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写生
论写生
实景写生与闭门创作的状态完全不同,前者更多的是要清理取舍眼前的东西,后者则更多的是要经营把握心里的东西,前者如交新友,后者似会故人。
我选定的落脚点在一片梨园中间,密布的梨林之外有山、有林、有堤、有水、有舟、有田、还有一户人家。一开笔,我就将眼前的梨园“伐”去大半,只留三二棵于画面右边,为梨林之外的景致留出露脸儿的地方。起初,我也拿不准这样画法得失如何,待将梨林之外尤令我神往的山林、堤水、舟田和一户人家一一写出,才觉出“伐”梨园之举是得大于失的,疏密对比之怡由此彰显。得与失一向是相伴而行的,得而无序是为失者,失而有益实则为得。
当我的写生笔墨尽情拨动自然世界这张沉寂的琴弦时,天籁之音悠然。
这二日写生感觉越发好起来,立意应眼,落笔凝神,大拨小啄,皆呈写性,开合收放,随性有度,无往不至。每日上下午各一幅,画意源源不竭,兴趣浓浓不减,往往日落天暗而不觉,或掌起手电照射,以续依依余兴。直面实景写生实在妙不可言,实而虚之,虚而实之,有可生无,无可生有……得天地自然造化之理法,乃得笔墨千变万化之写意,笔下虽与自然去之遥遥,亦可尽显自然之序也。务实求真而入写意境界,是为两难之道,通了到了,自然而然。
写生可以直面实景分析并演绎其造型表现价值,更可以实际修炼笔墨在写实境遇中随机交合而不易写性根本的品质。写实与笔墨从来就不是敌人。
近树,主则形展,次则平伸。大叶疏而不压其杆,小叶密而不掩其枝,枝杆树叶,主次动静,曲直疏密,依次分明。远树,单则简形,丛则并连,叶杆七三,杆枝八二,杆枝小异,树叶大同。树叶枝杆造型既定,笔墨无忧矣。
周京新·《天池山寂鉴寺写生之八》
180cmx98cm·纸本水墨·2017
在连云港云台山、扬州何园写生的感觉很好,只是时间太短,不过瘾。不修边幅的云台野趣自然,咬文嚼字的何园雅逸清儒,它们整体外相完全不同,却都是很能入画的。画云台山时,我总要在乱石茂林间频频舍取,理出层次章法;画何园时,我得以从回廊假山处集合写势,构成畅意笔墨。心里有了笔墨章法,眼里看到的乱也罢,平也罢,有也罢,无也罢,都具备了可以有凭有据地添油加醋,无中生有,任意取舍,随性发挥的机缘。写生的感觉真好,好就好在眼里、手里、心里都是有凭有据的,绘画表现的动机和动力都是明明白白、自然而然的。
当写生真正成为了自由自在的创作,语言的词汇量与灵动性将呈现出无限的生机!
我的写生其实也是在深入观察实景的基础上完成的,观察实景的过程中我会悉心构思画法,写生过程中按照构思去画的同时随机应变,努力做到演绎实景,画字当头,写字当头。写生结束了,创作也就完成了,回来盖个名章就是完整的作品。所以,我的写生就是创作。
写生是面对实景的创作,必须体现面对实景的一个重要价值,那就是借助实景修正、清洗、充实、滋养自己平时的习惯。与此同时,怎样利用平时的习惯也是个大问题,用多了,实景写生没有意义,往往陷于概念;用少了,手头缺少具体办法,往往陷于被动。写生是通过笔墨将自然物象画成画,是将自然实景艺术化、绘画化,也就是要以绘画艺术性为第一位。画与实景的关联是通过艺术取舍来实现的。
周京新·《天池山寂鉴寺写生之九》
180cmx98cm·纸本水墨·2017
我的写生就是要用我的笔墨作指挥棒,让天地实景变成一个舞台,让一花一叶、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载歌载舞起来。
当我面对自然实景的时候,会有意在过去的某些习惯上做做减法,舍掉一些形式,让出一些位置,取实景的某些有利因素加进来,使得语言呈现具有写生性的特殊创作格局。因此,取舍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是做加法和做减法的问题。与创作一样,这时也需要我们对自然物象有积极主动和随机应变的造型意识。比如写生时我们可能看到左边有几颗树,树下有一片田,右边有一条河,河边有二户人家,远处还有几重山峦……这些是实景中的大元素,只看到这里是远远不够的,重要的是利用自己的语言积累从实景中寻找点点滴滴的小元素,即形态具体的、可以明确呈相的笔墨元素,这时的“寻找”往往是将实景元素“翻译”成笔墨元素的过程。取舍、加减、寻找、翻译都是观察方法的问题,观察的思路必须首先明确,随后理顺,进而落实。
写生时,我可以面对面地倾听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呼吸,并以我的笔墨,写出它们节律各异的盎然生机。
在写生中,面对自己以往经验所养成的某种习惯,我们既要用它,又要治它,用它章法灵动自由表现的好处,治它造型虚空画法概念的坏处。要调和好经验与实景二者之间的关系,必须积极主动地调动自己的感悟与认识,在既有技术与全新素材之间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交织点。
周京新·《天池山寂鉴寺写生之十六》
180cmx98cm·纸本水墨·2017
我体会到,写生的过程是一个吸取营养和汇聚能量的过程,在写生过程中,我们能从实景丰富多彩的素材里获得许许多多养料,这些养料可以切切实实地弥补我们以往积累经验中的某些残缺,校正我们以往养成习惯中的某些陋习,丰富我们以往熟练模式中的某些转换融通的空间。
写生最能突出绘画的纯粹性,形式感是纯粹性重要的内容。写生要多一些创作性,创作性不是情节性,更不是记录性,而是完整的绘画性表现。
写生就是创作。创作质量最终取决于自身的综合绘画修养,这样的修养必须“一个都不能少”,不能简单地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标准。
我之所以一直对写生很感兴趣,是因为它充满了丰富的、鲜活的、新奇的东西,许多未知的、不可预想的、出乎意料的景象诱使我的笔墨新意迭出,源源不竭。这真是一种享受。
中国画要呼吸,自然世界有她需要的纯净空气。每次写生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笔墨在呼吸着大自然的新鲜空气,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干干净净,自自在在的。
中国画体系的形成和发展,是自然生态一个非常经典的画学演绎版本。中国画讲究“写意”,“写意”是一种仿生的东西,是根据自然万物生命原理来构建生成的,各种皴法、点法、十八描也是这么来的。中国画所模仿的,是自然的生命形态和生存本源,将这些自然的东西借鉴转换到绘画世界的笔墨纸素上来,让它生成为一个同样很自然的、可以生生不息的独特世界,是中国画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贡献。在外面写生,最能感悟“天人合一”精神映照下的中国画仿生法则;最能体验“不似之似”的那种若即若离的拿捏尺度;最能修养“法无定法”的开放视野与豁然胸襟;也最能历练“师法造化”和而不同的表现意识和自在作为。
周京新·《天池山寂鉴寺写生之十四》
180cmx98cm·纸本水墨·2017
我的写生从来不是演练或彩排,而是我在实景现场即兴导演的一幕幕大戏。
在风景写生中,要想贴近实景对象,画得尽量“像”一些,其实是一件很难为人的事儿。因为光是景物造型上达到了“像”程度还不行,还要能够让造型里面生长出“笔墨”,而且无论是什么样的笔墨都必须是自己“制造”,不能山寨、租借或是偷取别人的。写生追求“像”是没问题的,但如果“像”里面没有自己的“笔墨”,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其实中国画笔墨从来就不排斥“像”,我一直坚定地以为,只要得法,“像”完全可以笔墨化。这件事儿做得好了,是很了不起的。近一百年来,中国画患上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毛病,就是无论画什么,一旦搞到“像”的程度,“笔墨”就被彻底废了。顶多是在那个干巴巴的“像”外面,乱糟糟、毛糙糙、硬锵锵、松垮垮地裹上一层貌似“笔墨”,实则类似于杂草乱麻的廉价捆扎物。中国画笔墨造型在“像”面前被如此“贱化”的囧局,早就令我耿耿于怀,并一直在谋取破局之道,我的写生研究课题也因此确立:用我的笔墨搞定画里的“像”!
写生是我的绘画世界生命链接自然世界的一条绿色通道。对我来说,写生是一项有氧运动,自然造化滋养之下,心力得以精净。
有一种习惯很不好,就是爱去“传统语言超市”批发一些这个皴、那个描、你家法、他家法之类的“笔墨”零件,回来组装一下就算是自己的东西了。传统笔墨从来就是活的东西,活就活在能生生不息地革新繁衍。只搞批发,不求领悟;只会组装,不事创建,那是对传统精神的践踏和亵渎。
周京新·《天池山寂鉴寺写生之十三》
180cmx98cm·纸本水墨·2017
画家必须具备一种自我造血能力,在观照自然和体验生活中及时获取给养,他的创作状态就一定是灵动、鲜活、旺盛的。如果吃定习惯的那么几招,换换题材,重复制作,其艺术生命力很快会枯竭。写生就很好的自我造血项目,可以让我们在向出乎臆想的世界学习的过程中补养觉悟,荡涤心境,修正习性,开阔胸怀。
写生中的作为,可有可无,可大可小,那要看画家的品位的高低、修养的深浅和积累的厚薄,更要看画家是否能够保持自觉自立、神完气足、一触即发的创作意识。
传统经典往往与“师造化”有关,因为传统经典在自然实景面前具有触景生情、造生法度、举一反三、灵活变换的智慧和妙用,我们的“写生”就应该不露痕迹地学习传统经典里的这些智慧和妙用,不露痕迹地受用才有作为、有出路、有价值,任何形式的照抄照搬都是意识退化、技术无能和精神丧失的表现。
在写生中,自我感觉挺像样的一片叶子、一块石头、一棵树干等不起眼的小节,往往就是寻找自家语言的切入口。但是,若这些小节有前人的影子,即便只是一点点影子,就不值得陶醉,说明自己的感觉不干净,需要清理。我甚至觉得,是凡提笔就有前人影子的,无论什么原因,都说明自己的积蓄没有达到“私有化”的程度,不够纯粹,需要好好清理整顿。
我一直认为,追求过程的高质量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画家应尽的本分。画家面对实景写生创作,更必须具备完备的综合判断能力,包括造型构建能力、笔墨组织能力、素材取舍能力、意趣营造能力等等。这样的综合判断能力越强,写生创作水准就越高,反之,这样的综合判断能力越低,写生创作水准也就越低。
周京新·《天池山寂鉴寺写生之四》
180cmx98cm·纸本水墨·2017
“新金陵画派”前辈倡导的“一手抓传统,一手抓生活”,其实就是主张在传统的基础上促进写生,在写生基础上发展传统,总而言之:追求经典,科学创新。
写生时不必一味地计较画面是应该丰富一点,还是应该简洁一点;是应该轻松一点,还是应该紧凑一点,而应该在意自己的真切感受及适合怎样去做。有一种误区必须认清,那就是为了“松”而盲目地追求简洁、灵动、飘逸的效果,不从自己的感受、性情、潜质出发,其结果一定是不靠谱的。古人讲的“气韵生动”是一种风光无限的大气象,一万个人可以有一万种“气韵生动”。
写生中我依然是个“笔墨派”,我的方法一向很普通也很简单,就是借助传统笔墨经典的光芒,探索自己的笔墨道路,寻找自己的笔墨感觉,实现自己的笔墨语言。
“逸、神、妙、能”与写生很有关联:仅得实景之貌,为“能”;得实景之貌,而显灵动,为“妙”;得实景之貌,而显灵动,且有趣味,为“神”;得实景之貌,而显灵动,且有趣味,进而意境超然,为“逸”。
写生是塑造精神境界的好机会,所以应该讲究精神,当然,同时也应该讲究技术。因为,写生精神和写生技术是一体的,就像天空与云彩是不能分开的。真正好的精神必须要有好的技术来体现;而真正好的技术里面一定蕴涵着好的精神。将技术和精神强行分开只有二种情况:一是为了便于相关理论研究,二是当事人的思路出了毛病。我反对空谈技术,更讨厌一味炫耀所谓的“精神”。在我看来,与那些精神高洁的前贤相比,我们现在的“精神”状态实在显得很苍白,抄袭的、造作的、虚假的、无聊的、甚至猥琐的份额太多,根本没有资格炫耀。靠炫耀所谓的“精神”招摇撞骗,其实是某些当代艺术患上的一种“精神疾病”,是企图背叛本体、颠覆本性、脱离本分、掩饰本真的狂想和胡为而已,一点价值都没有。
古人很厚道,在最关键的“师造化”写生方面给后人留出了很大很大的空间,如果我们的写生依然蜷缩在古人脚下,依依不舍、坚定不移地“师”着古人“师”来的“造化”,那就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了。
周京新·《天池山寂鉴寺写生之三》
180cmx98cm·纸本水墨·2017
中国画讲究“师法造化”是非常科学的定位。在“师法造化”的学理体系中,处处张扬着自然而然之道,展现着法度与灵变、约束与自由、矛盾与融合的天然气象。“师法造化”从来不会把中国画推向“极致”,在所有看似“终结”的地方,都或明或暗地预留存着许许多多“柳暗花明”的机缘,一旦把握住了“师法造化”继而“柳暗花明”的机缘,就能领略到中国画所具有的永恒生命力。
黄宾虹的写生看似比较概念,但他运用写生而有的作为其实已经大大超越了表现实景的范畴,进入了一个鲜为人知的至高境界,那就是:表现自己将传统经典向一个崭新的领域整体推进的完整、成熟、独特的想法和完整、成熟、独特的做法。黄宾虹制定了一个崭新的、具有经典意义的“游戏规则”,对传统山水画语言内质结构进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洗牌”,他因此解决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难题——让笔墨造型在技术构造全面更新过程中,整体保持了其应有的经典品质。
“师造化”或写生离不开鲜鲜活活的“意象”造型思维,更离不开实实在在的“意象”造型作为。能够自己想到很重要,但能够自己想到而且能够自己做到更重要。
周京新·《天池山寂鉴寺写生之二》
180cmx98cm·纸本水墨·2017
写生是体验、理解、运用、转换、变异传统经典语言大好时机。把握住这个大好时机的目的并非只是体验、理解、运用、转换、变异传统经典语言,而是要努力寻找和确立真正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继而要努力锤炼自己的语言,使之呈显独特的经典品质。
同一实景反复多次写生是一件很有挑战性的事儿,此一时或春夏,彼一时或秋冬;此一时或繁复,彼一时或简约;此一时或俊朗,彼一时或苍茫;此一时或山重水复,彼一时或柳暗花明。不同时间的实景,必有不同之处;不同实景的视觉,必有不同的感觉;不同视觉的感觉,必能有不同的作为。好好利用这些不同,就能够焕发出鲜活灵动的思绪和丰富多彩的意趣。
善于写生如同自己会开车,出行比较自由,想去哪儿都挺方便的,比起那些只能搭车或靠别人开车出行的,更多了份亲自掌控、体验、享受出行的乐趣。
书法入画让中国画脱胎换骨地有了无可替代的笔墨,焕然了一身无可替代的“荣华富贵”,但这也给笔墨留下了一个挥之难去的“心病”,那就是好赖常常不随心愿、心想往往难以事成的偶然性。不过对我来说,这恰恰是一种极有快感且无可替代的乐事。所以即便是在写生的时候,我也要明目张胆、毫不犹豫地抵制那种因为有了实景实实在在的“实惠”,而把“心病”缠身的笔墨挤兑到一边的行径,因为我坚信,离开了笔墨的这种无可替代的“心病”拖累,就谈不上“写”,更没有“生”可言。(文/周京新)
(来源:西安崔振宽美术馆) 画家简介 周京新,1959年生于江苏南京,祖籍江苏通州。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江苏省美术家协会主席,江苏省国画院名誉院长、艺委会主任,南京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博士生导师,中国国家画院特聘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特聘美术创作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江苏省政府参事,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