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钟飙的巨幅绘画作品,无法简单地用“气势磅礴”四字来描述。在一片幽蓝之中,天地宇宙混沌地融为一体,在画面前,人是渺小的。
钟飙“以形显态”展览现场
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2022
钟飙1968年生于重庆,自1991年在毕业展上一鸣惊人,一晃30年,他早已成为画坛稳固的“中坚力量”,几经转型,但从未停顿。
钟飙,2022
摄影:杜宏毅
日前,钟飙新作在川美美术馆展出,这位坚定而谦逊的艺术家、艺术教师,与我们分享了创作哲学与生活。
钟飙“以形显态”展览现场
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2022
钟飙个展“以形显态”,是川美美术馆一系列当代重磅艺术家个案研究项目的一部分,与他一同展出的另一位艺术家,是比他小两岁的尹朝阳。展览并没有什么“网红”元素,但在社交媒体上有一波极高的热度,当日参观人数限额时常被刷满。
美术馆坐落在重庆市郊的新校区内,在川美画圈,新人总是一茬茬冒尖,学子们贡献了最多的热评,“又来打卡老师的新作!”“感受到身为川美人的骄傲和快乐。”我们也好奇:画了30年,这一次个展,他带来了什么?
《寒武纪》,2022
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鸿蒙》,2022
200x580cm,布面油画
走进展厅,最吸引眼球的是三幅巨型油画。
在开展前,他的个人视频号中常分享创作过程,“巨画日记”是高频词,他也在创作半途不断自我激励:“最后一个月,发起总攻”“准备冲刺”…….
比人高得多的巨画,容不得半点疏忽、却又需要极强的耐心和毅力的“战役”。在这样的巨画面前,人是极渺小的。
与此同时,试图在画面中找寻具体的形象,是一种徒劳,因为画面一片“混沌”。而《鸿蒙》《寒武纪》这样的作品名,给出了一些提示,寓意宇宙、生命演化的初始阶段,像天空、也像海洋的深邃的蓝,正是造出万事万物的起源地。
《此起彼伏的诗意》,2022
195x300cm,布面油画
钟飙把这个新系列称为“组态”,“组”是动词,关键落在“态”。什么是“态”?
“‘态’是事物内在的普遍联系和潜行动能,永不停息地潜移默化;而‘形’,只不过是‘态’在具体时间和空间中聚合的外貌。”这是钟飙给出的定义。
“当时过境迁,艺术则态变形随。以形显态,这一永续的动态过程,蕴含着‘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之底层逻辑。”
钟飙“以形显态”展览现场
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2022
《知音》,2022
195x300cm,布面油画
展出的另一个系列,“格物”,尺幅缩小,仿佛一下从广角切换到特写镜头。“‘格物’聚焦对象,通过对确定物体的观察、思考、冥想,把物相以及背后的可能性视觉化。”
画面中的前景是高度写实、装饰华丽的高背椅,以及石碑、石雕,画面的背景则再次遁入“无形”,只是富有流动感的色块和图形。
在社交平台上分享新作创作过程,2022
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馆长何桂彦,在这次新展的前言中这样评论钟飙的新作:“艺术家笔下的图像所涉猎的范围变得更为广泛——早期作品中秉承的‘视觉奇遇’让位于艺术家对现实、对生命、对能量世界的哲学追问,并将个人化的思考融汇到宏大的、史诗般的场景中,试图在可观看的图像与抽象的本质之间找到连接的桥梁,赋予内在的逻辑。”
钟飙1968年出生于重庆,从小就喜爱画画。读中学时,他碰到了一位愿意免费教学生绘画的好老师,辅导孩子们考川美附中,他成了中榜的“幸运儿”。
进附中后,他曾在多种艺术形式间摇摆,一年级时喜欢国画,二年级喜欢平面设计,三年级喜欢文学,四年级喜欢油画,最终锚定在油画这条路上,顺利地考上了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本科。
《都市过客与昭陵》,1991
100x81cm,布面油画
《都市过客与永乐宫》,1991
100x81cm,布面油画
1990年的一场毕业旅行,成为个人风格初成的起点。那是大四时期,钟飙和同学、老师一起前往西北地区毕业考察。行程非常高密度,有时一天要参观三个县的古迹。在历朝历代的文明中穿梭,他回忆,“产生了一种身临其境的穿越感,仿佛能够跟远古的文明相连结”。
返回学校后,这份灵感迅速转化为画面:石雕,穿上了传统的素色长袍,下半身是混搭的时髦的西裤和皮鞋,身后又出现了鲜红色可乐广告牌。
诸如此类的矛盾细节,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中,制造出时空错乱的观感,这便是他的毕业创作“都市过客”系列,“试图为古代,在当下寻找出口。”
川美教室,1997年
钟飙画室,1998年
毕业后,他回到家乡重庆的四川美院任教。那是1990年代,随着城市经济飞速发展,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充斥着各种各样日新月异的图像:城市里拔地而起的高楼、琳琅满目的时尚广告、街头的年轻女孩、电视里的外国影星、朴素的劳动者……
《无问西东》,2000
200x150cm,布面油画
他延续了古今拼接的创作方式,试图捕捉这些转瞬即逝的图像瞬间,将嘈杂的世界拼接到一起。画面内容看起来极为复杂,但有他自己的构成逻辑。
这个阶段被他总结为“图像迹遇”,从1994年持续到2004年,跨越十年,“通过呈现过去与现在的因缘际会、西方与东方的异质交融,来寻求现实意义的延伸,创造出特有的时代图像”。
《一个人的城市》,2004
200x150cm,布面木炭、丙烯
《赴约》,2004
150x200cm,布面木炭、丙烯
后来他也曾做“减法”,在画布上留下未完成的痕迹,炭笔勾勒的轮廓,局部上色的人物,大量留白的空间,都在调节着画面的节奏。
不变的是对高速更迭的城市风景的敏锐把握。他把这样一个创作的过渡期,称为“过程延展”阶段。
《轮回》,2015
150x120cm,布面油画、丙烯
《命运》,2019
130x97cm,布面油画、丙烯
过去近10年,他对具体形象的关注逐渐越来越少,进入“混沌初开”阶段——回到“形象诞生之前的混沌状态,再由混沌孕育形象”。新的创作方法,也带来了新能量。
最现阶段的“以形显态”,是他发明的重要创作概念。画面的混沌,作为一个持续的动态显形过程,成为发展方向的新坐标,作品已经和图像元素的拼接效果无关。
“我是回到绘画本体去组态,在这个浓缩的二维平面中,以外循环连接外部世界、内循环探底潜意识,然后通过绘画行动,实现对自我生命的经验和显形,这更像是一种修行。”
多年来,钟飙过着北京、重庆往返的“双城生活”,也在两个不同的身份之间切换:艺术家、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在到北京之前,他还曾经担任四川美院创作科研处副处长(主持工作)、重庆美术馆副馆长。
如今,他在四川美院每学期有2个月的课,一年4个月,这些年因为疫情,出行大减,“双城记的感觉愈加明显,像是在不同的世界切换。”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生活和创作,2005年起就一体化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他选择的用“回”,而不是“去”——回重庆、回北京,转眼已16年了。
“北京工作室是我的世外桃源、创作基地和生活剧场;重庆是我的家乡、单位、驿站和归宿。”
位于北京的工作室
钟飙的工作室位于北京郊区,离首都机场T3航站楼不过15分钟车程,由一处空高达到12米的厂房改造而来,画画之余,也有难得的松弛时光。
工作室周边环境格外惬意,西边是树林,北边是庄稼地,室内外的布局和设计都围绕场地的优点做规划,可以“凭栏远眺田野,和长城所在的燕山山脉”。
“尽管是租来的生活,也常常感动于这种诗和远方在家中的人生美景,它陪我度过了无数的困境。”
参与川美新展的布展,2022
在不同城市、不同身份之间不断切换,是否有难度?
钟飙给出了一个干脆的回答:“不管什么身份,共性就两个字:做事。人一辈子不是忙这事儿就是忙那事儿,一桩接一桩。做事的快乐来自于有效性,而有效性则来自于对规律的掌握和方向的判断,剩下的,干就是了!”
在创作中
Q:一条艺术
A:钟飙
Q:最新展览中,“组态”系列,描绘了形象出现以前的一片混沌状态,抽象的画面内容,来自哪里,如何生成?
A:抽象是事物之间潜在的关联,具象是潜在关联所对应的显性事物,它们本质上是一个整体。举个例子:一场聚会,大家聊得非常尽兴,拍摄出来的照片是具象的,但它只是表象,无法反映聚会的内容,那些话语的交流、情感的共振、供需的契合、高潮的迭起……才是聚会的结构,在我看来,它们也是可以被视觉化的。
事实上,任何具象的事物都有它的成因,成因自然是有结构的,有结构就有视觉化的可能。这时,“具象事物的底层结构”这个概念就闯进了我的脑子。
达到“具象事物的底层结构”视觉化,它并没有标准答案,相反,它是无限多元的,每个人、不同时空都可以有不一样的表达,重要的是达到了怎样的表现水平和艺术境界,这才是我需要用一生来孜孜以求的。
《奥陶纪》,2022
344x842cm,布面油画
《显形》,2008
350x900cm,布面木炭、丙烯
Q:作品《奥陶纪》里有许多空白的画框,这个元素也常在您的作品中出现,有什么含义?
A:1988年,那时大学二年级,每次自己绷完画布,平整空白画布的美感莫名地打动我,在上面画都感觉是破坏。后来干脆把未完成的画拿来与空白画布比较、PK,往往都难以达到它的至纯美感,于是再调整修改,直至品质接近。
空白画布成了我的质检标尺,这让我理解了极少主义的出现。弹出一个音,就失去了其它音,只有一个音不弹,才五音俱全;如何做到弹出数音之后,还能保持一个音不弹的境界?这是持久的课题。
20年后的2008年,我第一次把空白画框引入巨幅作品“显形”中,那里的空白画框代表还没有表达,而画框外的内容则成了前戏。34年后再次引入展览,空白画框彷佛有了不言而喻的自身属性。
《蜡、油脂、小牛皮和胡桃木》,2021
150x120cm,布面油画
《相逐心生》,2022
200x140cm,布面油画
Q:“格物”系列,以具体的物件出发,来探究背后的思想,能否举例说明如何挑选物件?
A:比如“相逐心生”这件作品。有一次,在故宫御花园看到这块平板石头,我怦然心动!在其它太湖石多姿的造型中,它太有内涵了,没有外在姿态、安静而含蓄。
这让我想起了乾陵的无字碑,不着一字的纪念碑凝固着武则天充满传奇和争议的一生;试想如果赋文纪念,就会有立场观点、矛盾争议,也必然挂一漏万、适得其反,无字碑的创造性思维在当代艺术创作中也广为运用。
很高兴我与清朝御花园的那位匠人心领神会,他为这块板儿石建立了精美的底座,使内涵得到了彰显;我则为它带来“一”和“多”的相关性延展,加入了宫墙、太湖石(包括《研山铭》中的)、以及宫廷地毯与石材构成的幻境;右下方,也许是喷射这些物质的白洞,谁知道呢?
最后回到题目“相逐心生”:意思是相貌不扬的人,会因为卓越的德才而赢得人的好感,出自《青箱杂记》;英文为The unembellished(未经修饰的)。如果大家觉得还有更好的名字,也请告诉我。
《折叠平行世界》,2021
195×300 cm,布面油画
Q:回顾过去30年,1990年代的艺术圈与现在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会对那段时光有所怀念吗?
A:199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开始多元生长,尽管信息洪流已见端倪,但还是比现在单纯得多。记得我当年把不同时空相通或相悖的视觉符号放在一起,就能简单地制造穿越感并获得认可。
而今天,微信、抖音或今日头条的每个信息之间,都隔着整个世界,却又同步闪现,平行时空般的存在,刷新着我们的线性时空观,不只是时代变了,不只是世界变了,我们已经来到了多维时空,满是未知的迷障。
回想90年代,大家说到中国当代艺术,基本上还是指的同一个范围;而现在,多元化进程大大拓展后,就像是宇宙膨胀,各单元之间已相去甚远,甚至有的互不理解互不知晓,再谈中国当代艺术时,会从自己的视角和视野出发,所指已不仅仅是同一个范围和对象了。
《幻真的宇宙》
钟飙威尼斯个展,2013
Q:有人曾评论您的画有点“话痨”,现在依然适用吗?
A:世界在我的面前不断打开,无穷无尽,很难用一种表达可以让世界戛然而止,所以就只有不停地“画痨”,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冲浪的青春啊!
后来发现,越处于表象层面变化来得越快,而越接近本质就越趋于恒定。甚至,极多和极少都是同一性的存在,就像圆周率“π”,打开,是无限的数据,合上,是极简的符号,它们是一体的。
创作中,2022
Q:当下,80后、90后的绘画艺术家逐渐受到行业的关注,您如何看待“新绘画”?
A:在我看来,“新绘画”不是一个类别而是一个变体,就像“当代艺术”一样与时俱进,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里面的人和内容一直在不断地变化和更新。
Q:在创作30年之后,还想达成的目标是什么?
A:我希望,致力于透过纷呈的世相,探寻现实深处的普遍联系,并运用创造性的艺术语言,把现实世界的人生观与能量世界的宇宙观结合起来,在多维时空中建构现世的理想国。(来源: 一条艺术)
艺术家简介
钟飙,1968年生于重庆,1991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现为四川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油画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油画学会理事、重庆市油画学会副会长。曾在11个国家举办个展、30多个国家参加联展,曾获2004第十届全国美展优秀奖、《芭莎男士》2010中国年度创新艺术人物、《罗博报告》2016中国年度艺术家、2019中照照明奖二等奖、2020北美照明协会IES优秀奖。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新加坡美术馆、香港M+博物馆、美国丹佛美术馆、德国哈根美术馆等国内外30多家美术馆收藏。出版有《显形——钟飙的图像世界》《钟飙词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