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水墨”一词流行多年,是为当代美术最自负的概念之一。然其边界却相当模糊,从抽象水墨实验,到具象表现水墨的拓展,乃至零星的水墨装置探索,均可以“新水墨”的名称而括之。时至今日,“新水墨”的边界扩张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每位具有维新愿望的艺术家都试图将其引入更为广阔的疆域。近日读了刘赦的百余幅水墨山水作品,此念更为笃实。初观刘赦的作品,即觉其气弥新,时代气质鼓荡于其间,复观其作,但觉其义峻远,洋溢着失却已久的文人理想与品质;三观其作,深觉其湛于技而合于道。有意无意之间,刘赦作品辟出了一条新路径,悄然改变了新水墨现有的格局。
《残雪》100x70cm,纸本水墨
新水墨的产生且日渐鼎盛,既是百余年来中国画现代转型的必然结果,又是艺术家们在跨文化语境中对水墨重构理想的践约。新水墨的形态繁颐,但策略、方法却大致相同——多以西方当代艺术理念解构传统的笔墨中心论,降低或剔除笔墨的文化记忆与属性,将笔墨还原至材料层面,借此重构水墨的新理念、新形态。然而,近年来,这种看似堂皇的观念却遭到了普遍的质疑,人们的忧虑是,以西方当代艺术观重构中国水墨,固然可以带来形态的多元化,但亦带来这样的危局:失却人文体系支持的“抽象水墨”最终不过是一场形式主义游戏,而“观念水墨”则完全可能蜕变为西方当代艺术的水墨版。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在社会进步的巨大浪潮中,这种质疑的声音很快转化为一种清醒的文化自省意识,其核心内容可以简括为:高蹈于西方当代艺术观念之上,以传统文化资源的创新性转换重建水墨的当代形态。2000年以来,这一意识不仅成长为新水墨的主导性思想逻辑,被视为新水墨谋求文化生存空间与权利的关捩,而且导致了新水墨创作的全面转向。
《流云》100x70cm,纸本水墨
在实践层面,这一转向有两个积极而显著的结果:一方面,“观念水墨”、“抽象水墨”开始大面积植入“禅”、“释”、“道”等理念,早期幼稚、僵化的图像受惠于此,转而跃升为弥散着人文主义光彩的新图像;另一方面,新水墨的转向促成了新艺术方位的形成,其基本特点是:以对当代生活、自然的感受经验为基础,以写生性创作为方法,实现传统笔墨、图式的改造与翻新,完成新水墨形态的建构。将刘赦的作品置入这一历史潮流中观察,我们可以惊异地发现,它不仅仅是新水墨转向的积极成果,而且还可以作倒果为因式的理解:正是刘赦等一批艺术家持久地坚守了自己的信念,才促成了新水墨的转向。因而,刘赦的作品可当之无愧地成为这一转向的表征。
《雪》100x70cm,纸本水墨
刘赦1987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中国画系,所居的金陵之地是文人画的大本营。值得注意的是,刘赦虽极重传统学养,但于文人画摹习一途,却不过是尝脔一鼎,染指而已。他与金陵的文人画群体,亦若即若离。显而易见,刘赦面对新文人画所表现出的孤傲,与他面对实验水墨时的孤傲如出一辙。有时候,这种孤傲会凸显为一种令人不安的激烈——如此自我而简单性格轮廓,于世俗生活中也许显得生涩怪僻,于艺术却弥足珍贵,在维护艺术家的独立人格方面,在捍卫艺术家的自由精神与独立思考方面,它都是举足轻重的。刘赦尊崇传统,却从来不是一个暮气沉沉的传统主义者,痴迷水墨探索,却与实验水墨枯燥的理性和形式游戏毫无干系。凡此种种,皆缘于他的性格。
《阳光》100x70cm,纸本水墨
在创作方法论层面,刘赦采取的方法有三:1、以对景写生为起点,饱游饫看,目识心记,从大自然结构、光影、物性、黑白关系中提炼新的语言元素,在融通传统笔墨精神的基础上,将自然的三维空间结构、物性关系转换为平面化的语言审美关系,以此完成对传统图式的改造、翻新与替代;2、以新题材如浙东山水题材、异域题材带动笔墨的延伸与拓展;3、上述语言与笔墨逻辑的更替与转换,有效地保证了中国山水固有的宇宙观、自然观、精神特质与境界。换言之,新的图式、语言与笔墨并未滑向形式主义,它们依然是形而上的世界——这正是刘赦多年来孜孜以求的目的:以个人的笔墨新体,来重构与先贤、大道、自然对话的精神空间。
精神上的古典主义,方法上的现实主义,形态上的现代主义——这也许是刘赦对个人笔墨新体最为智慧的构想,最为深思的谋略,最为精妙的设计。在此,我们不妨通过结构、笔墨、光影诸点的评述,来领略一下刘赦新体的非凡魅力。
《日本写生系列之一》100x70cm,纸本水墨
在空间营构上,刘赦采取的策略是:以“截景式”的构图替代传统山水全景游观式的空间结构,着意于单一地平线与固定视角空间的经营与摆布。从根源上讲,这种空间结构方式主要导源于南宋山水的“一角”、“半边”之景。南宋山水的空间图式删繁就简,以虚代实,以小喻大,从“远观之以取其势”,到“近观之以取其质”的观照视角转换,成就了中国山水的新空间结构。后世多有承续者,如清代石涛、龚贤的“截断式”章法等。在某种程度上,刘赦的“截景式”构图,可视为对这类“原型”图式的复沓。同时,“截景式”空间也得益于刘赦长年对景写生所虏获的视觉经验。
在《云林烟树》、《竹屋》、《秋山掩水》、《清溪抱竹林》、《薄云弄日明》、《教堂——斯洛伐克》、《圣托尼写生之一》等画面上,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空间营构方式得到了广泛而自如的运用。与山重水复、奇矫耸拔的传统山水空间相比,已拉开了较大的距离。刘赦之所以醉心于“截景式”空间,不单是考虑到跨文化语境中人们的视觉需求,也不单是为图式的“现代感”所计,而是暗含了这样一个关键性的旨趣,即“以临见妙裁,寻其置陈布势”,亦自能“达画之变也”。
《日本写生系列之二》100x70cm,纸本水墨
以自我视觉经验为基础,参以古法,建构新水墨的语汇与笔墨结构,由此完成传统笔墨程式向新水墨语言的逻辑转换,是刘赦新水墨艺术的核心与旨归。刘赦临古出身,传统笔墨学养自不待言,然而,他也深知后学于临古一途,往往惟知蹈袭而不知脱化,久之便成积弊。以此为戒,刘赦的笔墨建构以自我的视觉感受为起点。在他看来,浙东山水那不胜清风的水草、藤萝、榛莽,光影迷离的山峦,异域题材中的都市、房舍、城堡、植被等,均已超越传统笔墨程式的表达能力,为新题材的画面计,惟有对传统笔墨进行改造与重构。多年的实践之后,刘赦独创了散锋笔法,即充分发挥蒜头笔、排笔毫芒平展的特点,以干笔焦墨铺排皴擦,丝丝入扣,再辅之以中锋勾染,成功刻画出物象蓬松、葳蕤、蔓延无边的质感与风貌,并形成干裂秋风,润含春雨的审美意趣。清人方薰有“用墨无他,惟在洁净,洁净自能活泼”之语,可谓道出了刘赦墨法运用的精妙之处。
《日本写生系列之三》100x70cm,纸本水墨
艺术史上,新体的诞生不仅标示着艺术家个人创造力所能达到的高度,还暗喻着那个时代的精神质量与审美取向。刘赦水墨新体的意义亦不例外。从图像上看,传统文人画的美学原则和笔墨图式在这里解体了,但在其水墨晕章的世界里,烟鬟翠黛,敛容而退,尘滓尽洗,依然充满了古典时代清幽玄淡的诗性品质,清晰地彰显着孤峭于俗世之外的文人理想;与此同时,刘赦新体还以创造性的图式结构、笔墨风格和美学境界为中国画的现代性探索提供了全新的策略,无可争辩地证实了新水墨与传统在精神、语言上的逻辑关系。
《日本写生系列之四》100x70cm,纸本水墨
更为重要的是,在跨文化语境中,刘赦新体再次确认了东方美学价值的当下意义,意味深长地指出了中国美术、中国画特有的现代性之路。如果说10年前这条路还是迷径纷呈的话,那么今天,它竟然是如此地清晰,如此地通达。
用鲁迅1932年信中的一句话来结束本文,寄语刘赦再也适宜不过了:
向曼远之将来,构辉煌之好梦。(文/张晓凌,中国国家画院原副院长,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院长、博士生导师)
画家简介
刘赦,厦门大学艺术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七、八届美术学科评议组成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艺术专业研究生学位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教育部高等学校教学指导委员会美术学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高等美术教育学会副会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美术教育艺委会副主任。
作品曾入选“第七届、第九届和第十一届全国美展”、“中国当代工笔画大展”、“中国艺术双年展”(加拿大)、“中国艺术大展”(美国)、“首届山水画大展”等各类大展,并多次获奖。1993年应邀赴香港举办“刘赦画展”。 2014年“如有如无雨外山——刘赦中国画展” 在北京恭王府举办。2015年在中国国家画院美术馆成功举办“墨魂彩韵——刘赦、张译丹中国画作品展”,同年年底画展于巴黎中国文化交流中心再次展出。2017年于日本东京中日友好会馆美术馆成功举办“墨魂彩韵”系列中国画展。2017年凤凰艺术年展中获最佳写意水墨艺术奖。多幅作品被海内外美术馆、艺术馆及博物馆收藏。百余件作品先后发表于《亚洲世界》《中国文物世界》《美术》《朵云》《香港名流》《美术观察》《装饰》《新美术》《艺苑》等国内外专业刊物。数十幅作品被收入《中国工笔画全集》《中国当代名家作品全集》《二十一世纪中国名家作品集》等大型画集。出版了《刘赦画集》,著有《近代名画》《中国历代国宝精品100例赏析》《中国画教学大图典》《铅笔风景速写》和《中国当代艺术家作品集——刘赦》等。三十余篇论文发表在国家权威及核心刊物。2003年设计的作品《重阳节》邮票(一套三枚)、2010年设计的作品《清明节》邮票(一套三枚)由国家邮电部全国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