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新世纪的二十年,是中国绘画取得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好成果的二十年。这不光体现在各个画种门类都涌现了一批具有代表性意义的好作品,而且风格形式、技艺都越趋丰富、多样、精妙,整体水平也进一步提高。老、中、青三代艺术家无不殚精竭虑,在各自的创新探索实践中倾力而为,作品质量水平获得不同程度的提升完善,特别是在众多青年新锐的作品中显现出诸多高端品质的潜力和潜质,殊为可喜。随着国家经济社会文化的快速发展,国人文化自信的不断增强,经历过改革开放初期追摹西方不同时期的经典和当代艺术的过程,今天的中国艺术家的底气和自我期许的意识大为增长,当代中国艺术正处于活跃发展的历史最好时期已成为显见的事实。
冯远 世纪智者 纸本水墨 232×187厘米 1999
中国画艺术的状态亦然,多年来在各种类型专业、专题的学术展览交流活动中,不仅量质并进、佳作迭现、异彩纷呈,更为重要的是新人辈出,好手毕现,众多女画家不让须眉,业绩皎然,尤以各种形式的工笔绘画、重彩、岩彩、青绿设色的好作品频现,可圈可点,虽然同时也伴生有偏于形描、制作的问题存在。相形之下,水墨写意类作品则稍显踟蹰,缺少人们期待已久的佳品、精品,特别是在各种大型主题性艺术展场上鲜显英姿。但是各类中小型的学术研究性的成果交流则仍十分活跃,相信这应是处于新一轮水墨写意当代面貌现形的能量蓄积阶段,未来可期。中国画各类艺术样貌状态虽然各不相同,但都将面对当代转型中有关造型、形式和技艺创新完善的持续挑战。
毛泽东画像
2023年,中国艺术研究院国画院将推出新届作品展,主题为“时代新象”,相比2010年第二届院展的主题“时代心象”,此届院展从策展理念上的一字之变,相信体现的是艺术追随时代、不断求新求变的意涵。“象”,在中国画艺术的释义中,似应为观念精神、思想内容、体裁主题通过造型、形式、技艺综合表现而成的可视性图式形态。“心象”,似为想象之象、理想之象、意象等非实象的类乎于胸中之竹、腹中山川、灵府观照之万物,落笔前后的“心象”多得自于特定时期的心灵感受、感悟、感觉,多以熟悉的、轻松放逸的、自娱自洽的方式为主,虽然也不乏运思良苦、精心谋划、宏大叙事的手法。但“新象”则不同,似应指在尽意之象基础上不同或超越既往的、新颖且具体的视觉之象。相比前者,似有经过改良改进创始变更原有理念方法、形式语言,经由实践,达至完整成形的成果之意。诚然,“新”在此时此地只是一个相对的要求,但其意义指涉未曾有或无止尽的未来,核心要求在于求变则毋庸置疑。
约定俗成的“笔墨”二字,长久以来已成为中国画的别称代名词,属于工具技术层面的“笔墨”,不光涵盖了广义层次(形而上)的“道”,即中国画艺术的思想道德、精神观念、艺术修为、审美特质,更切实地囊括了狭义层面(形而下)的“术”“器用”“技”,如方法、形式技巧语言、审美样式……历经两千余年,中国画艺术发展至今,尤其是在进入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发展时代,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引领之下,在中华文化美学思想和以人民为中心、追求真善美理想指导下,中国画艺术表现什么样的主题和内容,在受教育文化程度和文化自觉自信自励水平不断提高的当代艺术家和执业者面前,似乎已成为一个不受任何约束限制、不须讨论但却保有共识的命题。但是作为艺术的重要部分,形式、方法和技艺则是一个常说常新的话题,特别是以“新”为目标要求的实践创造活动,一切追求新变的物象造型、形式构成、特色语言、风格样貌……包括上升为理论的学理阐释却将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课题。
陈寅恪画像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关于“推进文化自信、铸就社会主义新辉煌”部分中指出:“我们要坚持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指导地位的根本制度,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坚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总书记所提“坚持”的前二者关乎文化方针的方向和服务对象;而后二者的“坚持”,指涉的是对艺术规律、形式、风格、样式以及对待优秀传统文化的态度和方法。以汉语丰富的语义表达,总书记强调的是“坚持”一词,而非以进一步鼓励、提倡或要求对待“双百”“双创”。从逆向思维角度,或可理解为做得还不够、不足或与理想目标尚有距离;或原有旧有的思维理念、行为方式仍较为普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仍有掣肘着“双百”“双创”的实施和执行,稍加松懈,仍有故态复萌、新瓶旧酒之虞。因而强调了“坚持”作为方针政策和态度方法的“双百”“双创”,似具有明确的针对性。
所谓“创造性”:通常系指个体生产新奇独特的、有社会价值的产品的能力或特性,故也称之为创造力。新奇独特意味着能别出心裁地做出前人未曾做的事,有社会价值意味着创造的结果或产品具有实用价值或学术价值、道德价值、审美价值等。创造性一般有两种表现形式:发明或发现。创造性以创造性思维为核心,创造性思维又以发散性思维为特点。而“转化”的释义在于:改变、转变;或则经过双方或多方力量、矛盾的争持,在一定条件下,各自向着自己原有的方向做出改变。“化”即改变了原来的,并形成了不同的形态或性质。
钱穆画像
所谓“创新性”:通常意指所形成的思想或实践试验属前人未曾提出过或没有完全解决的问题,并预期能够产生优于前人的发现和发明,或者能对前人的成果具有补充、完善、扩展深化的意义。推陈出新,或抛开旧的、原有的,创意创建性地提出新思路、新方法,类乎于改进、翻新、立异、更始,而拒斥沿袭、复旧、模仿、守旧。而“发展”的释义在于:事物从小到大、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的变化,发展而壮大。犹如植物的生长,由种子而生根发芽、抽枝展叶……
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二者是一个相互联系但各有侧重的整体。“创造性转化”具有“继往”的内涵,目的在于将作为传统思想文化或旧有事物的基础转化为当代特色的、社会主义思想文化或事物。其任务在于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方法和实践经验或新的方式,对传统文化资源和事物进行再取舍和改造取用。“创新性发展”则蕴含着“开来”的意涵,即在前者转化的基础上,对富有当代价值的思想文化资源或事物,在新的实践中进行淬炼和延展开新,即将旧有的文化事物转化过来,做到与当代文化、事物相融通衔接,并使之与未来发展相适应,继而再往前进。
就传统形态向现代形态转型的中国画艺术而言,“转化”是一个过程环节,是衔接历史与当下的中介,“发展”才是目的。中国画艺术的创新性发展需要立足当下,需要不忘本来,吸收外来,着眼未来,以整体观照“新时代”中国画艺术的当代转型和发展变化。如果说,中国画艺术在历史的不同时代,如在清末民初、在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之际,还处于理想、愿望(“心象”)的阶段,那么,今天的中国画艺术就应该不仅仅满足于不同并优于古人,不同于或与西方发达国家的艺术拉开距离,而是以不断增强的文化自信和丰沛的想象力创造力,创造在当代中国、当代世界更新更上层楼的中国画(“新象”)艺术。
藕花深处 70cm×69cm 纸本设色 2022年
2021年,习近平总书记在第十一届全国文代会、十届作代会的报告中要求文艺家“从时代之变、中国之进、人民之呼中提炼主题、萃取题材,展现中华历史之美、山河之美、文化之美,抒写中国人民奋斗之志、创造之力、发展之果,全方位全景式展现新时代的精神气象”。法国哲学家萨特在20世纪70年代提出“作家为时代写作”。而早在三百多年前的明末清初画家石涛即矢言“笔墨当随时代”,一部十八章的《画语录》更是以先人的智慧,透辟地解析了中国画艺术创新发展的规律,影响深巨。古往今来,中外艺术家生活在各自的时代而书写不同时代的图象。时代不同,人事万物各异,艺术家笔下的图象也就因时变化而丰富,指望并奢求据守以一尊、一格、一态、一式,甚至一技为“本”、为“正”清源而代代延续,在资讯极为发达、艺术家追求个性风格的今天,既有违事物发展的规律,也不合艺术求变的规矩,更是制约了当代中国画艺术不同学术理念、观点、想象创造之力包括不同实践方法途径的充分展开和竞相涌流。这在客观上,正是造成中国绘画历史平稳延续有余,创新变法不足,不复有先秦诸子百家活跃的学术思想交流、交锋、交融之精神,更缺乏大破大立变革的根本原因,也是使众多中国传统艺术生于程式、朽于程式,源于创新、殁于不变,而过早地进入博物馆和文化遗产之列的主要原因。
当代中国画家既需要学会发掘题材、关注主题、赋于“画”题,培养并保有灵敏的感受神经、敏捷的思维反应和敏锐的视觉感应,才能在主题、画题上养成并具备开掘深度、拓展宽度、投注温度、提升高度的能力。中国画家更需要学会并关注怎样画、能画成什么样,敢于摒弃囿于一尊、定于一格、固于一态、役于一式、自足于一技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敢于破立,善于运用最佳(相对而言)的形式、造型、笔墨语言去言说画题、主题,而非以一套自以为成熟的风格套取一切的(时代)主题,用不变的技巧去图写不同的(当下)画题。人类历史发展至今,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用了五千多年,而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到第二次工业革命用了不到二百年,到第三次工业科技革命仅用了百年,而第四次工业革命则是利用信息化技术促进产业变革的智能化时代,成为人类发展史上创造巨大生产力、使社会面貌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动力。生活在一个现代化变革周期不断缩短、频次加快的时代,中国艺术家无法也不能自外于快速变化的世界与生活。因此,努力学习,不断弥补充实自身,顺应并追随时代的变化应是最好的选择之一。尽管作为个体的艺术家,无妨抱定一个主题、一种方式、一种技术终生不渝,甚至以不变应万变,但其终究难免落伍、逃避不了被淘汰,成为艺术长河中浅滩一隅边沙砾的结果。
新的时代,既为中国文化艺术的繁荣发展提供了充裕的环境条件,也向当代中国的文艺家、中国画家提出了要求,带来了挑战。当今世界,唯一不变的规律,正是变化。一场历时三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冲击影响的是全世界经济社会的发展,文化何尝能够幸免,但从某种意义上,不啻是给我们提供了一次难得的静心反思、褪去虚火、慢下脚步、反省思考中国画艺术未来发展如何坚定持守与主动顺应等问题的历史机缘。因此,共同营造并维护积极健康、宽松和谐的艺术创作交流的氛围,尊重鼓励并接纳更多风格手法鲜明特异的探索创新作品,尊重发扬学术民主、艺术民主,鼓励不同观念充分讨论,提倡各种题材、体裁、形式、手段充分表达,促进不同风格、流派的交流互鉴,让中国画艺术、中国绘画艺术、造型艺术的生产力健康自由发展,让蕴蓄在新时代中国艺术中的创造、创新之力得以充分显现,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化艺术发展的应有之义。
当然,我们所期待的“时代新象”之新,是真善美兼具之新;是新颖动人、和谐悦目之新;是丰富醇厚、拔俗益智之新;是助人省思、包括高难独特之新……而不是相反。(文/冯远,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3年第3期)
画家简介
冯远,画家、教授、公务员、文化学人,1952年生于上海。1980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研究生班,师从方增先先生。1996年起历任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国家文化部教育科技司司长、艺术司司长,中国美术馆馆长,中国文联副主席、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兼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名誉院长、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馆长、上海美术学院院长、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等职务。作品多以反映历史题材和现实生活为主,造型严谨生动、生活气息浓郁,绘画形式新颖,尤以擅长创作大型史诗性作品和古典诗词画意作品。代表作品有中国画《长城》《星火》《母子图》《屈原与楚辞》《世纪智者》《逐日图》《世界》等;主要论著有《东窗笔录》《重归不似之似》《回到单纯》《人的艺术和艺术的人》《水墨人物画教材》等150余万字;出版画集画册10余种。从艺四十余年来,曾多次赴欧美亚多国举办个展、巡展,并做演讲授课,作品被国内外多家博物馆、美术馆收藏。曾获国家优秀教师和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