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新春,《雪景寒林图》再次亮相天津博物馆,能又一饱眼福,感受巨匠之作的艺术魅力。站在群峰耸立、浑厚雄壮、寒林萧然的《雪景寒林图》面前,近距离地呼吸着千年前范宽的笔墨气息;感受着荒寒孤寂、萧瑟空灵、恢宏玄远的大美境界;品读着浑厚质朴,生机盎然的鲜活形象,心灵被作品强大的气场震撼,内心由然而生地感叹,大美之境,范宽伟大,宋画神奇。难怪西方曾将古希腊雕塑、贝多芬的交响乐、宋代山水画一起并称为世界文艺宝库中的三颗明珠,实乃当之无愧。置身《雪景寒林图》前,已被作品恢宏的气势与博大的气象所感染,有一种神秘的感受,自然之大尽收眼底,好像自己把握了整个宇宙,从内心平生一份莫名的欲辩已忘言的奇妙感觉,遂令我思,将思绪穿越时空,带到千年前的雪景寒林中。《雪景寒林图》展示的是一个气象万千的宏大世界,在感受作品博大境界的同时,又不禁思考画中如此大的空间,好似在飞机上高空俯视或航拍才能看到的景物,范宽怎么可能尽收眼底的。而事实是,在古代拥有飞机或航拍堪比天方夜谭,但的确宋人做到了如空中俯视大地的感觉,让我们相信这是真实的。由于眼睛的局限性,画中的一切,人在视线范围内是不可能在瞬间看到的,但宋人却将现实中不可能尽收眼底的景物变成了可能,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大、更奇妙的世界,此中必有玄机奥妙。
《江海寄余生》
45x66cm
2017年
山水画自诞生始,就受道禅哲学思想的影响,因之与“道”结下了不解之缘。文以载道,山水画亦不辱使命。山水画自始,就不是以满足视觉感官的风景画定位,而是作为载道畅神的审美道具。山水是道的精神体现,《易传》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刚与柔,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山与水中包含着天、地、人道;山水画是德的体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水象征人的崇高品德,有“比德”作用,因此山水画是道德的载体。谢赫:“图绘者,莫不明劝诫,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山水画传自然之神,得天地之道,它与君子静心修身、养德怡情紧密相连。仁者之乐,仁者借山水以“澄怀味像”,领悟天地之道,完成人格修养。而人不可能随时到自然中去“饱游卧看”,故以山水画来弥其不足,满足人不需亲临大自然,也能享仁智之乐,此是山水画价值所在。宗炳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之游之。”并美其名曰“卧游”,成为文人修身养性的途径。山水画能代替真山水,可满足人们向往林泉之愿望,所以北宋郭熙要山水画有“可行”、“可望”、“可居”、“可游”之境。即“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人的精神能在山水画中畅游。宗炳认为,观赏山水画是用眼睛感受,心灵领会而达情理的过程,又将“万趣融其神思”从而获得道德上的升华,灵魂得以超越。山水画通过表现自然,阐述哲理即“体道”。山水画又体现圣人之道,宗炳曰:“圣人含道映物”、“山水以形媚道”。观山水画与游览真山水一样,而且能更好地品味圣人之道,可以说山水画与道难解难分,是观道、体道的载体。
《皖南写生》
45x38cm
2012年
中国画重形神情结,“畅神”是根本。宗炳认为:“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所以只有“张绡素以远映……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渐远愈小,宗炳以最朴素的透视法,发明“映远法”,只为“畅神”。而畅神需广阔的空间,只有远才显大空间,山水才能“趋灵”,欣赏者才能“应目会心”,“应会感神,神超理得”使神有所畅。宗炳的“畅神论”直接催化、酿成了北宋山水画的大丘壑全景式山水的形成。郭熙创“三远法”,实现山水画大空间的营造。山水画自肇始,对远的追求就成为了自觉。山水画的远,关乎人生境界,人要高瞻远瞩,“远见”是人智慧的象征。“三远法”把人的视力和思绪引向远方,将心灵带到远的境界,使人生被尘俗所污染的心灵,得以暂时的清洗、净化、安静。庄子曰:“吐故纳新”,“吐故”就是要把尘世中沾染的凡俗之气除弃;“纳新”,是要借山水灵秀之气的熏陶,让心灵得以超脱。如果山水画不能远,仅靠人视线内所见景物,因其局限性,阻挡人的视觉,限制人的思维,约束人的精神,阻碍人的思想进入超迈尘俗的境界。“远”使山水画形成了与天地相通相感的一片化机,浑然无际,玄之又玄,成为大化之境。无尽的情趣和妙境也尽藏于画中,人得以畅神。由此山水画是与老庄精神相通,超越现实的精神产品。郭熙的《早春图》,就是以“三远法”表现山水大空间的典范。
《空门独钓》
45x66cm
2017年
庄子曰:“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道家得神明道的思想是山水画畅神的根基。老子曰:“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逝”是运动、发展、变化。能以这样的眼光看世界,当然就“大”,且能看到更大的世界。“逝”必是时空一体的,所以远,远而能游,实现庄子的“逍遥游”。山水画要“游”,就得有大空间,让思绪回往,精神畅游,心灵得以超越,如王微:“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由此山水画超越了风景画的意义,成为心灵之画。“反”则最终“返”回自身,即“畅神”,实现“天人合一”。中国人以流动的视点观察自然,全面、整体地观照自然,形成了散点透视,不受定点、定时约束,与道家所主张的精神自由相契,因此形成了“全面地表现大自然的节奏与和谐”的独特的空间意识。畅神使山水画很早就摆脱了自然摹写,摆脱了形的束缚,打破了时空,激发了画家的想象力,构图获得了超乎寻常的自由度,呈现主观表现性。画家凭借想象力将不同时空景物,有序地组织在同一画面,营造一个整体、虚幻、理想的心中宇宙。山水的景象应于目,会于心而上升为理,是因感同于有山水所托之神;而人的精神超脱于尘浊之外,也是感通于画中的山水之神。山水之神,即山水之美,这种美可以陶冶人的性情,涵养人的心胸。寄情山水,超迈尘俗,丘园养素,是君子在精神上的理想境界。
《寒原图》
68x138cm
2012年
《易传》曰:“一阴一阳谓之道”。荀子:“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阴阳相互作用转换构成了世界,水墨的浓淡、干湿、黑白的变化正是阴阳的转换,所以水墨能表现大千世界。阴阳还表现在时空关系上,形成了中国人特有的阴阳观。管子曰:“春秋冬夏,阴阳之推移也。”阴阳观是物质运动和时空一体化的观念,面对浩瀚的宇宙,古人唯有采用“仰观俯察”,“远取近求”,这样的“游目”式的观照方式,所谓“饱游卧看,历历罗列于胸中”,才能真正感悟和体悟天地之道。“游目骋怀”是以“鸟瞰”观自然,画家仿佛是在天地间遨翔的一只鸟,这只鸟自由自在如鲲鹏,俯视大地,使万物不为我所有,但为我所用。这样就可以极自由地将世间万物、春夏秋冬、时间的流逝一并置于画。这是一个翱翔与天地宇宙间的鸟,才自由如许,如庄子的“逍遥游”。“游目”的要点在“游”而非在“目”,“游”要“畅”,“畅”则神完意足,所以中国画钟情于“畅神”。且山水画构图的一切手段都可以“阴阳”表达。老子曰:“反者道之动”,好的山水画就是一幅阴阳大观图。
画家在观察世界时是处于运动状态的,不仅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中国人对自然的观察是全面、整体的,“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看”,由春而夏而冬,是一个来回运动的过程,也是一个时间的过程。山水画的散点透视也可以说是时间的透视,意味着山水画不仅仅是瞬间艺术,而是对永恒的追求。中国人对自然的观察是一个观照的过程,观照是心的直觉认知过程,即在时空上,对于瞬间即永恒的心理体验,一种与宇宙合一的精神体验。 “仰观俯察,远取近求”是中国哲人的观照法,让思维冲破时空的局限,伸向了无限深广的超越时空的世界。仰观俯察,即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远取于物,近求于身”,将对自然的超时空观察和无限把握融入到主体的心胸之中,即“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山水画要远取近求,远取物象之远,近求心境之远,以物景之远,启动心境之远,以心境之远,印证物景之远,目的在远不在近,不远不足以显示胸襟、显示气度,如人要理想远大,要有远见卓识。中国人的观察不仅用眼睛看,而且用心灵解读自然,求对物象深刻感受与认识,进而能把握山水这一宇宙间最大的“象”。庄子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人生存在自然中,又是万物之灵,既处于主体的地位来把握客体自然,又同时融入自然之中,与天地精神合一,石涛曰:“独于天地精神往来”。中国人借自然来表现自己的阔大心胸,然最大的自然莫过于宇宙,清布颜图:“宇宙之间,惟山川为大。”山川,是仰观俯察、远取近求所能把握到的最大限度、最美妙的境界,古人智慧的选择了“山水”作为抒情达意的“道具”,它能畅文人之胸怀、赋君子之情操、类天地之品德、通人世之哲理,故有“仁智之乐”。
《云深不知处》
45x66cm
2017年
观照是一种心灵和自然的对话,刘勰:“目既往还,心亦吐纳”。观照需有相当的距离,即大的空间,山水画的远是无限的空间感,表现的是来去无迹的境界。因为无限,个体便易消融其中,从而生出超尘之境,身心得以松弛、慰藉、愉悦。宁静致远,只有远,方能静,静以修身。散点透视使视点不断运动变化,意味着画面的各部分往往既可并置,又有时空连续关系,不同瞬间的画面组合在同一画面中,增大画面空间,以空间换时间,实现时空一体化的宇宙感。
观宋画,发现作者不仅用眼睛看世界,而且还在用心灵读世界,即是用“心眼”在观察世界。画家不仅画出了眼中所见,而且还画出了心中所想,将自然融入心中,依审美理想,营造出一个虚幻的世界。《雪景寒林图》中的群山、寺庙、村落、寒林、深水、小桥,观众怎可能在瞬间尽收眼底,但它却在范宽的山水画中成了现实,使我们看到了一个虚幻、理想、完整的世界。雪景寒林是范宽的精神家园,心灵之影。宋人山水画巧妙的迷惑了观众的眼睛,亦真亦幻,言其真,现实中不存在,补自然之不足,是虚幻的;言其假,它又能“格物致知”,形象写实,让观众相信,这的确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世界。如此,宋人也完全可以在画中做到“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因为他们在以浪漫的情怀,用心解释这个世界。
《雪山归隐》
45x66cm
2022年
山水画的特点是物象体量大,难以驾驭。郭熙曰:“ 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须远而视之,方见得一障山川之形势气象。”与画花卉、竹子不同,须“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郭熙发现山之大,须亲临远观,得山川形势气象。但事实上只目视远观还是有局限性的,看到的还是有限的景物,难以满足山水画对大空间、致远、游目、畅神的需求。同时代的沈括另有真知灼见:“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沈括将人对自然目视心读的“心眼”法,叫以大观小,即观察自然要向人观看盆景和假山那样,将山前山后的景色尽收眼底,能如此,人就成为把握整个宇宙的造物主。如同人的眼睛虽不能看尽整个宇宙,但却足以把整个宇宙装在自己的心里。
以大观小,仿佛人在高空对自然进行全面的审美观照,如鸟在空中观景象,可做流动性的鸟瞰式观察,将景物尽收眼底。鸟瞰之,一览众山小,即是宏观法。“以大观小”即是将大的看作小的,如看假山的全貌。大,大视野,大场景,大而无外;小,指包容其中的一切,与包容他们的大背景相比,相对说显得小,小而无内。以大观小所观之小,是山水画中所有景物空间的整体缩小,而非局部的缩小。人观真山缩小如观假山;人观大川缩小如观小溪;人观大树缩小如观盆景,人观山水,山水在内的全景图则缩小如观沙盘,即是缩小法。宏观法与缩小法,都源自于心法,是心在掌控自然,可谓“万类由心”。以大观小,就是要求看到景象的全貌,看的是部分,画的是整体,以想象来弥补眼睛的局限。整体组合不同视点下物象,依画理、规律经验,加以想象,布置层峦叠障的丘壑,折高折远,愈高愈远,推移空间节奏,展示出大自然全面的节奏与和谐。
看来在认知上沈括还是比郭熙略高一筹,既然郭熙已知:“学画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临其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得矣。”但未能超越眼睛的局限,以心灵解释自然,升华到对山川鸟瞰之,如观“假山”。实际沈括的“以大观小,如观假山”与郭熙的临深坑上瞰花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在对自然进行全面的、整体的观照,只不过后者不仅用眼睛看,而且还得用心读,起动心智,加之想象,可以说是目视的升级版,是超越的心灵。(文/肖培金;水墨为上)
画家简介
肖培金,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山水系硕士学位 ,现为天津美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天津美术学院“水墨为上”山水画高研班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天津美术家协会山水画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