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在川美77、78级毕业20周年研讨会上的发言:以青春的名义
这是一个非常文艺腔的题目,为什么我要用这样矫情的题目?记得小时候看过一出苏联话剧,叫做《以革命的名义》 ,今天要来发言,忽然想起这个题目,拿过来,改动两个字。什么意思?我有我的感触。
1982年川美油画77级毕业照
前排为老师,左起:王元寿、夏培耀、张声显、吴成琨、刘国枢、魏传义、王大同、张方震、杜泳樵、马一平
二排左起:高小华、周鸣祥、罗晓航、黄同江、朱毅勇、张晓刚、黄佳、李姗、莫也、罗群、程丛林
三排左起:陈宏、雷虹、杨谦(千)、何多苓、秦明、罗中立、李犁、华提
(高小华美术馆供图)
我第一次认得四川画家,是在二十三年前。1979年春天,中越开战,我正在美院上课。我是不喜欢上课的,为了逃课,就跟了所谓中央慰问团去广西劳军,回程经过上海老家,一天中午刚出门,正赶上陈逸飞同志带着两位四川哥们儿来找,说其中一位是四川美院的高小华,画了一幅武斗的画,很棒,介绍完了,他就离去。我带着两位哥们儿又折返回家,要了高小华的油画照片看,那幅画就是日后著名的“伤痕美术”开山作 《为什么》 。我们谈了好一阵,高小华头发鬓角很长,站着时一条腿叉开,频频抖动着,我大概自己也喜欢没事儿抖腿吧,所以至今记得。
高小华,《为什么》
布面油画,107.5cm×136.5cm,1978年
高小华,《赶火车》
布面油画,155cm×150cm×3,1981年
秋天,我收到一封来信,还有一张放大黑白照片,照片上又是一幅描写武斗的油画 《1968年某月某日雪》,我拆开信读,署名程丛林,他说,他和高小华一起在上海我家见过面。我立刻想起他,戴眼镜,卷头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程丛林,《1968年某月某日·雪》
布面油画,200×300cm,1979年
程丛林,《1978年夏夜》
布面油画 ,180×400cm,1980年
我仔细看画,被这幅苏里科夫式的历史画感动了。我记得坐在火车上给丛林回信。从此我们开始通信。第二年年初,我取道成都去拉萨做毕业创作,事先通知丛林,他连夜从重庆赶来成都,很神秘的样子,给我看他许多创作草图,还有诗句一般的笔记。我们装得老同志那样很深沉地谈艺术,谈了一夜,第二天我就去拉萨了。在西藏半年,我们密集通信,有一天我还收到丛林寄来的整盒白色油画颜料,大管的,一共五支。到了夏天,我再次取道成都回北京,又是事先通知,又是丛林连夜赶来,当他到时,我刚在招待所洗完澡,那年月洗一回澡是不得了的事情,我光着脚,踏一双皮鞋给他开门,然后将我的毕业创作铺在床上给他看。第二天,他还是很神秘地领我到一所空旷的学校的大房间,我赫然看见墙上靠着一幅巨作,就是挤满年轻人的《夏夜》。我在许多场合一直说,这是丛林最好的一幅大画,当听说这幅画被当年所谓青年美展否决时,我就站在美院过道里破口大骂!
罗中立,《父亲》
画布油彩,215cm×150cm,1980年
周春芽,《剪羊毛》
布面油画,170cm×236cm,1981年
不记得是当年年底还是1981年,我给叫到人民大会堂开那届所谓“青年美展”的什么大会,我记得脚上正踏着一双塑料拖鞋,那年头,我居然可以踏着拖鞋走上人民大会堂的大台阶,就在那里,我见到了《父亲》的作者罗中立同志。想不到五年后有幸在纽约接待他,和他一起光着膀子躺在地上,我最羡慕他能在任何情况下立即睡着,而且旁边有人谈话也吵不醒他。分别前,我们还在曼哈顿的第五大道一起倒立,上海话叫做“竖蜻蜓”,中立说他在欧洲每个都市都会当街倒立,拍照留念。现在我还保存着我俩倒立的彩色照片。
何多苓,《春风已经苏醒》
布面油画,96x130cm,1981年
何多苓,《青春》
布面油画,150cm×186cm,1984年
出国前后,我陆续认识了周春芽、杨谦(千)、秦明、王亥、王川,为了和四川哥们儿套近乎,还和没有见过面的张晓刚通过信,交换过照片,很羡慕他长着络腮胡子,可是直到前年在北京见面,他把胡子都剃光了。在纽约,我与高小华、秦明、杨谦(千)同住一个区,度过好几年难忘的“洋插队”岁月,一起逛美术馆,一起听音乐,一起高声赞美或痛骂万恶的美帝国主义,一起吃辣椒。今天,我在四川地面上还见到这么多四川美院的“地头蛇”,见到四川美术界这批“文革”后少壮派“大虫子”,我真高兴!
陈丹青、高小华和叶坦博士
美国洛杉矶,1996年
高小华与油画《为什么》和《我爱油田》
1978年
为什么我要说这些?第一,我同四川哥们儿有缘分,有交情。我喜欢四川哥们儿,豪爽、开朗、痛快!第二,就和我的题目有关系。我和四川哥们儿交朋友,什么都注意到了,只有一件顶顶明显的事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就是:当年我们混在一起玩,一个个多年轻啊!
今天我们坐在一起纪念这两个班同学毕业二十周年,肯定有很多议题,很多说法。昨天有人采访,问我对“77、78级现象”有什么看法,我说,那跟77、78年没关系,而是跟十年“文革”有关系,那十年,中国文化艺术一片荒凉,可是却攒了一群渴望叫喊的小家伙,一群粗糙活泼的人才。记者又问我,四川的77、78级有什么特点呢?我就说可能和四川人当年大打武斗的火爆性格有关系吧。可我知道这是在胡说,我想来想去,觉得四川美院当年杀出来这么一帮“暴徒”,一群抢粮店的叫化子——想想看,高小华、程丛林画出武斗场面时,只有二十三、四岁,不过本科二年级;罗中立画出《父亲》,何多苓画出《春风已经苏醒》时,不过三十上下,也才本科三年级吧;春芽、秦明、晓刚的成名作,是画在二十一、二岁;杨谦(千)入学时,年仅十九岁……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在四川这块火爆的地方,在“文革”结束百废待兴的当口,有这么一群愣头青,又自觉又不自觉,是天意也是人意,他们趁着青春大好,不管自己是一年级还是二年级,不管是画得对还是错,不管画了以后北京怎么说,外省怎么说,领导怎么说,同行怎么说……总之,77、78级的四川美院学生不管三七二十一,该出手时就出手,痛痛快快过了一把瘾。
秦明,《游行的队伍 》
布面油画,180cm×180cm,1984年
杨千,《手》
布面油画,首饰、拼贴与综合材料
200cm×180cm,1980年
说来奇怪,全国艺术院校有的是77、78级,可是能够有自信,有公论,开得起这么一项20周年纪念会,仅仅为了纪念两个班级,两届学生,恐怕独此一家。为什么?
二十年过去了,我不必在此议论这批作品,没有什么比作品本身更有发言权。我只想请大家看看今天的青年,也是二十岁出头,也是一年级二年级,有谁愿意正眼瞧瞧这些年轻人?他们从小学就是千篇一律的素描水粉,考的是所谓政治和外语,上学后学的是按部就班的课程,毕业时求的是一纸文凭,一份学历,一份饭碗。二十年过去了,我回到中国的学院教书,今天坐在这里谈论四川美院77、78级的昔日辉煌,我发现,“文革”十年逼出来的是一这批生气勃勃不管三七二十一的77、78级同学,一个个闷头追求的是赶紧出创作,互相比的是构图、激情、画面,是青春的活力;二十年后,所有艺术学院的学生苦苦追求的是学分、学位、学历,此外还要加上一条,就是越来越高的学费。
莫也,《嫁新娘》
布面油画,87cm×79cm,1987年
我们都是“文革”过来人,我们知道,文艺专制的遗患你还有办法抵抗,77、78级就是最佳的例子,这份抵抗,凭的就是赤手空拳的青春;我们也都是有子女的人,我们知道,今天的教育体制很难抵抗,你只有将孩子的青春统统赔进去,从二十岁到三十岁,甚至从三十岁到四十岁,就是不断地考试,不断地失败,不断地再考试,才能换取学分、学位、学历。你要抵抗吧,你就准备将来没饭吃,没法混,你没饭吃,没法混,你还谈什么艺术?!谈什么文化?!
王亥,《春》
布面油画,159×78cm,1979年
我不必在此议论造成这体制的总总原因,没有什么比体制的后果更有发言权。在会议拟定的五项议题中,我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意思。我只想借今天纪念77、78级毕业班的难得机会,告诉我们这些青春老去的哥们儿:诸位是幸运的,诸位没有荒废青春。每个人只有一次青春,我们应当讨论的可能是:将青春还给正当青春的年轻人,是靠学分与学历?还是凭激情与创作?四川美院77、78级学生的大量作品与青春记忆早已给出了雄辩的答案,今天,此一答案可能比二十年前更雄辩。
1978年冬,川美77级油班赴川西南油气矿区体验生活
前排:王大同老师(左三)、罗群(右三)、李姗(右二)、莫也(右一)
中排左起:陈宏、朱毅勇、黄同江、罗中立、杨谦(千)、华提、秦明、陈安键(右二)、黄佳(右一)
后排左起:雷虹、高小华、程丛林、张晓刚、何多苓。
(高小华美术馆供图)
我愿以神圣的青春的名义,请我们今天在教书的老哥们儿同情今天的年轻人,在可能的情况下——哪怕只是极微茫的可能——给年轻人多一点生命的空间,看看能不能让他们像诸位当年那样过一把青春瘾。我愿对正当青春的年轻人说,请看77、78级的老哥们儿:他们没什么了不起的学历,他们当年下笔创作,可能只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机:以青春的名义!(文/陈丹青)
何多苓、戴嘉林、王亥、唐雯
莫也、黄嘉、张晓刚
(来源: 优壹艺术之旅)
艺术家简介
陈丹青,艺术家、作家、文艺评论家。祖籍广东,1953年生于上海,1978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研究生班。
1980年以《西藏组画》轰动中外艺术界,成为颠覆教化模式,并向欧洲溯源的发轫,被公认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经典之作。
有著作十余部,代表作为《纽约琐记》《退步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