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铁》这些画面上的工作和历史的研究者在图书馆翻书差不多。他们翻书看的是文字。我呢,我看的是在地铁上用手机拍的图片。一次一次,许多问题我都是阅读中发现的。——也许我的说法并不恰当。但是,我的作品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完成了。
你知道,我在地铁上拍照的乘客,他们都是陌生人,所有的生活信息我一点也不了解,这是不能算做通常说的体验生活吧?当我把他们作为“形象”请进了画面,所有的感动,由绘画生出的影响就存在了。现在我好像可以说出《地铁》里这些人物的故事,而故事的来源,是那些乘客把面孔给了我。说实话,无论是画画的时候或者现在,我还是有点儿紧张。这是出于对自己的怀疑:我的作品——通过对“地铁图片”的解读而还原出来的“他们”,我所表现的是现实吗?这一点非常重要,也是我在创作上始终坚持的东西。是的,我的经验都在从前,因此反映在我画面上的那些人物,他们身上总是带着“土腥味”。我把这种感觉——也是内容,没有归为历史——我没有认为这一切已经过去。这是厚重的土地上的文明。假如有人对此不理解,告诉你吧,这也是我的困惑。
有几年了,我在街上总是听到“农民工”的说法。我很是不舒服:是农民来做工的?农民是一个身份还是职业?他们不应该来这里?可是他们来了——他们不是得到了这个专有的“名称”吗?在地铁的人群里,有很多就是他们。因此在这个事情上,恍惚中,我不知哪里有些不对劲。我讲一个自己的遇到来说明我的不安吧:我家门太重了,已经下沉了,每次开关都费劲。我在网上找了做零活儿的。来我家修门的是父子俩。像所有朋友来了一样,我给倒了一壶茶,放了两个小茶碗在凳子上。临走的时候,父亲眼睛看着我,他指着茶碗,小声而恭敬地说:“你把碗洗洗。”明白吗?他的意思是自己脏,怕人嫌弃。那一刻我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我想父亲的感受其背后原因一定是我们的羞愧。
阅读本身就是一本大书。我面对着图片——那是一个世界,不仅仅是“农民工”的。可能什么人物都有。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些图片对我意味着什么。现实是由许多“困难”构成的。普通人的每天,我们说是“日子”吧?被说成是“过”,那么我眼前见到的“一群”恰好就是艰辛的一族,我的画面应该怎样描述呢?是的,普通人的感受才是社会的根本。——我端详着地铁上的照片——我感谢照片,我可以进一步地观看他们:那一张张平常的脸,有人经过一些修饰,这是今天的典型特征:也有人什么没有做的,不过,多数得是老年了。无论什么情况,疲惫的底色依旧是明显的。我感慨时间的眷顾,感慨我与周围人的距离……更重要的是我与他们的相遇。这事实改变了我对生活和命运的许多认识。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小时候对做过火车的很羡慕。我家离铁道并不远,很快我爸就给我实现了这个愿望。如果是现在,我肯定是羡慕坐过地铁的。可现在车上的人——假如时光倒流,不就是我和我爸吗?我想把我的这种意思也放进我画的地铁的乘客里。虽然绘画是我的本分,但动起手来,即刻感到了为难。依照传统和习惯的方式——尽管有些已是我的语言了——仍然还是力不从心,无法追求到我看到的效果。无奈之下,我只得“抄书”,我把书籍中所写的事情抄下来。对,每个人的脸庞是有字的。我像博物馆学者那样,把画和文字一块儿放在那里——让大家去看而不是说话。
我画《地铁》是几年前开始的。最初我就认定,这种创作不是一幅可以完成的。它会旷日许久。还有,也是画了我才意识到,如果从画面去看,这类作品的构图没有什么是最好,车厢里看到的只有细节。细节和细节组织在一起,相互交融,相互支撑。这是普通人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道,但在整体上看,对别人不会有多大的影响。或者说这些细节可以成为素材,成为演技派的范本,被别人欣赏和发挥着。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绘画上的沉重和重要,不在题材上创造的多大,而是内容。——有没有使人可以记住,可以回味的东西。
现在,单凭直觉,我在那些图片的细节中寻找。地铁在今天是一种特殊的公共空间,大家都可以在那里休息。这是一种真实。我们没有羞羞答答的感情,你、我、他,假如我们都有一段时间离开过家乡,这样地铁的生活自然产生了意义。这不是突然发生的事情,也不是幻觉,乘坐它的人构成了地铁里的生存景象。哦,如果你也这样想,瞬间就理解了人世,瞬间也就知道了自己不是唯一的受难……
每次从地铁里出来,我既感到被抛弃了,又觉得这是一种解放。怎么说呢?有人认为绘画是轻松的,可以随心所欲。我做不到,尤其是这回画《地铁》。我想画了,压力从那一刻就开始了。是画不下去的压力,我真的有几次就放下了。
我想着,在车厢里,我和谁都没有一句话,怎么心思却留在那儿了?这近于奇怪的体验,我深深陷入其中……有一段日子,我出行净是选择地铁。像是去约会情人,也像去见老朋友。但是我没有准备。对于这匆匆忙忙的行程,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我不同变化的心情,实际都是来自地铁上。
《地铁》的最早画面,实际的完成是在疫情的发生之前。后来是渐渐的画的多了,时间也在延长。现在回头看的时候——就是最近——疫情好像也没有了。我忽然发现,这一时期我做的不是疫情期间的证明吗?
我得说,疫情是过去我从来没有关注的事情。现在不行了,几乎整天都在想它。但是你要我整天——分分钟钟地都去画——画疫情本身,显然不是那回事。我说过,我要画什么是没有准备的。疫情也是生活。在我绘画的时候,它是影子,只要有光线,同时它就出现了。也许因为这个事实,《地铁》这些作品里一定是有它的。
《地铁》局部
《地铁》局部
绘画上的收获不是偶然所得。人在生活里的遭遇,也不会是一次与另一次相同。像《地铁》这样方式的创作,过去我没有。而我相信以后也不会再出现在我身上。和所有的画家一样,我尽量做是想使作品成为一本不说谎的书。同时,我也不想毁掉别人的想法。这和地铁里的情况一样。无论是谁,或站着,或坐着,都得凭借耐心的等待。是呀,为这些不曾相识人的等待我在等待。我不知道这最后是什么。只是现在的一刻,我没有了孤单。(文/赵奇)
画家简介
赵奇,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国家重大题材创作艺术委员会委员。1954年出生于辽宁。1978年于鲁迅美术学院毕业留校任教。2011年调入中国国家画院。代表作品中国画《九一八》《生民一1885,旧金山,董遵宪与华工》《京张铁路一詹天佑和修筑它的人们》《父亲的胡琴》《在土地上》《溥仪出宫,民国十三年》;连环画《可爱的中国》《啊,长城》《靖宇不死》;出版画集《土地与人群》《赵奇,21世纪主流人物画家丛书》《与你相遇》;长篇散文《最后眼睛总是湿的》;诗集《一个人》《给你》;学术文集《关于绘画艺术的思考》《能画就多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