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少人将地图视为“真理”,但作为一种文本,地图在呈现作者学识的同时也往往带有作者的意志与偏见。因此,它只是一种“人文内容的自然化”,或者是“被压抑的经验”与“意识形态性扭曲”。地图从来就不是价值中立的图像,而是一种想象与连接,是构造人类世界的方式。葛兆光在《古地图与思想史》一文中从思想史的角度对“天下”“中国”及“四夷”等大地理概念进行了考察,并论证了地图可以作为思想史研究的素材:“地图其实是一种叙述,虽然它不是以文字而是用图形来叙述的,但它也像文字的叙述一样,会发生一种无意的偏离与有意的误读,因为它的叙述并不一定与实际空间重叠和等同,毕竟它是人们对意识中的空间的复述。”
王绍强 儵昱之一 纸本设色 123×250厘米 2021
王绍强 列宿垂象 纸本水墨、光媒体 384×534厘米 2019
地图作为一种意志的产物进入学者们的视野之后,早期学者对于中国古地图的研究都是将其置于一个中西文化碰撞的历史背景,且均以中图退败、西图获胜为历史叙事逻辑,但这种强调科学力量的论述对于中国传统地图与中国文化本源之间的关系却视而不见或着墨不多。显然,对于1840年之前的中国传统地图是如何构建其“讲诉体系”,如何体现其“意志”,进而表现其权力、秩序的,理应回归到中国文化的本源去进行探究。
王绍强 空蒙之二 纸本设色 123×123厘米 2021
中国古人认为天、地、人“三才”密切相关,人世的吉凶祸福可从观天、占星、堪舆中得以洞见,也由此形成了由“天人感应”“天人合一”“占星”“分野”“堪舆”等所构成的独特的东方宇宙观,而早期的“星象图”“分野图”和“堪舆图”便是古人宇宙观的图像显现。“星象图”是中国古代最早的地图类型之一,战国时期的《曾侯乙墓黑漆朱绘二十八宿星图》便是现存最早的古星象图之一。这类图形的主要用途有二:一是用于观测天文、制定历法;二是用于陵墓之中,通过表现天空、星辰来寄托墓主“升天飞仙”的幻想。而始于隋唐的“分野图”则通过描绘天上星宿和地上邦国的对应关系来反映中国古代“天人感应”的观念。之后,这种“天人感应”的观念和“君权神授”的政治观念相结合形成了以“九州”“五服”“山河两戒”等一系列思想原则为代表的中国传统社会的空间秩序。由此,“分野图”演变为《周官·尚书》所称的“天下之图”——形势图,以之强调“声教所及”“舟车所至”“兆域彼四海”“普天之下”“大一统”“华夷之限”等王朝观念或郡县国体。
王绍强 远不若之一 纸本设色 138×70厘米 2021
除了讲究形势的“天下之图”,中国古代还有一种趋于实用的“土地之图”,它在绘制的过程中追求事物的准确性,以“辩其山林、山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名物”。这种实用主义态度在观念上接近于早期的“堪舆图”。“堪舆图”是描绘墓葬、住宅和城址“风水”地理状况与规划布局关系的地图,是中国古代堪舆术和风水观念的反映。
表达观念的“形势图”与追求实用的“土地图”构成了一套以治国平天下为使命的王朝地理秩序,也提供了一套对土地进行分割管理、讲究权力运筹的空间技术。
王绍强 斗高之二 纸本设色 180×96厘米 2021
王绍强显然留意到了古地图中的这些丰富文化内涵,他自2015年开始尝试利用古代地理学图绘的视觉符号及其坐标定位的概念方式来寻求新的艺术表达。无独有偶,当代艺术家邱志杰也在2010年前后即以各种媒介制作的地图,将自己的“研究、写作和行动脚本统一起来”“将可以轻易获得的知识连接成面,并在纷杂的镜像世界中构建新的自我”。与邱志杰的地图作品以规模、体量和观念性内容取胜不同,王绍强以人文地理志为中心的水墨实验则是在其创作实践中不断利用各种地图符号来探索古今中外文化元素融合的可能性,他的方针是“尽精微,致广大”,相比邱志杰地图作品的综合、立体、多媒介、全方位的当代性表达,王绍强以人文地理志为中心的水墨实验则更多延续中国传统绘画“山水即道”的文脉,借助水墨的灵性,以复叠、移置、互渗、交融的多种技法实验尝试创造贯穿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两条线索的生态气象,在直觉与情感的表达中“见微知著”,以接近那最高存在的“道”。在其早期的《澄目》系列中,我们就看到大量古地图中用以表明山峦的符号。
王绍强 青川之二 纸本设色 38×49厘米 2022
王绍强 烟松·2022之一 纸本设色 38×49厘米 2022
但随着实践的不断深入,艺术家找到了一种更为抽象的表达方式来暗示其对“地图”这种文化符号的探索。起源于河图洛书的“九宫格”被认为是中国先民心灵思维的结晶,在现代地图中常常用来标明地球的经纬度,或是显示地图的比例尺,并提供一种精确的计量。这一地图符号实际上也常出现在中国古代的地图之中。在当时,这种符号通常与一种“计里画方”的制图技术相关联,这种具有相当高数学精度的制图技术是一种与现代制图技术兼容的绘制方式,它以统一尺寸的方形网格为单位,对测量出的地理信息进行固定比例的缩放,其在《周髀算经》有记载:“凡为此图,以丈为尺,以尺为寸,以寸为分。分一千里凡用缯方八尺一寸;今用缯方四尺五分,分为二千里。”王绍强通过对“九宫图”这一符号进行不同的变换,尝试着将“星空”“九州”“五服”等古地图观念现代化、视觉化,以构建出一种新的时空观。如在其《地数》系列中,艺术家对不少方格进行了上色处理,并配以奇石山峦的基底,营造出星宿与山峦对照的空间关系;而在《浮于积石》系列中,“九宫格”的颜色又变成了黄色;《通谷经川》系列中,“九宫格”更为细密。但艺术家对地图符号的引用抛弃了传统地图作品中所蕴含的政治性表达以及功利性的宗教政治想象图景,转而将这种符号引入到对抽象空间的探索,并尝试着将作品主题置于人与自然、生命与大地的关系域之中。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在“九宫格”构成的空间之下,艺术家通过东方水墨灵性的引领,让一种时间的永恒性出现在作品之中。
王绍强 海夜通潮之二 纸本设色 123×123厘米 2022
王绍强 山抹微云 纸本设色 58×59厘米 2022
在“九宫格”构造的空间之下,山峦和奇石成为画面的主体。“奇石”自古以来都是中国文人画的主要题材之一,这和中国古人对大自然的看法紧密相关。石乃大地的基本构成物质,不同类型的石在社会的发展和演进中往往被人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在中国社会尤其如此;从上古的“君子比德于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到北宋的“米颠拜石”和“花石纲”,直到当代展望的不锈钢太湖石与刘丹的水墨太湖石……其意义的丰富与变化转换不啻为一部艺术的观念史,而这种变化总是和“自然”这一基本的议题相关联。《老子》以“道”解释宇宙万物的演变,认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因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王绍强的作品中,艺术家通过山峦与奇石形象间的暧昧关系营造出一种朦胧之感,这种朦胧之感拉开了空间和时间的距离,并由此滋生出一种深刻而玄奥的意义,正是对“道法自然”这一命题的图像阐释。在其《寻壑》《地数》系列中的朦胧奇石是艺术家对“心中山水”的意象化表达;而在《观象》和《坤舆》系列作品中,画面的主体又转变为山峦的意象,同时利用大量值得玩味的留白来营造出一种幽暗、朦胧、微明、静寂的意味,在此中国式地图与山水画的奇妙联系被艺术家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王绍强 妙域之三 纸本设色 35×22厘米 2022
通过《地数》《浮于积石》《通谷经川》《观象》《坤舆》《澄目》《寻壑》《结庐》等一系列作品,王绍强将“九宫格”此一概念方式或地图符号与传统文人画之山石符号进行了多种方式的对接与组合,让这两种貌似对立的符号系统相互为文,辅以传统中国画中线与面、骨与肉、淡与浓、柔与刚乃至干与湿等丰富的水墨表现手法,来探索当代语境中古与今、天与地、抽象与具象这些重要概念的相互转换、生成与延异,以此完成一种新的时空感表达,从而表现艺术家跨越时空的心境。在此探索过程之中,艺术家抛弃了中国传统“星象图”中的宿命论表达,并将上古文化中对大一统、政治权力追求的“形势图”转换为一种对自然与自我内心观照的“心势图”。在此一由地图向之心图的转换中,艺术家对存在的意义进行了假设,并试图从宏观的角度获得掌控全局和自我定位的信心,获得“实在性或绝对真理的品格”,从而巩固其世界观和信念,以获取一种既虚幻又坚实的自我存在感。(文/皮道坚,评论家、策展人、华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王绍强 三色九千之二 纸本设色 123×123厘米 2020
(来源:美术观察)
艺术家简介
王绍强,号后山,生于广东汕头。王绍强专注于东方哲学思想与自然观的深入研究,关注中华传统文脉的当代转换,不断在观念与方法论层面寻找突破。基于对中西方艺术发展的理解,对当下艺术生态的观察,致力于古今中西共通的他将当代思维方式与创作视野介入传统文化情境的重构中。对中国水墨、纸本材料的尊重与谙熟让他将个体情怀投入艺术创作,从而形成独到的视觉逻辑、当代视野及美学观念。
现为广东美术馆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广东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广州美术学院和澳门科技大学教授,博导。
作品主要被以下机构收藏:中国美术馆,北京|广东美术馆,广州|湖北美术馆,湖北|浙江美术馆,杭州|山东美术馆,济南|关山月美术馆,深圳|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广州|亚洲艺术中心,北京,上海,台北|何香凝美术馆,深圳|33当代艺术中心,广州|及重要私人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