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
旅行者
——王绍强西游行记
美国作家、艺评家桑塔格在《对旅行的反思》里写到:“旅行本身曾经是一种反常的活动。浪漫主义者认为从根本上说自我就是一个旅行者 —— 一个不断追寻、无家可归的自我,他归属于一个根本就不存在、或已经不复存在的地方;那是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因此目的地是不确定的。旅行从此成为现代意识和现代世界观的先决条件 —— 是对心中的渴望和绝望的宣泄。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潜在意义上的旅行者。”对此,诗仙李白的表达更彻底:“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 , 为欢几何?”旅行是一种逸出日常生活轨道的反常活动,做梦也是一种反常的活动,在梦里我们可以上天入地、出将入相,其实返观人生,何尝不也是一场春秋大梦?同样,生命亦是一场旅行,是一个个肉身向死而生的一次次旅行,我们每个人都是心怀渴望和绝望的旅行者,且永远在路上。
2019年8月,王绍强一行去甘肃等地进行了一次人文地理考察之旅,结合对地质史、游记、古代画论、考古等文献资料的阅读梳理,开展了对当地自然景观、地质特征、矿物材料、人文历史等方面的考察研究,借以开拓画学研究的方法和思路,探索传统水墨媒介 在当下的创新可能。
王绍强 · 《 列宿垂象 》384cm×534cm · 纸本水墨 光媒体 · 2019
在王绍强的这批作品中,可以感受到作为旅行者的人类——对未知的好奇,对自由的渴望,对永恒的追索。在这些画作中,类似九宫格或古代地图经纬线的格子纵横贯穿于画面背景,肆意生长的山水交叠其上,既穿透了格子,又始终被笼罩其间。它们像是遗失在时光中的古老的佚名地图,也是google卫星地图下的自然景观,既具有某种技术理性特征,也带着神秘色彩。格子横平竖直纵横交织,具有无可置疑的确定性和不可抗拒的扩张性,它们凑成了一个个关于人类认知自然的小拼图,人类不断繁衍生息,探索的格子也会持续扩张和拼接下去。画面多是局部视角,有江山无尽延展之意,不局限于可见的画幅空间。如果说画面里这些格子所框定的范围是人类已知和已掌握的,那么其外不可思量的虚空就是我们的未知领域。人类坐井观天,但壮心不已,注定要永远在探索和开拓的道路上。王绍强格山水以致知,通过探究西域地质的演化历史和实地考察,从中获得生命感悟和创作启发。
在王绍强的这些作品中,也能感受到作为旅行者的自然事物——它们也是天地的过客,时空之行者,只是在一个更大的尺度里。若人的寿命以百年计,自然事物的生灭演化则以宙、代、纪、世、期等更大的时间单位计。王绍强发现,他所考察的张掖地质公园从距今一亿多年的白垩纪时期开始形成目前地貌的主体,但相比地球 46 亿年的历史,区区小巫而已;而地球的历史相比宇宙的,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位于该地质公园西南部的九个泉蛇绿岩套,更为古祁连洋的存在和海陆变迁提供了珍贵的证据。沧海可以变为桑田,河流可以搬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虽缓慢得在短时期里似乎没有变化。王绍强说,站在那片古老的土地上,让人不由心生渺小之感。那里连绵起伏的山丘, 在他眼里也是海洋的澹澹水波。王绍强充分利用了水、墨和纸之间自然反应后所出现的浑然天成的效果,因势利导,表达并强化了山海切换、海陆变迁的地貌所赋予他的深刻印象。因此,这些画作中的图像从不给人以具体、固定的印象,有时看着像地图,等高线蜿蜒曲折;有时如俯瞰的风景,山脉岛屿水流历历在目;有时又似乎是高耸的假山或是从天而降的陨石;有时则是平远山水,其间云雾弥漫。
王绍强 · 《 月离滂沱 》138cm×70cm×6 · 纸本水墨 · 2021
自然的奥秘以及人和自然的关系一直是人类的重大命题,也是人类从未真正搞明白的难题。人类或以科学的方式,通过实证和观测研究试图搞清楚世界的真相。或以哲学的方式,以抽象的思辨分析梳理论证自然之道。或以宗教的方式,包括冥想、调息和辟谷等来和宇宙打通。或以艺术的方式,借创作想象活动捕捉天地精神。“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哪一人最初看见了月亮?又是哪一年江月最初照耀着人类?可惜,科学始终给不出明确答案,哲学也从未理清过思路;宗教做了解释但没给出证据,只能由艺术不断重复着这些终极命题。人对自然的认知充满了误解和谬误,处在一个看似进步,又似乎永无止境的状态,好在人类能够世代繁衍并持续接力,如愚公所说:“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美国科学史学家乔治 · 萨顿更提出过自古以来以及往后所有的人类加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人,所有人类的共同努力才能拼凑出一个对自然相对完整的认知拼图:“个人只是人类的沧海中的一滴水,而重要的则是全人类。实在的东西是树,而不是它的那些转眼即逝的叶子。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人类之树上的一片叶子。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整个人类,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只是一个人类。...... 我相信,我只是人类的一分子,然而我必须尝试着从整体的观点而不是从局部的观点去考察事物,因此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而只有一个永恒的现在。我们都生活在现在,但是没有教养的人的现在是狭隘低劣的,而一个真正的人文主义者的现在则是宽宏慷慨的。”乔治 · 萨顿此处提及的“整体的观点”还体现于他对于东西方文明关系的认知:人类的统一应该包括东方和西方,东方和西方正像一个人的不同神态,代表着人类经验的基本和互补的两个方面;以及关于科学和人文关系的论述:一个真正的人文主义者必须理解科学的生命,反之亦然,科学家也应该理解人文学科、爱和美。
王绍强 · 《 千米 》500cm×123cm · 纸本水墨 · 2021
在王绍强的思考和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乔治 · 萨顿所提倡的这种“整体的观点”和态度。从该系列画作中,可以看到王绍强一贯的创作习惯:即在设计和教育工作中养成的研究习惯,让他在做艺术创作的时候也会进行大量的研究,他的艺术创作并不是一时冲动的结果,而是在大量研究基础上克制的情感表达。王绍强以地质学、考古学、材 料学、画学等多学科的方式接近这片土地,他的这批画作不只是充满想象力的艺术表达,也带有科学式的考察研究,同时对自然饱含宗教式的虔敬之心,亦蕴藏了诗意的哲思。尽管这是对于西域考察采风的创作,但王绍强所描画的,是没有具体时间,没有具体空间的自然图景,看不出是关于某年某地的某个写实风景。这些画作是旅行者的印象笔记,旅途印象被存储为记忆,记忆再被呈现为画中的色彩、墨色和线条。画作上时而垂直、时而水平的红色、蓝色或黑色的直线即从导航地图上标示路线的红色曲线发展而来,是旅行的轨迹和印记。就像著名艺术家霍华德 · 霍奇金对于媒体的回复:“不要问我的画作是什么意思,看,看就行了!”(“Look,just look !”)我们也可以同样的方式去接近王绍强的作品,“看就行了”。我们可以单纯去感受画面的色与情,明艳纯净的青绿色调,浑然天成的水墨痕迹,蜿蜒行进的焦墨线条,以及纸张肌理纤毫毕现的显影。从中还可以感受到光的跳跃,风的呼吸,水的蒸腾,土的沉淀。它们是行旅的印象、记忆的风景、情感的图谱;也是无始以来,人类对于自然的共同印象、记忆和情感的综合,是我们所似曾相识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一个个格子所建构的秩序中有着混沌的不确定性,抽象里又包含着某种清晰可辨的具体物像。画面的图像是卷云、是假山、是海岛、是流水、是雾气?或是难以抵达和虚幻的乌有之乡,但分明又能感受到大地的气息。
王绍强 · 《 山抹微云 》58cm×59cm · 纸本水墨 · 2022
王绍强对各种媒材和创作手段的使用同样有着整体的态度。在王绍强看来,今天的山水画面貌让人感到迷茫,他希望从古人的艺术文脉中寻找当代性。他依旧使用中国画材料进行绘画创作,但没有受限于中国绘画笔墨至上的观念,同时发挥了中国画材料自由多变的特征。他结合使用了宣纸、水墨、中国画颜料和丙烯颜料等媒材,中国画颜料和丙烯颜料之间、色和墨之间的碰撞、覆盖、叠透和对比,在宣纸上留下了不同肌理和皴擦效果,画面既有设计的秩序和规则的元素,又有着即兴、随意、自由的特征。从这批作品可以看出王绍强对色彩的全面驾驭能力,或是绚烂的彩色系列如《紫宸西忆》《彩丘》《红岩》等,青绿冷色调和红绛暖色调明艳鲜亮但毫无火气,同时不失古雅;或是素朴的淡墨或浅绛系列如《青云》《飛雲綴》《光舒》等,依旧是一派清雅的文人画气质;尤其描绘夜山和夜空、几乎全黑的“黑画”系列如《深俯》《玄岚》《十二辰》《北斗》等,更是特别。就像夜色有笼罩大地、使之漆黑一片的能力,黑色也具有覆盖并简化的能力,能让多余的细节消失,从而表现出更抽象、神秘而整体的形象。北宋人为改变唐人刻画之习,追求神似不求形似,多画夜山、阴面山,多在山体本身下重墨浓墨,以墨色凸显夜色,但虚空处仍是留白,往往不看题跋(除非有月亮),不一定能看出画的是夜山。西方的黑色绘画主要兴起于抽象艺术的发展,以法国画家皮埃尔 · 苏拉热为代表,他曾用黑色颜料画雪,借黑色将白雪衬得更加雪白,他还将黑色画出了光感,画出了“黑暗精神”。在这批“黑画”中,王绍强综合了中西观念和画法,改变了中国画一贯的留白方式,将虚空处全部涂黑,让虚空变成实体出现于画面,只在山体轮廓处薄施色墨或涂以高光,在一片黑暗中制造隐约的光感和空间感。黑色是一种颜色,同时也不只是一种颜色;就深层而言, 无论北宋人、苏拉热,还是王绍强,都是以黑色来表达深邃、浑厚、幽静、沉雄的意境。如《天光》组图所示,黑色更增添了虚空的神秘莫测、大地的深沉广博和光明的摄人心魄, 突出了黑暗和绝对的静谧给人的心灵震撼和崇高感;在深沉的黑暗中,无名的混沌力量积聚生长、蓄势待发,表现了苏拉热所主张的:“在绘画中表现的不是其存在之外或之内的事情,而是其力量与所在的世界之间的平衡状态”。在这批画作里,王绍强还试验了以泥土作为颜料入画,以土画土,以水画水,就像中国古人以松烟制墨块画松木、以矿物做颜料画山石的传统。这些画作所呈现的面貌既不是传统中国山水画,也不同于西式的风景画,并和装置、影像、文献等创作和展示形式相得益彰。他以“整体的观点”将古人的智慧和审美,用当下语言、国际语言、中西都能理解的方式加以表现,打破传统主义和民族主义所带给人们的时间和空间、族群和文化的隔阂。
王绍强 · 《 天光 》250cm×123cm×6 · 纸本水墨 · 2021
从这些画作还可以看出“中国式风景”的整体性特征。奥古斯丁 · 边留久,一位精通汉语和日语的摩洛哥地理学者、东方主义者、巴黎高等社会研究院社会科学院院长、文化地理方面最活跃的理论家之一,也是风景、人文与土地关系研究的主要理论家,他认为中国山水画和西方风景画的不同,是世界观的不同,并非单纯的艺术创作方法和风格的问题。他指出了科学认识的发展水平和看待自然风景方式之间的关系,以及中西观看风景方式的差异 : 中国是直观的、整体的、合一的态度,而西方是分析性的、分化的和索取的方式。法国哲学家、汉学家朱利安也在其《山水之间》里深入分析并概括了中国山水和西方风景的不同 : 风景是大地的部分,由观者的视线所剪裁,受地平线所限制,是局部的和局限的,观者和风景是被分立为面对面的,观者外在于风景。而山水,是相反事物之间的关联性,从两极之间敞开而产生世界万象,是全面性的、什么都不缺的世界, 观者恰处于其间。王绍强加入了分析性的前期调研环节,但在感受自然和进行创作的过程中依然是中国式的整体、直观、合一的态度,天人、物我、心手合一。他画作里的风景正是中国式的,正如中文“风景”的原意所包含的丰富而生动的内涵。“风”是动态的、可以抚触和观察到的气息,虽不可见;“景”是日光,是可见的,因日光而生出明亮的形和低调的影。“风景”二字结合,则是风和日丽的、兼有氛围色调的自然环境,如朱利安的解读“: 它们的相连充满流动与明亮,既‘包含又照亮’”,王绍强的画作即呈现给我们山水相连、“充满流动与明亮”的、整体性的“中国式风景”。
王绍强 · 《 天工·七合 》一组七件 · 铜 · 2021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江月所待应是那些会仰望星空的人,能从自然之物照见自己的人,有智慧和灵魂的人。如王绍强的星宿系列“黑画”所表现的,古人从一片混沌的星空中读出了季节、气候变化的规律,甚至星宿和王朝盛衰吉凶的人天关系,让星空变成了人间的投射。而在今天,比如北斗更有了卫星定位的内涵,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不只是一个抽象的古老传说。也许,王绍强更希望表现的是人类的宿命: 浩渺的宇宙和人类对宇宙的探索认知,这是一对永恒的矛盾,催生了古往今来一切的人类文明和成就;已知和未知,希望和恐惧,此消彼涨,永无止境,人类永远在路上,永不停歇。因而,旅行的意义也是生命的意义,不断邂逅新世界和新事物,不断开拓心胸和视野,不断重新出发和回归,是探索、思考并开启智慧的过程。(文 / 项苙苹)
展览将于2023年6月10日(周六)上午10时开幕。(来源:西安崔振宽美术馆)
王绍强专注于东方哲学思想与自然观的深入研究,关注中华传统文脉的当代转换,不断在观念与方法论层面寻找突破。基于对中西方艺术发展的理解,对当下艺术生态的观察,致力于古今中西共通的他将当代思维方式与创作视野介入传统文化情境的重构中。对中国水墨、纸本材料的尊重与谙熟让他将个体情怀投入艺术创作,从而形成独到的视觉逻辑、当代视野及艺术纬度。其作品被中国美术馆、广东美术馆、湖北美术馆、浙江美术馆、山东美术馆、关山月美术馆、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亚洲艺术中心、何香凝美术馆、33 当代艺术中心等艺术机构及重要私人藏家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