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鸿钧之“新山水”：朴拙古厚，空简秀润

当下画家有一种“自我劣化”的趋势，过度依傍于体制，又沉湎于市场，导致自我品质日益恶化，具体一点讲，就是精神的自我退化，学养的自我荒漠化，以及人格的自我放逐—这与当下环境的劣化倒是步调一致。我这样说，并非想“一棍子打倒一大片”，而是借这个词来做一点文化警示，另外，也趁这个机会向传统文人的修为献上我的敬意。当然，我始终未放弃这种奢望：在熙攘往来皆为利的人群中邂逅风骨纯正、姿态清脱的文人画家。我是在北京画院偶遇画家买鸿钧的，观其画，读其诗，又把玩其书法手札，方知自己的所望非虚。买鸿钧很少出现在各种“场面”，比起画家的身份，他更像个隐士：形象清癯，性格内敛，谈吐含蓄。每日沉醉于画作中的姿态，有一种孤寂的怆怏之美。植入现代社会的一颗古典的种子——初识买鸿钧，我便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长林秋风动 买鸿钧 66×138cm 2011年

观买鸿钧的画，若梦游南北山水，有北方的巨峦大嶂扑面而来，石骨铮铮，肌理苍然，皴擦如刮铁、如斧劈，且植被丰茂，干枝粗叶交相辉映，板桥、农舍、古刹、阡陌杂陈其间，气象沉厚而宏阔；又有南方的坡石润明，溪岸空蒙，山光水色，滉漾在目。无论南北，买鸿钧的运墨操笔，皆率性而为，或如天马骇足，不肯稍就笼络；或如人行夜山，望之沉厚奇古。笔意纵横处，毕现大自然生机自畅的气息，让观者领略到精神似驾驭于山林之外的宇宙之感。

以正统的眼光看，买鸿钧的从艺道路并不算太顺畅。买鸿钧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幼时接受祖父好友林化南先生的书法启蒙，入小学后随白河先生学画，又拜师修炼武术。稍长，跟随当地名票逯树林先生学习京戏。18岁时，买鸿钧孤身北上谒见山水大家何海霞先生，多次聆听教诲，受益良多。此后，买鸿钧虽受业于学院，却一直无明确的师承，若非时任北京画院院长的王明明慧眼识珠，买鸿钧极可能成为一个漂泊的文人画家。从买鸿钧的成长史中，我读出了两点意思：一是其书法、绘画根源于幼时杂学百家的民间启蒙;二是社会游历铸就了买鸿钧侠胆文心式的性格。关于后一点，再多说两句。近世以降，迫于政治情势，执着于以身许国之士，多儒侠不分。儒家入世的士大夫性格中，往往内蓄着夹辅群生、尚侠轻生的游侠精神。这种精神，不仅完整体现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也构成现代中国自立自强的人格支点。落实于艺术上，这种性格即转化为“变法图强”的历史担当和“逍遥法外”的创新精神，近现代中国美术之所以数破历史之困厄，由弱至强，端赖于前辈们儒侠合一的人格和精神。然而，让人难以释怀的是，半个世纪以来，为环境使然，为制度所拘，这种人格、精神逐渐困顿萎靡，所承者寥寥。今日能从买鸿钧身上觅其踪迹一二，足令人宽慰。由此，我们也找到了买鸿钧艺术的性格起点。

云冈寻梦 买鸿钧 152×140cm 2007年 中国美术馆藏

观买鸿钧的山水作品，我想到了八个字：朴拙古厚，空简秀润。这八个字，也可作为买鸿钧两种山水体格的名称，即“朴厚体”“空简体”。前者承北方山水画派的余绪，结体古奥奇崛，境界阔远而深闳；后者借江南小景，多破前人遗法，结构、笔墨皆依心游艺，尽显发乱钗脱的异端之美。

买鸿钧何以能在题材、图像、笔墨、形式诸层面融通南北而自成一格？这个命题很复杂，答案却简单，那就是，买鸿钧比同代人更早地返回至中国山水精神的原点，并在那里重新出发，再构当代山水之新体格。那么，何谓中国山水精神的原点，简略的答案是：游观。用学者刘继潮的话来讲，“游观”即本体经验的综合直观，是天人合一式的相融互生的开显与呈现，蕴含着宇宙自然意识、伦理价值与人文理想，创造性地生成意象造型的秩序、结构和形式。在创作实践中，买鸿钧正是以此本体观，游观南北，俯仰往还，在虚静、自由的状态中，物我相融，以笔端机趣幻化出峭拔之心象，从而独具体格。

九华烟雨 买鸿钧 200cm×500cm 2013年 纸本设色

《九华烟雨》是买鸿钧用力甚勤的一幅作品。或许视山水为道场之缘故，此画展卷即有神山圣境的气息，撩人心魄。苍松虬然，黛玉覆翠，山势嵯峨，乱云飞渡，群峰鼓荡，苍茫之中有山寺房舍。作品以线的宛转交错带动墨色的浓淡干湿变化，又似有金玉之声回荡于松间幽壑，如洪钟骇听，声声入耳，令人心神浮游于尘境之外。

铁烟撼山河 买鸿钧 198cm×292cm 2014年 纸本设色

除却人格上的原因，买鸿钧绘画的另一个起点是书法。此作的巍然风骨与博然气度完全得益于他在书法方面的功夫。

说到“以书入画”，我一直有这样尖锐的看法：当今画家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一代画家相比，无论在人文上，还是在书学上，均每况愈下，有着很大的差距。这个观点，当今画家听了也许很不舒服，但却是不争之事实。我们在撰写中国现代美术史时，以黄宾虹、齐白石、潘天寿、张光宇为代表的画家书法，足可列为一章，时至今日，哪里还能寻到这般风光?出于这个原因，我更看重买鸿钧的书法成就。买鸿钧的书法从柳公权起手，继而取法魏碑、晋人及明清诸家，以行书见长。其书笔法敦厚扎实，重似崩云的运笔中，不失易简流速之态。其手札尤为精彩，观其近来所书的手札，用笔窈窕出入，线条圆润遒劲，时而整齐沉厚，时而起伏翱翔，若侠士舞剑于曲旃之上。赵之谦说：“画家不能书，必有市气”，由此而论，“以书入画”不仅仅是中国画创作的基本门径，也有其风格学乃至境界的意义。买鸿钧起步于书家，成业于山水画家，即可作如是观。

江山万里云水阔 买鸿钧 360cm×870cm 2014年 纸本设色

以师承脉络而言，买鸿钧的山水大抵以北派为根基。《江山万里云水阔》全景式的构图，森严工整的结构，沉厚生辣的笔墨，以及近于实景的写真式图像，既得五代北方画派、北宋院体的遗韵，又与李可染的写实性山水画风有着内在的逻辑关系。不同的是，买鸿钧近年来以此为基础，试图以南方文人画的笔墨韵致来重构北方山水的结构。我以为，这是买鸿钧超越南北画派，构建新山水美学的机智抉择，也是他形成“朴厚”山水新体的路径与基石。作为一种新的山水体格，倘若细究其含义，可梳理如下：其一，以南方文人画湿笔带墨的笔意入北派图真之结构，化理性的丘壑再现为主体性的笔随情转，既强化了笔墨写心达意之功能，又不远离来自写生的视觉经验。其好处是，去北派山水之枯硬而存其阔远雄浑，越南方文人画之气局而留其秀润空灵。在画面上，这种风格突出地表现为笔墨的苍而润，结构的实而虚，格局的博而约，最终归于气象的浑沦雄逸；其二，勾勒与皴染的关系由正辅转化为主宾一体。买鸿钧“以书入画”的线条勾勒非常有特色，入纸后如清风骤至，平面生变，波澜不绝。时而如桧根入石，疏爽霸悍；时而如春雨酥地，清简疏秀。且墨随笔至，随性依景或皴或染，反复积渍，遂使墨法层层显露，至沉厚而不返。

萨尔兹堡远眺 买鸿钧 85cm×190cm 2015年 纸本设色

《萨尔兹堡远眺》这类作品虽然算不上一次创作的转型，却也暗含着从意象形态向客观视觉经验、从主体胸臆直抒向对景实写、从传统笔墨程式向表现性水墨语言的审美转换。将宇宙繁复的现象及变化的理法提升为笔墨的象征性符号;在审美表现上，则意味着提炼和升华，形简而意繁，形虚而意足。具体到笔墨形态上，买鸿钧创造性地将多次的勾皴，层层的积墨、积色，省略为疏线大点，合勾皴染泼的递进关系为一次性创作的过程。在操笔弄墨的过程中，依靠笔势的运动、笔端的变化来控驭整个过程，以期达到点拂斜划处无不机趣盎然，荒疏缺落处无不精气弥漫的高度。

云根 买鸿钧 200cm×120cm 2019年 纸本设色

石涛曾将物象、技巧视为“法障”。何以破障?石涛提出“了法”之论。其含义是，通过明理见性，破解法障，方能达到超越物象、法外求趣的自由境界。买鸿钧的艺术的理念与实践，或许可以看作是对石涛之论的隔空回应。《云根》用笔灵动、圆润而不失凝重，间或有生渴之笔从之，墨色随机而化，相互生发，洋溢出天趣飞翔的浪漫意味。

以买鸿钧的年龄，他的新山水探索尚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中，在他身上，最宝贵的品质是“坐破蒲团，静参默悟”式的殉道精神。我坚信，在这个浮躁奢华的年代，没有什么比这种精神更有力量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对买鸿钧的诸多希冀，都会在他的笔下灿然生发。（文/张晓凌，选自北京画院编《点画集》）

买鸿钧，北京画院专职画家、山水画创作部主任，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北京市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委员，厦门大学艺术学院客座教授。先后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原中央民族学院）美术系、中央美术学院助教研究生课程班。问业于陈昔未、何海霞诸前辈，曾在北京、山东、深圳、河南、江苏及韩国、日本、法国、英国、奥地利等地区和国家举办个展和联展。作品入选由第九届全国美展、第四届全国中国画展、第二届中国美术金彩奖、第二届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之“中国中青年艺术家精品展”、 “北京风韵”等国家重要美术展览，曾获“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暨迎接澳门回归全国诗人、书法家、画家作品大展”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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