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1900—1991,图1),初名凤鸣,生于广东梅县山区一个石匠之家。现代画家、美术教育家。1919年赴法国留学,初在迪戎美术学院,后转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攻习油画。1926年回国,就任国立北京艺术专门学校(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前身)校长,曾以该校为中心,发起组织北京艺术大会。因受挫辞职南下,于1928年就任国立艺术院(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前身)院长,以“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为宗旨,推动社会艺术化。新中国成立后,为上海中国画院画师。1955年,妻女移居巴西。晚年出国探亲,后居香港,杜门谢客,专心丹青。
图1 林风眠像
一、京杭学潮——刘开渠的回忆
时间:1986年
地点:中国美术馆研究部
作者按:刘开渠(1904—1993),江苏萧县人,中国现代雕塑开拓者。早年毕业于北平美术学校,后赴法国,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雕塑系学习。先后任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教授、校长、杭州市副市长、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院长、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中国美术馆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任八届全国政协委员、民盟中央文化委员会主任等。笔者20世纪80年代曾受命编写《中国大百科全书·美术》有关美术教育的条目,对现代美术院校诸事颇感兴趣。刘开渠馆长关心研究部的工作,时来办公室小坐,因此便问起有关南北艺术院校的历史,老馆长谈起往事,也是有些激动。
刘开渠:林风眠、徐悲鸿在法国并不相识,1926年初同船回上海,林风眠委托徐悲鸿在上海找工作。下船后汪亚尘、张辰伯等多人(据记载还有朱应鹏、张聿光、欧阳予倩)欢迎林风眠,欢迎林校长。“当了校长了,还让我找工作?!”徐悲鸿大发脾气。(作者按:据水天中《20世纪中国美术纪年》,1926年“1月27日,国立北京艺术专门学校学生投票选举未来校长人选,票数统计:林风眠111票,蔡元培82票……学生会拟呈文教育部,请在得票最高的五人中择一任命”。1926年2月,林、徐同船抵上海,徐尚不知此情。)
当年,萧三的哥哥萧子升介绍林风眠做教员,代理校长不懂美术,请林风眠做校长。
北平艺专开始叫北平美术专门学校,1918年筹办,1919年招生。招中学生不分初、高中。我是第二班,1920年入学。另一班有王子云等,1919年入学。1921年招师范班。1922年招专门部。此时师范班不办了,改北平美术专门学校,有油画系、国画系、图案系,李苦禅、王雪涛等就来了。〔作者按:民国三十六年(1947)《中国美术年鉴》记曰:“民国八年,国民会议通过准本科设中画、西画、图案三系,于十一年招生,同时师范班中学部均停办。”〕他们四年毕业,我到第三年考上专门部,又与李苦禅同学。此间闹学潮,我还是中学生。第一次开除了十五名,中学班就开除了我一个。校长郑锦,这时最受欢迎的先生是李毅士、吴法鼎、陈师曾……被学生崇拜。1923年,把这几个先生都辞退了。学生不满意,要求校长收回,校长不干,学生闹风潮,可能把办公室封了,又开除了二十几个人。风潮闹大了,校门在京畿道,校门都关起来了,郑校长就来不了了。马叙伦先派余绍宋,余不了解情况。此时,学生自己组织上课,学生不同意的先生不让来了,学生要求把开除的学生和辞退的教员先请回来。余绍宋来了,我去拉钟,把余堵到胡同里,对他吐唾沫。他头也不回,再不来了。于是易培基(民国副总统黎元洪之秘书,后任故宫博物院院长)派刘百昭代理校长,学生又提条件,与刘又对立起来。再来姓陈的(陈延龄)也是湖南人。他滑头,把学生会的人都请了去,叫大家都来上课。我是学生会的人,学生会主席姚宗贤是在铁狮子胡同被打死的。(作者按:水天中编著的《20世纪中国美术纪年》载,1926年“3月18日,北平艺专学生参加北京各学校反日侵略游行请愿,艺专西画系学生、学生自治会主席姚宗贤在军警镇压中遭枪杀。艺专校长林风眠、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等共同发表《国立九校校长宣言》,深表哀愤。3月23日,艺专举行追悼姚宗贤烈士大会”。)
陈延龄之后是林风眠,他聘我任助教。1927年封北京学校,10月成立大学院,他们都去南京,我又去南京。11月,林风眠从北京到南京,我与蔡元培认识了。蔡成立了艺术教育委员会,林风眠是主任,林文铮也是委员,我是办事员,也抄抄写写。蔡说:“没事就办个学校吧。”他说到杭州好不好?那是东方的威尼斯,浙江欢迎。其房子很好,国民党刚收回,说侵占湖面,才办西湖艺术学院。这是1927年11月、12月的事,越年开始招生。2月,林风眠到杭州,我留在南京招生。4月1日开课,我是助教。招了四十多学生,学生刚一上课,贴了许多标语,反对林风眠。我们又去请潘天寿,到新华艺专找汪亚尘去请。到现在不清楚为什么反林。又请蔡元培来举行开学典礼。他住在林风眠房子里,党政要画家哪里也不住。大概4月15日,蔡讲了话,意思是:我们办西湖艺术院,这里很美,画画很好,可谓文艺复兴。你们愿意学就来,不愿意学就走,这样就平息了。后来有人说,一种是认为刘海粟派来的人,徐悲鸿派来的人来反,可能是此因素,也可能是国共斗争厉害时,与“四一二”有关,对国民党不满,可能单针对林风眠,也可能有政治原因。(作者按:水天中编著《20世纪中国美术纪年》1928年4月记曰:“国立艺术院补行开学典礼,蔡元培到杭州主持,该校学生生前因不满学院校舍条件而罢课,蔡元培出面调解,提出学生可‘自由择师,去留自由’。”)
张作霖退出北京,北伐军占领后改为北平。李石曾把所有大学改成一个大学,北京大学不干,其余的都变成北平大学。这时另一任校长是找的徐悲鸿,北方人反对徐,我在巴黎都收到了反徐的传单,徐去不了北平就未干。后来是严智开、寿石工负责院务。1928年5月,我到法国留学雕塑,据说南北两校仍不平静。
二、官场败阵——林风眠辞呈
1938年,北平、杭州两校奉命合并南迁时,发生风潮,林风眠书致陈立夫、张道藩两函请辞。(图2)张道藩时任国民党政府教育部次长。林风眠致张道藩辞呈内容如下:
图2 林风眠致张道藩的辞职信
道藩次长勋鉴:风眠因办理校务困难,晋部恳辞主任委员职务,荷蒙慰留,私心感激,莫可言宣,弟应遵命即返阮凌,尽力平息风潮。在旅途思维,深觉此次风潮系赵太侔先生整个计划,借迁校昆明为名,为其预定计划之发端,待风潮发生后假辞,蒙蔽先生并委称风眠内部问题,表面挽留,实际阻止回校,在此种情势之下,风眠回校殊觉孟浪,且回校亦苦无法解决风潮,反致艺术前途增纠纷,惟有呈请部长俯谅苦衷,准风眠辞职,在长沙静待交代,有违先生爱风眠好意,抱歉良多,乞为原宥,是所感荷,专此敬请大安。
弟林风眠顿首
三月二十四日
林风眠自1925年任国立北平艺术专门学校校长,1928年任国立艺术院院长兼教授,从事艺术教育、艺术运动十余年,其功至伟,但亦颇多困顿波折,屡遭波折。1938年,学校内迁,与国立北平艺专合并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虽林风眠仍被聘为主任委员,北平艺专方面却有赵太侔、常书鸿两位委员,实将林风眠架空,为张道藩之倒林举措,引起学生风潮。林风眠为此两度辞职。1989年在北京筹办“林风眠艺术研讨会”期间,友人提供当年林先生《辞呈》一纸,复印件不佳。次年,余致函浙江美术学院金尚义先生核校,并问林文铮忌日,得金先生复函及补正。
金尚义复函节录如下:
林文铮先生是去年(1989)9月5日病逝(癌)。去世前嘱家人不发讣告,不开追悼会。只在家里设了一个灵堂,清香一炷,鲜花一束,供在遗像前而已。
林风眠先生辞职信一共两份:一致陈立夫,一致张道藩。缺字依据致陈立夫信补正(致陈信较长)。
三、色彩的大师——苏天赐忆林风眠
时间:1986年11月1日下午
地点:南京艺术学院苏天赐先生寓所
作者按:苏天赐(1922—2006),广东省阳江人。著名油画家。生前为南京艺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江苏省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江苏油画研究会顾问。林风眠弟子,油画有写意风、民族风。
苏天赐:我1943年到重庆,进了国立艺专,先在胡善余画室,后到林风眠画室。1945年夏天举办的“独立画展”(作者按:疑为1945年初于重庆举办的现代绘画联展),有赵无极、林散之、关良、李东平等,作品面目比较多。李东平大块面超现实,近代基里科味;林风眠的画较特殊,展了十张油画,女人像,色彩浓郁,粗黑线很强烈;赵无极《小屋的故事》汉画线刻似的,很细的线,童话味,有些情节;丁衍镛的作品马蒂斯味比较大;关良类野兽派,但比较缓和,色彩柔和,到杭州还画了点油画,以后就画的少了。
林风眠在重庆的画墨色以水墨为主,他很想把颜色加进去。齐白石加了个大红,但未加别的颜色。林风眠到了杭州,颜色完全用上去,水墨加水粉,画了放下,然后再加,很熟练。后来他画油画,还没有在宣纸上那么充分(图3、图4、图5)。(作者按:与齐白石异曲同工,是另一类色彩的大师。)我对林风眠的画感兴趣,在独立画展上见到他,听他讲画,学生也比较感兴趣。
图3 林风眠 三鹭
40.6cm×81.3cm 纸本彩墨 1932年
图4 林风眠 静物
67.2cm×67.2cm 纸本彩墨 20世纪40年代
图5 林风眠 静物
67cm×61cm 纸本彩墨 20世纪50年代
1948年,我到杭州,在林风眠画室当助教。后又将我提为讲师,表扬我教素描,在苏州学习半年,调青岛山大艺术系。我调走后,林先生比较孤立。他一个人去四川,法国爱人和女儿在上海。
林风眠是个纯粹的艺术家,也很天真,蹲在教室角和我什么都谈。他总是开阔学生的眼界,提高学生的眼力。席德进有一次请林改画,席那时喜隔离画派,林按印象派的色彩改,改了很多,席刮掉了,林毫不在乎,他放得开。他上课住三天,再回重庆,时与赵无极、丁衍镛、关良笑声不绝。他重实在的感觉,反对造作,要求把模特的造型上的性格特点、感觉画出来,并以松树、竹子来启发大家认识不同的性格。
回到杭州,林风眠想另外创立一个艺术院,想靠卖画的钱办,刚开始就解放了。有一天开大会请他讲话,他说画写实的东西,就要看看达·芬奇、伦勃朗的作品,有人说他是以文艺复兴反对我们了。
他与关良、吴大羽、赵无极关系好,重庆时与丁衍镛好。
林风眠与倪贻德接触比较少,一解放,军代表是倪贻德,副的是刘苇、刘汝醴。解聘了林风眠、潘天寿、吴大羽、吴茀之、史岩。一直到刘开渠后才请回。(作者按:刘开渠1950年任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院长。)
他在生活上简单,在重庆时,南岸有一间房子。冬天买一大块肉,整块做熟,一块块吃。到上海后,泡一大壶红茶,一天就喝那茶。生活很紧张。
《美术》对林风眠有争议,他不大在乎。(作者按:《美术》1961年第5期刊出米谷《我爱林风眠的画》一文,1964年第4期又刊出批评米谷的《为什么陶醉》一文,并在该杂志引起争论。)
他到上海后,生活不大好了。他在上海画院领工资,每月一百元,要交几张画。他与夫人爱丽丝的关系不十分好,她对中国人有些偏见,对女儿教育不一致。林风眠主张送孩子去学校,她主张自己家教。他女儿后来与澳国人结婚,到巴西去了。他每年去巴西探亲,夫人前两年于巴西故去。他还有一弟在香港。
20世纪60年代,林风眠画得比较多。他用生宣,用水粉。他怕脱落,都是自己裱画。画方幅对折方便,在构图上也发现了长处。
林风眠喜欢音乐,爱听交响乐。赵无极有很多唱片。他与赵关系很密切,或陪关良看看戏,后来才画戏(到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了。图6)。他要攻一个东西,用尽了力量来攻。开始很写实,画得笨,后来完全不是那样,达到升华的境界,找出了自己的路。
图6 林风眠 霸王别姬
54cm×68cm 纸本彩墨 1959年
同济大学冯纪忠教授夫人席素华,从林风眠学画。林1967年被关起来后有一段时间被铐上,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批斗大会上把他拉出来,叫他带去生活用品,就靠席素华送些生活用品,没有这个人,林风眠可能活不下去。后来林风眠到香港去,冯的女儿冯叶也跟到香港去了。他有些画,“文革”前在浴缸里泡了很多,然后扔进抽水马桶冲走了。他画的猫多,大多也都沤掉了。
肖峰多次聘林风眠当名誉校长,他不表态。他晚年还在画,《美术家》(香港刊物)上见到点。林风眠40年代画的风景,粗笔头、染色,山景泼墨了;50年代的仕女秀雅、清淡;60年代画芦苇、小鸟、横抹天水。(图7、图8、图9)
图7 林风眠 荷花仕女
68cm×68.5cm 纸本彩墨 20世纪60年代初
图8 林风眠 秋色
65cm×69.5cm 纸本设色 20世纪50年代
图9 林风眠 秋鹜
65cm×69.5cm 纸本设色 20世纪50年代
中国美术馆藏
采访手记:最后得见苏先生作品,1948年作:林风眠女儿蒂娜肖像及林先生肖像。
苏天赐:我受罗丹艺术论影响,曾经在画上一点线也没有。后来遇到林先生后才用线。那时看了很多汉代壁画,我感觉更有生命力,尝试一下。
四、林风眠与《小朋友》——林曦明访问记
时间:1999年12月5日晚
地点:上海林曦明寓所
林曦明,1926年生,原名正熙,号乌牛,浙江永嘉人。由剪纸转中国画,兼及简笔山水、人物、花鸟,将民间画、文人画、西画冶于一炉,以意象化的造型和纯化的语言造境寄情,墨色并具,雄秀兼得,评者谓富现代感。1999年12月初,我到上海参加路德维希捐赠作品展之开幕式及研讨会。12月5日晚得便访林曦明先生。予与林曦明先生有缘,因名字有两字相同。时人多将吾二人误认,我与先生也将错就错,为集邮者签字之类的事也就相互替代了。是日访林先生,又多谈林风眠艺术,这也算是三“林”缘吧。
交谈中得知林先生收藏的齐白石两画、林风眠四画、关良画被人窃去,先生很是痛惜。谈及林风眠先生,则甚兴奋。以下是我与林先生的对话。
林曦明:林风眠父亲早逝,母亲尚年轻,与人相爱,乡人将其衣服脱掉,双手绑起来,放在毒蚂蚁最多的地方,被蚂蚁咬死了(此为闻说)。(作者按:郎绍君著《林风眠·年表简编》谓:7岁时,“生母被卖走,母子再未得见”。29岁、30岁时,两度派人去家乡寻找生母,知已去世。)
20世纪50年代,我编《小朋友》杂志,找林风眠组稿,社长不同意,说他的画是资产阶级的。主任鲁兵懂画,与我一起去看林风眠,说他的画给小朋友看蛮好。林风眠说“不要做封面”(怕太显眼了惹事)。他的画在《小朋友》刊后,果然受到小朋友欢迎。有一次,将林风眠的画为《小朋友》做封底,他一连画了七张《鸡》,要我挑选一张。
刘曦林:请您谈谈林风眠1958年前后所作生产劳动题材作品。
林曦明:“大跃进”时组织生产劳动画(图10、图11)。下乡时,他先用铅笔画个小构图。画这类画有压力,但艺术规律不变,本人还比较满意。有人提意见,说他的作品太黑暗,叫他画明亮些,之后的大丽菊、美人蕉都画得很明亮,林风眠认为也好看。那时,他每月交一张画,蛮听话的。他在美协没有职务,由美协发工资。美协创作人员分组,把他摆在哪个组?先分到国画组,由贺天健、邵洛羊当组长,贺天健说林风眠的画是洋画(摆不进去),后来成立绘画组,林风眠被放在绘画组。
图10 林风眠 收获
66cm×65cm 纸本彩墨 20世纪50年代
有人说林风眠是“江湖派”,林风眠说:“江湖派不是蛮好的吗?有江,有湖。”他气量大。
林曦明:林风眠晚上画画,早晨睡觉。
刘曦林:晚上画色彩可否受影响?
林曦明:他的电灯泡亮得很,像小太阳似的。他不喜欢见陌生人。陌生人来了,就把门关上,不见。他作画很随便,也很认真,有的画画得透,两面都是画,舍不得裱了。林风眠的画“文革”前没人买,但外资出口加一张林的画,外国人说:“有张好画来。”
林风眠的女婿是医生,对林不好,他们后来没联系。他一个人很孤独。冯叶的母亲,是复旦大学一教授的夫人,没有工作,跟随林学画画,是林的学生,为他做饭。林去香港前由她照顾。两人蛮好,她先生也很大方。
林的房子原是两层楼,“文革”后成了一层楼。他的学生潘其鎏在林风眠走后住此屋。
图11 林风眠 柳林
67cm×66cm 纸本彩墨 20世纪50年代
林风眠有日本朋友,“文革”说他是日本特务。“文革”期间,在狱中听说画过一点画,看守的人要。林风眠像我的父亲一样,但“文革”中说我不写林风眠的大字报,无奈,我写了二百字的大字报交上去,都是抄的别人说他的话。可能林风眠看了,对我有些误会。
我本想给贺天健做学生,贺对我不感兴趣,问我多大,我说三十多岁,贺说太晚了。林风眠说不要你是好事情,跟他学就苦了。
20世纪60年代初,我办过一个小画展,林风眠参加我的画展座谈会。他说:“我的父亲是打石头的,我的画像打石头那样打出来的。学一点民间艺术是好的,林曦明有剪纸的东西。”
美协举办草图观摩会,林风眠喜欢我的剪纸草稿,并说:“以后画国画就这样画。”我胆子小,没敢那样画。后来他说我:“你的剪纸与国画两码事。”我搞套色剪纸,他说不好:“你的剪纸比版画好得多。”
五、林风眠珠玉之言
为了《回望丹青》这个选题,我几乎翻遍了几十年来积累的所有资料,不无惊奇地发现了许多的“宝贝”。其中,李树声先生(1933—2022,笔名李树。河北涿州人。1956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后留校任教。生前为该校教授。为近现代美术史专家)1957年访问林风眠的记录稿《新美术运动的开拓者林风眠》格外珍贵(图12),据我所知是林风眠先生唯一的自述资料,堪称珠玉。该文本于1989年10月油印,在同年11月2日举办的林风眠艺术研讨会上首次发表,引起美术界关注。予甚看重此文档,特将其原稿捡出,摘其精彩段落,重新发表,以方便后学研究参考。选文如下:
图12《新美术运动的开拓者林风眠》记录手稿选
我办学校主张多开展览会,让艺术接近大众,面向大众,并主张要整理中国传统艺术。艺专曾举行过一次“艺术大会”,艺术大会是艺术大众化的具体表现。
艺术大众化的主张是与鲁迅先生的《语丝》相接近的,并和孙伏园所办的报纸在一起。我曾为《世界日报》编过画报。一向主张艺术大众化,重视民间艺术的还有刘天华,刘半农也是接近《语丝》派的。我的作品《北京街头》是当时的代表作,我已经走向街头描绘劳动人民。与艺术大众化相对立的是现代评论派,他们是反对艺术大众化的。现代评论派也就是章士钊的一派。
1928年开始在杭州办学校,是在一个破庙里面,尼姑庵的旁边,十分艰苦。在这段历史时期中,我还创作了反映现实的巨幅作品。较早的一件是《人道》(图13)。这幅画的创作动机是因为从北京跑到南京老是听到和看到杀人的消息。作为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当时的思想主要是“中国应该怎样办?”是受《新青年》和《向导》等的影响。
图13 林风眠 人道 油画 1927年
后来又画了《痛苦》(图14),这个题材的由来是因为在法国的一位同学,到了中山大学被广东当局杀害了。他是最早的党员,和周恩来同志同时在国外。周恩来回国之后到黄埔,这个同志到了中山大学,当时国民党在清党,一下被杀了。我感到很痛苦,因之画成《痛苦》巨画,是一种残杀人类的情景。
图14 林风眠 痛苦 油画 1929年
我认为学习绘画的都必须先学素描,三年以后再选专业。学画不外两方面,一方面是从自然学到东西,一方面从历史学到东西。中国画的学习偏重历史,西洋画是重自然的。但如果推到最初的中国画仍然是从自然中取到东西,一定要从自然里面来,一定要从生活中来。种花、爱花,才能画花,否则表现出来的花也是没有生命的花,死的花。杭州艺专的动物园就是为了写生动物服务的,有鸟,有羊,有白鹤,还有鹿。最初学画当然可以临标本,画死的。中国画和西洋画作风不同,出发点不同,我认为主要是从历史经验拿东西和向自然拿东西之不同。
齐白石是有个人风格的,不管怎样我们今天的画不能和宋朝人一样。听说国画院要将绘画最好的送到齐白石门下当学徒,我是非常同意的,对待问题不要从个人出发,要学两行,要学西洋画,也要学国画。从科班开始学进去,再学古代的东西,雕刻、瓷器……什么都学之后会有新的面貌的,不要光停留在吵嘴阶段。
中国的绘画,汉朝的画像石应该是中国艺术的主流。山水画多了以后,尤其是到了文人画讲究水墨之后,绘画变成了出世的,玩玩的东西了,我们要从大的地方着眼,不要停在小问题上。
我非常喜欢中国民间艺术,我自己的画从宋元明清画上找的东西很少,从民间东西上找的很多。我碰上花纹就很注意。我画中的线,吸收了民间的东西,也吸收了定窑和磁州窑的瓷器上的线条,古朴、流利。汉代画像石也很好。不论是战国时期楚国的漆器,还是后来的皮影,我都十分注意学习,都非常喜爱。一遇到乾隆、嘉庆御用的东西就非常之讨厌。我不喜欢封建的场面和一些富丽堂皇的东西。我喜欢单纯和干脆。
林风眠 江上
34.7cm×45.2cm 纸本彩墨 20世纪70年代
林风眠 栖
34.7cm×45.2cm 纸本彩墨 20世纪70年代
有艺术风格的作品,有内心感情的东西,不是照像。所谓现实主义并不是仅只描写了工农兵的才是现实主义,应该广些,但也没有标尺。关于印象主义,美术史上早已经有了定论,何必又拿出来讨论呢?正如同电灯泡早就用了,还在讨论着电灯泡。
这几年学术上走了许多不必要的弯路,素描早就有现成的规定,非要在画粗还是画细上面打圈子,岂不是浪费精力和时间嘛!(文/刘曦林,文图整理/安慧;《中国书画》)
作者简介
刘曦林,1942年生,山东临邑人。1978年考取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硕士研究生;1981年起,于中国美术馆从事美术史论研究、书画创作,为研究馆员,历任研究部副主任、主任。为中国画学会创会常务理事,《美术》编委,北京市文史馆馆员,中国美协蒋兆和艺术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文化艺术发展促进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残疾人事业新闻宣传促进会仁美书画院名誉院长等。
出版专著:《蒋兆和论》《中国画与现代中国》《20世纪中国画史》等。其中《20世纪中国画史》荣获第二届“中国美术奖·理论评论奖”金奖。
兼事书画创作,出版有画册《水墨清韵——刘曦林书画小品集》《刘曦林艺术印记》(四卷)、《披图展卷》《故乡月明——刘曦林艺术馆作品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