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京藏高速一路向西驱车5小时就能到达山西右玉县右卫镇。20年来段正渠已经数不清重返这里的次数。酸曲遏止,千年来摧人心魄的历史为如今宁谧的右卫镇做底色。只要身处这里,段正渠就觉得自己可以抛下北京疲惫的空气、难以安歇的晨昏,与舒适却危险的生活隔开几座山,隔开几条大河。
他不断地依偎于西北天空中香烟与尘土的味道,沉浸在北风与历史的合奏中。这片土地也记录着段正渠过去八年磕磕绊绊,孜孜不倦的转变之路。就让艺术与广阔的土地一起安静地呼吸吧。
艺术家 段正渠 摄影:董林、服装:單農
当浑厚的画面与深沉的色调,当黄河的波澜与英雄远去的故事,在段正渠那里逐渐偃旗息鼓、淡出视线,另一种关于西北的气息开始在画面中升腾。于最新的个展“右卫”中,我感受到更天真、更欢愉、更平凡也更亲切的艺术被他建立,这是65岁,全新的,段正渠。
段正渠个展“右卫” 798艺术区A07展览现场 2023
这片广阔穆然的西部土地再一次滋养给他新的感受,促使他用柔软细碎的笔触表达着爱与童年,自由与孤独,星空与人群。艺术在段正渠这里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会凋零,画面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似乎从来都不曾犹豫、不需停顿、不会疲乏。这是我从画面中感受到的艺术家的自信。
来到工作室,采访刚一开始,段正渠便完全逆转了我的想法,松弛的画面并不能展示出艺术家在背后为其付出的心血,他说:“布展前两天我心里还是打怵的。从2015年开始转变,最初的几年,画完又涂掉,到处撞头,每天醒来,仍要面对涂改了无数次仍无起色的烂画时,‘生不如死’的感觉马上就出来了。心情烦躁,懒得开腔,吃饭没有味道,甚至想提刀把画布给捅了。这是我画画的常态,一直在里面挣扎。直到2022年才找回状态,画出的东西才能让我产生满足感。回头想想,人生又有几个八年呢?”
段正渠右卫画室
段正渠北京画室
凭借着与绘画宿命般的联结,段正渠用直觉、经验向着无形的事物毫不停歇地努力。2015年他从纸本绘画开始,尝试着寻找新面貌的可能性。反复出现的赭石、深蓝、群青的背景上是臆造出的灵魂、飘来的天使,这些柔软而忧伤的梦境空间编织出他所向往的带有诡异、神秘氛围的绘画。
《翅膀》100×180cm 纸本水彩、色粉 2018
《左眼》130×160cm 纸本坦培拉 2018
接下来的几年,段正渠有意抛下那粗犷有力的笔触,顶天立地的人物,就像一直用右手持手术刀的医生突然要换成左手。几十年的经验无法轻易撇下,他强迫自己用坦培拉画一张2米的大画。就这样东碰一下,西碰一下,反复尝试。每一个从黑夜那里赢得的白昼都让人惊叹,最终我们看到了这些令段正渠不再感到遗憾的画面。
《西偏北二》135×180cm 布面油画 2022
如今,人群不再因为社火、赶集、制服鲤鱼等具体原因聚集,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没有目标,乌泱乌泱地挤在一起,“谁和谁都没有关系,我想要他们这样散漫的状态,没有故事,没有画布的中心,自然地聚集也许更加能够生出一些神秘感。”段正渠在“西偏北”系列大胆地将裸女、画家、未完成的线稿人物突兀地隐藏在人群中,他喜欢画面中的这些莫名其妙。这个系列一下子画了四幅,依然觉得不过瘾,他说:“从这个系列开始,一切都在变好。”
《西偏北三》135×180cm 布面油画 2022
《集聚》150×200cm 布面油画 2022-2023
渐渐地,段正渠不再塑造那种充满男子气概的崇高形象,而是注意到社会变迁与蹉跎的岁月在普通人身上的流淌痕迹,眼前没有特别摆得上台面的变革意义,那仅仅是一片萧瑟的土地与畏缩的人,是不同灰度的普通人的面目。在无定河边上,男人眼睁睁地看着一片白茫茫、空荡荡的无言冬雪,风吹乱了头发,束手无策,停滞不前。
《无定河》100×130cm 布面油画 2022
几十年来,他不断辗转于黄土高原上的旧址遗迹,在一辆辆沾满泥土的长途客车上眺望过层层的山土,听过夜空中划过的诘屈拗口的酸曲。段正渠被真实的陕北打动过,所以多粗犷、多直接的笔触对那时的他来说都是合适的。
而现在,他能在同样的土地上想象到更自由、更天真的世界。笔触与色彩随之肆意,恍兮惚兮之间将人抽离于现实,像地毯一样的花园中是仰面休憩的女孩,自由如音乐一般地流过去,山花盛放,挥霍着它们易逝的绚烂。我们好奇是什么让他画出喧嚣而松弛的色彩,段正渠说:“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学习印象派。我的色彩就这样自由,笔触也流动,后来因为画陕北硬生生改掉了,现在算是我的天性和过去的感觉回归了。”
《恍惚》150×180cm 布面油画 2022
《植物园》39×54cm 布面油画 1981
这八年,他和画布还一起等来了一些他从未想到过的偶然启发。“突然觉得应该适当地画画。”现在轻松的笔触,大致勾勒的形态,未完成的塑造,这些在过去从不会出现在画布上,如今都可以“大摇大摆”地立在上面。段正渠说:“最近,我的作品不需要面面俱到,遇到精彩的、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就留下来,停下来,不继续了。我就觉得,好像怎么画都可以了!”
《翅膀》100×130cm 布面油画 2022
《梦乡》135×180cm 布面油画 2022
艺术确实绝非舒适之地。“原来的东西不想再画,新的又不清楚,云里雾里,没抓没挠没有依靠无处发力。”转变的八年里,段正渠有时觉得自己年轻,“好像自己才40多岁”,有时又感到身心的迟暮,“画画的事可能到此为止了”;有时觉得自己得到了拯救,有时又感到深不可测的迷惘。很多东西,我想他自己也无从说起……
“2001年我和段建伟经朋友介绍第一次到右卫镇,当地人看着我们拎着箱子还以为我们是剪头发的,或者是测量土地、搞建筑的。来到这里,光是听着‘杀虎口’、‘苍头河’、‘破虎堡’这样的名字我就喜欢极了。2004年我带着高研班的同学们第一次一起去右卫画画,渐渐地知道右卫的画家越来越多。”
段正渠 摄影于右卫
过去三年,段正渠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这个小镇,过着两餐之间,唯有画画的生活。右卫实在是一个特别好的躲清净的地方,男人们倚着门框任烟头灼亮暮色,女人们抱着孩子,从门口望着黄土高原的远方。“镇上经常见的人不超过30个,也就村里办红白事的时候人稍微多点。”
段正渠 摄影于右卫
段正渠就是喜欢这里的萧瑟。这片土地好像历史的巨人不经意丢下的一块巨石,北风让石头四散开来,而碎石永不知退却。早晚散步,他一个人站在光秃秃的山梁与沟壑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望不到尽头的土山放大,可爱的他会这样形容右卫的温度:“薄冰、哈白气、冻手”。
《黄昏》100×130cm 布面油画 2022
《日落》140×180cm 布面油画 2022
《黄风》130×100cm 布面油画 2021
段正渠总喜欢在古长城一带捡东西,比如弓箭箭头、砖瓦的局部、器皿的碎片、陶片,“这些小东西中藏着整个战火纷飞、金戈铁马年代的秘密,那些没有被历史记载的故事就在里面掩埋,只要稍加用心,便脱然而出”。说到这里,他指着工作室进门处的书架上的石球问我们,“你们猜这是什么?”“这是古代的炮弹。我们捡的,太有意思了。”
《箭簇》100×130cm 布面油画 2022
如少年般的好奇心让他觉得很多事情都特别有意思:
比如他画藏着五、六个黑脸小朋友的斑斓花圃。为什么是黑脸?因为小朋友的黑脸比白脸好玩儿。为什么藏着?因为让大家无意中就能发现一个又一个小朋友,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秘境I》150×200cm 布面油画 2022
《秘境I》细节
《秘境II》150×200cm 布面油画 2022
《秘境II》细节
他经常画自己的两个外孙,工作室墙上有很多关于他们的作品,尤其是当小朋友正襟危坐,煞有介事的时候,段正渠觉得这两个“小大人”有意思极了;
他觉得前几年在县城初中旁边的表白墙上,那些真挚的、要死要活的爱情语录特别有意思,一笔一笔临摹他们的字迹,并且联想一出情感大戏的过程更有意思;
还有,右卫镇上随意出入散步的那些小狗、小猫、鸭子、獾、兔子,它们像人一样生活在村里,段正渠觉得随手在纸壳上画下它们也特别有意思。
《蓝色孤独》150×180cm 布面油画 2020
《爱情》150×180cm 布面油画 2019
展览中还有一件浪漫的作品,段正渠兴致勃勃地介绍“这张画可以挂四个方向”。《寓言》画的似乎是一个无风的夏夜,星星散发着清新的味道,看得出来它们比城里的亮多了。老乡们都出来纳凉,画面的右上角,有一个小孩子站在山头向空中凝视。那个角落的美,真是强烈得不可平息。
《寓言》130×160cm 布面油画 2019
段正渠能够在很多最微小的事情中,探索到欢愉与美,而他看似无法被磨灭的艺术才华,正是来源于他小心呵护的敏锐与灵性。
《右卫》160×200cm 布面油画 2022
从1987年第一次西行到今天,36年的时间,世界变动不居,西北也完全不是最初的样子,但段正渠似乎都能无涉地跨越这些变动。
太行山以西的这个世界究竟带给了段正渠什么?一种深沉和厚重的精神深藏于黄土,也弥漫在他的内心。西北的风骨、小时候对于土地的经验,渗透他的血肉和生命,让他的作品像长在黄土高原的树木,枝叶伸向所在空间的四处,在地底深处有,在天空中也有。
《读书》170×140cm 布面油画 2006
“我画的西北和真实的西北有很大的距离,创作一定是对于眼前的世界有选择性的,这里有我的判断和取舍,表面的变化我是视而不见的,我想画出对西北的理解,对人的理解,画看不到但能感受到的西北的里子。”
《大肉》130×100cm 布面油画 2001
尽管生活平贫,但依然保持体面和规矩,每餐都尽力招待他和朋友们的老乡成为段正渠画中的主角。画中的人有着饱经沧桑后的波澜不惊,会将“惯常的艰辛当作喜悦的基石”。
《天底下唱歌》160×230cm 布面油画 2014
《星空》130×100cm 布面油画 2004
女性在他的笔下并不是一种性别,而是一种处境。黄土高原里隐忍孤独的年轻女性,在一个没人的村子一个人独自抚养3个小孩,在他和友人离开之后,默默在身后一首一首唱着如哭如泣的酸曲,这个场景段正渠一直记得。也许是对于这类女性的印象太深,在段正渠的画中,女性总是表现得更加庄重、坚毅、高大,更令人尊敬,她们在土地上站得笔直,像被风裹挟,也像在和风搏斗。
《发面》180×150cm 布面油画 2009
《火盆》130×100cm 布面油画 2002
《依偎》100×130cm 布面油画 2021
这么多年,段正渠还总是揣摩黑夜给他的启示。“西北沉沉的黑夜,似乎包含了太多无法知道的东西,在黑暗中行走的那种蓦然的寂寞结合着无助的感觉,总是不经意在很多年后涌上来。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凄厉一下没有了。天和山的交际处透出微弱的亮光,这光莫名其妙。”画中的黑夜没有一丝营造的味道,他惯常地用文学性的眼光,让贫困凋敝的僻壤有了诗意。
《星夜》140×200cm 布面油画 2022
《星空》150×180cm 布面油画 2012
重要的是感受,西北的所有经历最后都化成了感受,唯有感受才是真实。
就这样,几十年来,段正渠躲避在感觉里,探索感觉,就像探索另一个辽阔而陌生的国度。
艺术家 段正渠、摄影:董林、服装:單農
记者:你在微博说前几年不想办个展,觉得撑不住。这个撑不住具体指的是什么呢?是撑住别人的评价和判断还是撑住自己的期待?
段正渠(以下简写为段):我说的撑不住是指作品比较散,回头看2015——2020年的创作,单独的作品看来都还不错,但是整体上就会看起来不连贯,是分散的,头绪太多。过去我画陕北的土地和人民,我知道最终画面的目标是什么,但是2015年之后,寻找一种新的面貌的过程中最苦恼的就是不知道要什么,心里只有一个特别模糊的目标,所以东碰一下,西碰一下,在画面中反反复复地寻找。
直到去年,我觉得画面令我有底气多了。似乎也知道了想要的是什么——与过去的主题有一定的连续性,但是在手法、风格、方法、视角上都要有新意。
《雪落无声》140×180cm 布面油画 2022
记者:当你站在刚布置好的展厅,看着自己过去两三年的成果,心里是什么感受?
段:其实在布展前两天我还心里打怵,甚至还想要不然就不办了……这辈子办过多次个展,还第一次像这样没有底气。我生怕自己画得不够好,生怕超越不了之前的自己:这个年纪了,还在做这么大的改变,砸锅了该多没面子。
展览布完,我忍不住先去现场看了,心里一下变得踏实,甚至还有一些欣喜:新作既做到了与以往不同,而且画面已开始散发出之前所未有的感觉,而这些就是我这些年心心念念想要的。并且,我觉得这次展览对于我后面的实践有了新的指引,从前不清晰和不坚定纷乱的想法现在开始变得明确有了条理。我想咱们采访完三五天之后再赶紧去右卫,趁着这个新鲜劲儿把感受都再巩固一下,几年后我要再办一个展。
段正渠个展“右卫” 798艺术区A07展览现场 2023
记者:《欢乐》这件作品和你之前的作品相比,有那种少见的开怀大笑和放松的感觉。
段:是的,我很喜欢这件作品,画的就是学生们在雪天玩儿的场景,无拘无束特开心的氛围。我觉得这件作品特别放松,比如右面抱着雪球的那个人的裤子,我就起了一个稿子,本来是想要再画深一层的,但是觉得那个地方几笔就出现了布料沙沙的感觉,我就停在那里了。
其实这次很多群像里面的人物都是止步于起稿阶段,视觉上出现了陌生感,有一种挺突兀的感觉的。按照原来的标准,这样的作品是不成立,立不住的。但是现在,我觉得怎么样都可以,怎么画都顺手,自由放松的状态特别好。
《欢乐》140×200cm 布面油画 2022
记者:经过了8年的寻找和重建,画面的完成标准对于你来说也说是否也不同了?
段: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2015年之前需要画面有一种面面俱到的完整度,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到位。但是现在当画面中有些部分处于过去的起跑或者中间阶段我就会停下来。我希望作品轻松一点,把两米的大画当成纸片来画。
记者:看你在微博上分享这次作品起标题还经历了不少波折。
段:是的,几乎每张画都起了10个以上的标题。最开始想起那种比较虚幻有诗意,没有明确事件的长标题,就拐了几个弯起标题。后来觉得,不行,怕别人笑话我装文艺,就还是折中了。
标题其实也是一种态度。我是农民,我画的是农民,我就要以农民的态度对待绘画,所以1991年,我和段建伟的第一次双个展上的作品标题就都特别直接,比如《走路》《散步》《亲嘴》《打牌》等等。后来2018年做纸本作品展览的时候,我就直接把陕北的地图拿过来,在上面找喜欢的地名,看哪个村的名字过瘾就用哪个名字。这次本来想着拟一个缥缈文艺的标题,动了很多脑筋,最后还是这种回到这种直白去了。
起标题和画画一样,一牵强就造作,我最怕画造作。
《幼崽》25×35cm 布面油画 2022
记者:作为第一批美院毕业的画家,从1979年考入广州美术学院,经历50年创作生涯,艺术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段:从广美毕业放弃了留校回到河南,被分配到郑州最有发展的单位河南省外贸局广告公司,但是当时因为要坐班,就上了10天班我就转到了郑州市群众艺术馆。尽管群艺是当时最拮据的单位,但是因为在这里我有充足的时间画画,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1999年调到了首都师范大学,和学生们天天跑出去画画。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是我没有按点上过班,永远不用卡点,睡醒了就只想着去画室动起来,我庆幸可以有环境让我一直画画。
段正渠 摄影于右卫
从前我一直画社火喧腾、大鱼黄河、流萤夜行,画唱着酸曲的西北汉子, 2014年心里厌倦了这些。2015年着手转变,一开始不知道往哪里使劲,就这样跌跌撞撞,一变就是八年。有时候我就在想,人生有几个八年啊。这么多年搭进去了,就为了让自己对画面的变化感觉踏实。这个代价没有办法计算的,因为这些是我所关心的事情,我只知道这样做是合适,别的东西我不在意。
《黄河传说》180×300cm 布面油画 2012
中间2016年,因为颈椎病手臂完全抬不起来,不能画画,一整年漫无目的,整日涣散,对于每天都要拿起笔画画的人来说很痛苦,和死了差不多,那个阶段的生活无聊极了!
所以我想,艺术就是和阳光、水、空气一样重要的东西,我的生活围绕着它,也可以说艺术就是我的生活。
《生日》30×20cm 布面油画 2022(来源:Hi艺术 郑舒元 )
艺术家简介
段正渠,1958年生于河南偃师,1983年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现为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油画艺委会委员,中国国家画院油画院研究员,中国油画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