料在画布上摩擦留下的痕迹,或许就是最接近艺术家抽象的精神世界的“自我痕迹”,而整个过程对于艺术家来讲,正是由无我之境而产生无为精神。在这种曼妙而自由的创作体验中,金日龙一定是自由而又轻盈的,逐渐找到独属于自己的创作快意,创作个性也油然而生。 我清晰记得,金日龙在中央美术学院1号楼四层楼道中创作的情景。在逼仄狭小的空间中,艺术家自由挥洒,画布的尺寸在狭小的空间中显得更为巨幅。很难想象,他在这样的空间中创造出那些巨幅的非具象绘画作品。这一场景中,大和小、辽阔和局限、边界和自由制造的矛盾,集中体现出来,围绕这些不同关系的核心关键词,拓展出金日龙20多年来一以贯之的核心命题。正如金日龙钟爱的两位艺术家比尔·维奥拉和白南准,在这两者身上,金日龙看到了慢与快的区别,同时又如他所言,他在作品中接纳了所有可能性和不可能性。这一句话颇有哲思,因为可能性和不可能性这对看似矛盾的词语,其实是统一在一起的。可能和不可能的边界,便是理性和非理性的边界,在他绘画中更成为具象和非具象的边界。因为创作过程有客观物作为参照,具象绘画更加有章可循,而非具象绘画则超脱于现实,是将纯粹的精神仰赖于画布和颜料等物质介质,转换为可见和确定的图像。 金日龙的艺术历程,还是从学院传统到无为精神的铸造,乃至自我痕迹再创造的过程。虽然长期以来,他除了艺术创作,还要把大量时间投入美术学院的日常工作,但这些似乎并没有阻滞他在艺术创作上的进取。纵观美术学院的历史,有相当一部分优秀卓越的老先生们无不如此,比如江丰先生、古元先生、吴作人先生、侯一民先生,他们无不在忙碌的工作和艺术的创作间找到了平衡点,而在今天的美术学院也不乏金日龙这样的老师,在行政工作、教学工作和艺术创作中找到了平衡。换一个角度来看,或许可以这样讲,正是因为高度理性和遵守规则的工作,反倒让他在非具象创作的自由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金日龙《天地玄黄(二)》布面丙烯 160cm×160cm 2019年 金日龙《天地玄黄(四)》布面丙烯 300cm×300cm 2019年 本次展览以“天地心音”为主题,尝试梳理和呈现金日龙艺术创作25年以来的创作序列。所谓“天地”,即是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和时代。金日龙用他的创作方式回应时代,其创作从具象到非具象的跨越,映射着中国社会与全球化背景融合的时代语境。“天地”也是金日龙《金日龙作品集:非具象艺术25年》一书的开篇之作,对于金日龙的艺术具有特殊性和重要性。而“天地”一词在中国的文化意识中,也一直是中国人朴素辩证的自然观和世界观的来源。正因为有了天地空间,由此产生了万物的生生不息。天、地、人共同创造了一个主客观统一的世界,此处“心音”便对应了人的存在。艺术家的创作皆有感而发,来自现实最终又反馈到现实,其创作的过程便是“心音”的彰显,是艺术家与世界的对话,也是艺术家与自我的对话。“心音”二字组成了“意”字,意的古义为心中有所思,古人不知人的思想在头脑中,认为在心中,所以从心。 金日龙曾谈到自己对抽象绘画的看法。他认为,自己的作品从中国文化传统出发是一种“意象”的绘画。所谓意象或非具象,是在具象和抽象的边界之间找到混沌地带,并形成独特的审美趣味。所谓意象、意境,都是极具中国传统美学意义的表达。中国美术中的水墨氤氲气象,以浓淡皴擦产生不同的物质质感。以马远《水图》为例,对于水体的描绘在中国人的审美趣味中显然是写实的,而在西方古典绘画的视角下,这种方式并非是写实的,甚至是抽象化的。因此,意象一说便融汇了写实和抽象的边界,意境伴随着意象而来。王国维认为:“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由意象方能产生意境,金日龙绘画中的情境制造和自我心迹,便是从意象到意境的跨越和统一。 “心音”映射出金日龙非具象绘画中所具备的音乐性和秩序感,或热烈奔放宛如交响乐,时而又如一曲钢琴曲逻辑缜密层层推进,情绪和感知是可以通过音乐被感同身受的。金日龙的非具象绘画,看似混沌或极简,如以音乐类比,便可知其精神世界的丰富层次——非具象绘画不是形式大过内容,而是更多的内容隐藏于背后,形成了形式。“天地心音”所体现的,正是艺术家身处天地之间的内心独白,这一意象本身就伴随着孤独寂寥、超越自我、抗拒虚无等复杂的情绪。 “天地心音”,呈现的正是不同面貌的金日龙。它宛如一个多棱镜,将天地之光、时代之光投射在他的身上,折射出不同的颜色与光影,融合交织成了亦幻亦真、沉潜多姿的艺术世界。(文/张子康,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馆长 来源:美术杂志社) 艺术家简介 金日龙 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五工作室)教授、博士生导师 教育部高等学校教学指导委员会(动画、数字媒体专业)副主任 中国美术家协会 动漫艺术委员会 副主任 2001- 2005就读于韩国弘益大学校 博士生院 美术学 获博士学位 1996 - 2000就读于韩国国立首尔大学校 研究生院 获硕士学位 1982 - 1986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 获学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