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青春
新建并非一味的邪,而是对正也存有尊重,并且有他任性的尊重。
翻出新建的一些零星的旧作,有些亲近,但又似隔世。
事实上与新建确实隔世了,而看到这些作品恰又确切的亲近。
这些旧作,这些手稿,并非仅是画作而已,是交往的凭证,是曾经的青春的痕迹。
与新建的密切,是1986年赴武汉参加湖北文联举办的《中国新作邀请展》。
那时交通不便,从南京到武汉得沿长江逆流而上,整整三天三夜。
同行的还有周京新与李津,李津当时在美术系进修。
几个人锁定在固定的空间里,又值三十出头,自然无休止的谈论艺术绘画,人生之类的话题。这是青春才拥有的那份特权。
当然,新建大我四岁,知道的远比我多,基本上他在过他布道者的瘾,而我仿佛成了一个好听众。
当然,仅充当听众并引不起他兴致,偶尔的参与和钦佩,用现在的话有点“粉丝”意味,使他兴奋的一塌糊涂,眼中似乎冒着血丝。
反正在我的记忆里,将金庸的武侠小说中的各种人物比喻绘画的训练及各种境界。
他能够机智地将本不相干的事与物揉杂、粘合,让八大、赵佶、齐白石、毕加索、塞尚、凡高……都进入充满离奇的江湖世界。
换种角度看常态,居然,还能对上号。
让正统的神秘变成寻常,寻常又可转换为莫测。
他的洗脑才能,还真有一点直指内心的催化作用,本来我觉得他的画造型能力不强,仅属儿童画与漫画范畴,居然在恍惚中觉察出高人内功附体,充满魅力。
江宏伟与朱新建合影
湖北之行的十天,我仿佛进入他的传销体系,于是成了新建的知己与下线。
只要有空,新建就来与我讨论艺术。
说是讨论,说白了找了个合适的对象来布他的道。
当然,我也过瘾,新建并非一味的邪,而是对正也存有尊重,并且有他任性的尊重。
要说那时的居住条件,比现在的农民工更差。
一个简易房,生活工作全挤在狭小的空间。也有好处,走动方便,物欲简单。
有时一天可几次浑聊,所以,精神情绪都富足。
新建的大鱼籽
梵高崇拜伦勃朗临成了梵高。
故宫博物院藏花鸟画选
我用了几个月的工资购得一本故宫藏历代花鸟画集(文革前出版的),当时算印刷的十分精良了。
新建露出专注的神情,对着赵佶的梅花小鸟直呼“干净”。
我已熟悉新建对他认为的好画特有用词,就是画中心境的意思。并且直言造型讲究。还要了张纸,先是毛笔,后用铅笔来临摹。
我好奇的看这么精致微妙的宋画,新建又有这么深层次的悟性,该怎临摹。
他双眼似乎冒着血丝的凝重神态下,画很快完成了,活生生地将精细的宋画变成了新建式的漫画,如同梵高崇拜伦勃朗临成了梵高一般。
当时一股脑的变革中国画,西方的现代艺术思潮就如同现在的互联网替代传统行业一般。
用新建的语言:“心地不干净”,而所谓流行的正统中国画也是“心地不干净”。
只有赵佶、八大、齐白石、关良,才心地干净。这让我本来唯恐赶不上时代,想绞尽脑汁变法的心,坦然了。
因为这似乎更符合我的心情。既然新建能将宋画勾成漫画,还这么理直,为什么一定要泼彩、将纸揉皱,等待幸运从天而降的方式来创造奇迹呢?
看金庸小说,在娱悦中能完成最好的心理疗程,一个窝囊愚笨者可成大侠;一个时运不济也可阴差阳错的成为高人。
似乎各类人,都可寻找到相应成功的人物,让自己心安。
正是这份心态,新建是不在乎人家对他画的评价与不理解,他有自己的理论体系,更重要的是有一份痴迷,痴迷到手痒,到那儿画到那儿,而对画出的画并不在意。
不似哺乳类动物,对自己的作品护之溺之。
更像鱼类下籽,一路下,一路走,让各自的生命自我生存。
写到此刻忽然桌旁有一本马上拍卖的嘉德图录,看到那幅三连画《虚空大地》。这幅画可谓是新建下的大鱼籽了。
那时新建与第一任婚变,搬到南艺一个偏门废弃的传达室,是一间歪歪斜斜的破屋,约十个平方不到。
用砖垫上一个木板,铺上床被,顶上涂些白石灰,底上似乎也有画毡。类似蒙古包,与第二任太太温馨有加,其乐融融,令很多心有不甘的老男人暗自妒意。
朱新建 1987年作 《虚空大地》
我那本《故宫藏花鸟画选》的大画册,朱新建是惦记着得,徐乐乐看了也要借回家,我开玩笑:“只能租,一天五毛”。
徐乐乐当真抱回家,过了八九天就归还了,还按天数付钱。并说她抠门,再放几天又得花二元了。
故宫博物院藏花鸟画选 宋佶《孔雀桃花图》
新建翻到画册中一幅孔雀桃花带景的宋画,连赞:“文气”.“喜气”,将这本画集搬走了。
二月后,皱巴巴的三联画,卷到我家摊开看,还问:“你觉得怎样?”这是新建的惯用伎俩,似乎很虚心的征求意见,一旦你真发表意见,他马上开始滔滔不绝地传播他的理论。
后来为了不让他过这传播的瘾,于是我不发表意见,直呼大师之作,堵住他嘴。
当时看了这幅画,觉得有股狠劲,将温润和熙的宋画,翻演出另一番光景,几乎将安格尔的人体演变成了马蒂斯了。
听了我的夸奖,他说:”这画给你吧”。我说“这是你最大的画,不敢接受”。他说:“不好意思,你那本画册我裁了,剪贴了”。
他将那本画册,挑他感兴趣的部分剪了,贴在他那本有月份牌,旧大众电影的明星照,甚至一些奇奇怪怪包装盒上的图片,贴成厚厚的一本。
那般跨越度,几乎是从猿到人的智商演变。
其实,我对那本画册也没有那么热衷,仅是旁人的重视,才出现一点优越感。于是,就道:“你就画一幅小画给我,便可各自心安”。
朱新建电脑的芯片
他也喜欢用削得尖尖的铅笔,将纸裁得豆腐块的小,勾他的稿子,这些稿子很细致,应该属于组合朱新建电脑的芯片,也是他一人无打扰时用心的摆弄各部位的零件。
新建与二任太太陈衍享受着第二次创业的甜蜜生活,能理解以前读过的陋室铭。
我因资历比他高二年,不久就分配到院内五十多平方的二居室。如进天堂般的喜悦。有厨房,又有卫生间,不用再走到几百米的学生宿舍上厕所了。
恰好我热衷做饭,很多住筒子楼的朋友常来我家混饭吃。
新建与陈衍是常客。他经常走时从书架上借走一本书,起先还为我购的书能入他法眼而心中窃喜。到了第二天饭点时,与陈衍一起来还书。
频繁的借书与还书才恍然悟到“醉翁之意不在书,在于红烧肉与猪大肠也”。
若饭桌上有限的菜恰也有画友一起就餐时,新建忽然很学术的冒出:“你对当代艺术趋势的看法”。
当同道停下筷子思索时,新建迅速将大半碗猪大肠吞入肚中。
新建吃完饭,抽烟神侃,并且要找纸画画,画完一扔就走了。
大概觉得老以借书名义混饭不妥,于是饭前改用来盖章的理由。
因为我画工笔,一张熟宣勾描晕染需十天半个月,而生宣几乎不用,所以卷放在大衣橱顶上,得搬凳伸头去取,还得归位。
所以取出一张,裁成小幅,即能让他过瘾,又方便整理桌子。
这些画来得容易,也就不显珍贵了,有人来,特别是当时仅有港台画商或一些朋友来时,会找出他的画,竭力说画的多好,并一股劲的送他们,并一再告知:“慢慢看,就有味道了”。像散发广告宣传册般的热心。
由于怕取纸麻烦,经常打断他想画画的欲望,就和他聊书。印象里画过四尺整张画有两幅,一幅保留至今,另一幅前几年在拍场上出现,画的霸王别姬,有我的上款,记不清是给谁拿走的了。
他也喜欢用削得尖尖的铅笔,将纸裁得豆腐块的小,勾他的稿子,这些稿子很细致,应该属于组合朱新建电脑的芯片,也是他一人无打扰时用心的摆弄各部位的零件。
如同变形金刚,设计它的形块,关节点的构架,不似有些白描稿,一味在线条的疏密,服饰的纹理上,貌似逼真的强调那些体积感。
而新建的这些稿子是他的私生活,不是表现给它人看的。他在摆弄形块内部协调,相互间形块的结合,甚至省略一些细节,产生一种隐喻的,成立他作品的构建关系。
这些构建只有对画有一定理解力才会觉得意义非凡,从中可以剖析产生作品的语言密码。我问他要几件,他说你随便挑。
正因为不是他的成品画,才保存至今算来也有三十年了,其它的成形作品大部分转送人。
时隔多年,回想那段生活简朴,心底干净,没有物欲的年代,存有一点留恋。物质还真替代不了精神,有时还会困扰精神的一份美好。
新建自从有了五灯会元,仿佛拥有葵花宝典
由于结束文革的“读书无用论”,社会产生了一个反弹,充满了一种旺盛的求知欲。
这种求知欲不是一种按部就班,有系统化,而是饥饿久了,各自调动自己的消化系统,来活跃体内的细胞体,很像一个创业公司,在一破房里,相互讨论着破公司的发展。
我们的读书也是在支离破碎中,一会东方,西方,一会哲学、文学、艺术的自我瞎碰瞎撞。
而新建能侃,也能将有限的信息,自我组合。反正不想当学者,所以也就任性自由。
例如,他说,在煤矿当矿工时,没书看,就看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恩克思的资本论。
开放后又看达尔文的进化论,佛洛伊德之类。
他归纳一个人是三种角度的组合体,马克思将人定为社会属性,达尔文则是生物进化物的人,而佛洛伊德又补充为潜意识的精神分析。
这三种构建为物种性,社会性与精神性三种结合才能理解人的行为特征。
当时听了很觉在理。这种见识,与他的外貌行为反差太大,接触久了,明白是他的一种在饥饿中养成的吸收能力,恨不得在一杯水中,也得找出蛋白质与淀粉的成份。
我们这一代都属没正儿八经上什么学,认字多半靠背毛主席语录。
当然,毛主席“在战争中学会战争,在游泳中学会游泳”,林彪的“学习毛主席语录要活学活用,急用先学,立杆见影”。
似乎也成立我们这代一些人的学习模式与方法论。
我绝不相信朱新建会有耐心,读得进与看得完属于学者或专家才能完成的事,而朱新建的本事能在几页书中,提取几个细胞,便开始自我搭配,成立他的生命体,虽然游泳动作不是规范标准,但能游到对岸,游得还顺畅。
五灯会元书页
不久,新建开始大谈禅,谈五灯会元了。我知道确切的底细。
那时,新建到北京找阿城,据说阿城恰好不在家,在他家门口等了三天,见了阿城自报家门,居然聊得投机,新建讲聊了三天三夜。无法考证,至少在新建一方已死无对证了。
关于禅,我也看过一些,当时台湾有个漫画家,名字已淡漠了,好像姓蔡,将禅理与漫画的形式结合,很能启蒙。
我有个亲戚,处境不好,人又无能,她从我处拿了些如少儿读画式的说禅书,说本来睡不好觉,看几段就心情好,呼呼一觉。
新建自从有了五灯会元,仿佛拥有葵花宝典,任何行为都能找到合理的依据。
我不禁也去买了一套分上中下三册的五灯会元。自己看怎么也没有听他吹那么生动,尽是些前言不搭后语。
不过有些句子,放在新建画题句,倒是大俗配大雅,寻常中见玄机了。
以前的印象里,什么是佛,要么揍你一下,或者答,麻三斤,七斤油,或者说蓝天白云,或者说,烧火担柴去。
这让我想起了十五岁在工厂当电工,问师傅继电器的原理,师傅拿出一毛钱道,“给我到小店买包烟”。于是在买烟的路上想画画的事。
现在想来,若师傅耐心的解释,热心培养我电器的兴趣,也许就不是我现在的走向了。
禅的本意让你放下,成为天真浪漫的一片天趣,所谓怀一颗赤子之心。
新建除了食色性与作画看书,爱传销他的理论外,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仅是英雄一时没找到组织。而三本五灯会元可成他的生活指南了。
在华人圈中老板与老百姓都喜佛。
这华人圈的佛,带有中国特色,本来佛意是舍,是空寂,是无。
然而,民族的创造性可将转换为有。
无论想发财、想生子、想平安,对生命愿望的执着,都有对应的偶像供奉。
于是空门之地一派人间热闹、喜气。
而禅,则是文人雅士的钟爱。禅,本来是佛教小乘教的一种修炼方式,文人的参与,“退”可修身养心,“进”可了无瓜葛,“静”可“大地不含情”,“动”可“花木自烂漫”。
新建可谓退进自如,动静二全。
新建的美人则有情有态,更有消魂般的精神世界。
新建画美人,也始终言行一致怀有深入生活与生活打成一片信念。虽然,这种题材,似乎都会存有一颗与其深入与打成一片之心愿。
但多半有心理障碍,要么如爱莲说那般“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要么掩人耳目的深入生活。新建的不掩饰倒成了“君子坦荡荡”了。
八十年代台湾《雄狮》美术杂志,刊登了留法华家丁雄泉的美人画,自号为“采花大盗”,记不清新建是否也刻有此章,这似乎不够文气,于是新建自刻一方为“脂粉俗人”之章。
按新建的人类构造,动物性,社会性与潜意识的性意识。那么三种组合各有配法比例。新建的配方是将社会性减弱至边界点。
自然,特殊的画风魅力,也具有不一的画如其人成立。
很多画家反映美人的画,确实停留在技术层面的那般仅可远观的一份隔,一份甜俗的表象,而新建的美人则有情有态,更有消魂般的精神世界。配上粗犷的题字,妩媚之间顿生浩气。
印象中,一裸女,斜躺,题唐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又似半倚的裸女,题“牵挂你的是我”或“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往事並不如烟,往事还是如烟,
笙歌散尽游人去,岁岁春光常有限。
坦然直白又风情无限
九十年代新建的美人图,无论塑造与用笔,全无八十年代尚有一丝隐忍,而坦然直白,风情无限。
与朱新建、边平山及朱砂在四川乐山
晚上第一次与朱新建进卡拉OK。
不久新建的画上开始题卡拉ok所唱的流行歌词了。卡拉OK应该起源于日本,转入港台,九十年代进入大陆。
自七十年代末,温馨柔情的邓丽君首先登场,接着日本的山口百惠充满生死恋的歌曲接踵而至,给刻板的社会吹进一股和熙之风。
紧接克莱曼德的抒情钢琴,卡逢特略似沙哑的歌声深静似海,以及萨克斯《天堂》,那般如泣如诉,使原先“阶级斗争”紧绷的神经松驰,原来人间尚有脉脉温情余韵。
这些时代的步伐,新建一个不拉的紧踩之点。很多磁带是向他借得而翻录的。
有一个现象发生在九十年代初,本来一些画室中传来的背景音乐是小提琴协奏曲、钢琴曲、交响乐与室内乐,偶尔穿插奥斯卡电影歌曲。
忽然改为“大约在冬季”、“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妹妹坐船头”的歌声,并且还有跟着哼的声音。这些弦律在小巷,或哪个店铺开张的时候听过。
居然也回荡在从事高雅艺术经常谈论贝多芬、莫扎特、斯特拉文斯基的场所。有种天上人间的反差。
原来,卡拉OK悄然兴起,让本来一颗聆听感受纯净旋律的高雅心灵,转换为现实时代的参与者。
如同本来怀着接受美的洗礼,欣赏古典芭蕾,忽然加入到广场舞的队伍中。
一次与新建一并参加一个中国画的展览,应该在四川苏东坡的故乡。
饭后,新建去卡拉OK,我好奇的随往。他老练的告知说,他最讨厌唱歌的时候抢话筒,或者他唱的时候,拿起另一话筒伴唱。
我说:“你放心,我五音不全,更何况没有悄悄地练过”。
进入歌厅昏暗的包间,新建熟练的让服务生点了几首,我则坐在沙发上喝啤酒压惊。
只看到电视荧屏图像与音乐才起,新建的腰随之弯曲,脸部表情像胃痛般地出现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状,这痛苦状迅速转换成掏心掏肺的倾诉。
胃痛牵连着心痛,心痛变为深情的祈祷,脚还一抖一抖,手如捧着宝贝似的话筒,另一手握着拳上下舞动。
如此情景,我微醺随着弦律看起歌词,“你有几个好妹妹,为什么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此时新建好像一肚子的委屈与胃部酸液在一首首的歌中倾吐,哪轮得他人倾诉,另二位也想吐酸液的干脆另开一个包间去“如泣如诉”了。
我在酒精的催化下,一瞬间也被那弦律与歌词感动了。
在某种条件下,物与物产生的化学作用,让灵魂开始游荡,仿佛成了“我是天空中的一片云”。
过去对港台流行的偏见,在特定的语境中觉察出“恰似你的温柔”。并夸张的开悟,原来宋词情绪是这般酿成的。
仅是时代的节奏加速变得更直白,如果像宋词般的将情感拐二三个弯,很多人就得迷路了。
这也证明,新建行事与情绪不拐弯,绝不“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本来的闺阁之怨,“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一份隐忍,霸气成就算“明天成为别人的新娘”,“也要最后一次想你”。
九十年代新建的美人图坦然直白,风光无限。
作者语:八九十年代,沪上商铺繁华,有尽职老者,戴治安䄂套,坐墙角高凳持喇叭,见可疑者入,示众人:“皮夹子注意”。新建进店,必有此声传出,周京新剃平底头,着暗灰皮外套,也似可疑者,再次传出:“皮夹子注意”。
“有意思”
“有意思”不贬不褒,又不得罪人。无论画得优劣,都会从好的方向去听,不暴露自己认识的深浅。
不隐忍敢直白,是新建的一大特点,但新建却是脑子急转弯的高手。
据他说,他结交的一个女孩,陪他去看一个朋友们的画展。
女孩说:“我对画不感兴趣,又不认识他们,多无趣”。
新建对她说:“我只需向他们介绍你是新加坡开画廊的,他们就会重视你”,女孩说:“我对画一点都不懂,一讲话就露馅”。
新建教,你假装认真的看,隔几张,有人看你的态度时,你就讲一句“有意思”。这句话细细想来,还真有中性,不贬不褒,又不得罪人。
无论画得优劣,都会从好的方向去听,不暴露自己认识的深浅。
“有意思”先不下判断与结论,不把话说死,给日后留下回旋的余地。
后来,当我遇到不在自己知识范围的作品,暂不作情感上的好恶判断,也不无限上纲的往思想深处,或观念革命上硬究,仅作“有意思”,也许真有意思也说不准。
所以,至今无论对新建的画与人认同与否,至少新建是“有意思”的,让人不断想起他。
皮夹克
新建懂禅,“如饮咖啡,苦甜自知”,对新建而言只是先付钱再喝咖啡还是先喝咖啡再付钱的程序变动,结果没变。
有时想想,人还是有运气的。
我与新建都当过工人,他比我更艰苦,是煤矿工人,阴差阳错机缘喜欢上画画。
时间的巧合,邓小平第一次复出,大学招工农兵学员,我是七四届,他是七六届,同属工艺专业;他是装潢,我是染织。毕业后都幸运的留校任教。
我们十多岁时,受得教育是“任何职业,没有贵贱之分,只有分工不同”。
但人的本性,难免会有自我身份与社会属性映衬下所滋生出的优越感,特别是在那个上大学的人数极少的年代。
学生们喜欢出门时在胸口别上某某学院的校徵,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等待有人关注校徽的目光。
虽然,自己假装显得若无其事,但心中难免有得意之感,如同先富起来的少数人开上宝马,奔驰渴求象征成功的“回头率”。
这类事,在朱新建身上似乎很难找到类似的迹象。
他上医务室取点感冒药,会被“大妈”般的校医同情的询问:“你们后勤工人很辛苦吧?”新建会答,“还好,就是修个锁,换个玻璃之类”。
九十年代新建也穿起了价格不菲的皮夹克。只是没有耐心梳头抹油,灰棕色的皮夹克,没有产生应有的价值,与后勤工人并无区别。
而新建还喜上当时稀有的五星酒店喝上杯咖啡,点上一份甜点。新建的穿着,在南京北京去这些场所,全无问题。
然而到了上海,就显尴尬。
九十年代中期,因平山从北京荣宝出版社辞职去上海带儿子念初中,当然也有另一个原因,因荷尔蒙的散发产生一些麻烦,到“租界”避避风头。
所以新建常去上海。当然,平山成了新建的传播对象。
上海毕竟受过高等文明的洗礼,对文明消化力有极强的肠胃传统。
八十年代末,我第一次到日本,遇到了去留学的上海人,就会热情的介绍“阿拉东京如何如何”。
那种直呼“我们的”东京,不得不佩服胸怀的宽大,有世界格局。
而在当时的上海五星级宾馆也是屈指可数,希尔顿与波特曼酒店所出入的宾客更是文明之文明,连服务生也是西装革履,也许只值二三百元,但体面。
新建虽然脚穿如美国大兵的皮鞋,可不亮丽油光;而一件大几千也许上万的皮夹克,灰旧的如同仅有御寒功能,让尽职的服务生,保持了警惕。
当新建拿起酒水单,要了咖啡与甜点,服务生马上改变原有消费完了再买单的程序,要求新建先付完钱再上咖啡与甜点。
改变程序会让很多人备受侮辱的感觉,但从目的论的角度没有区别。
新建懂禅,“如饮咖啡,苦甜自知”。
而假如新建将头发用摩丝喷一下,吹出一个得体的发型,或像有些时尚艺术家扎起一个辫子,将大兵皮鞋抛一下光,灯芯绒的裤子烫妥帖,那件价格不菲的灰旧式皮夹克就会恢复它应有的价值。
自然就会先优雅的喝咖啡,吃点心,完毕悄悄的埋单,井然有序。
性格决定命运,以新建的性格不会去改变此刻的命运,同样也不会受此待遇而感侮辱,暴跳如雷。
对新建而言只是先付钱再喝咖啡还是先喝咖啡再付钱的程序变动,结果没变。
一样能听着周边传来的《少女的祈祷》或《致爱丽丝》清脆的琴声,看着周围走动的窈窕淑女。
新建懂得目的论,不会将身份的象征改变目的走向,所以,处处花红柳绿别有风味。
并且新建在凌乱的破街也能将其运用自如,平山住在上海金桥改建的公寓房,周围有一些小巷,新建路过时被一个城管叫住。
新建一头疑惑,城管说“能否将你那旧三轮车移开,妨碍交通。”新建潇洒的答道“这三轮车送你了。”这下轮到城管疑惑了。
这些旧事,虽无在旁,但以我对新建的了解,深信不疑。
作者语:人生如上了公交车,有人没到终点站,不耐烦,就提前下车了,也有人纠结,快到终点站才等到座位,不坐,则找纸不停擦,待自以为干净坐下,终点站到了,一律下车。虽然,新建提前下车,但一直舒服的坐在位子上,看窗外的美女。
任性与痴情
新建一生中如同互联网行业,在享受创新的激情中,在不断寻找用户体验时,始终得处于风险之中。
现在慢慢地会明白人的性格行为受基因的排列,会产生差异性,一旦外部条件作用,这类差异性就会明显。
特别在艺术领域,形成特殊风格,尤为显著。
通常,我们是以一种普遍共识来思考问题,“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植根在思维常识中。
但也有一些另类,从一开始就不是正常意义的“好好学习”。
而是像“醉拳”般的看似东倒西歪,却能自创一套平衡点。
当然摔倒的概率大一些,但也能摆脱常规意义上的平庸。
由此,无论在新建的画与生活方式时会引来争议,而新建也任性的不断制造新的争议。
按新建的说法,“只要不妨碍公共交通”即可。并且为自己还有一套辩证法的理论依据。
记得,新建从法国落魄而归,已是落单。
我们在福州举办新文人画展时,在房中闲聊。
他说:“你们始终还是第一任夫人,就像一辈子在喝一杯白开水,也渴不着,但没新鲜味道。我呢,渴了,今天喝可乐,明天喝咖啡,有时麻辣烫,有时桔子水,但白开水是喝不到了。”
我说:“喝不到白开水多难过,其它味只能偶尔喝一下”。
不料他正色道:“如果喝白开水的,想偶尔喝一下异味的水,那么这白开水就让你喝不踏实了,要么烫你,要么冰你。”很多人在议论他人的生活方式,其实怀有一些妒意。
任何事都是有得有失,如同马云演讲中,“如果再让他作一次选择,决不将公司做成这么大”。
我相信马云说的是真话,但我也相信,他不安分的基因,终究还会是这个走向。
事实上阿里更在不嫌麻烦的全方位出击。这是其基因中注入了不安分的因子。通达的想,这也是英雄们的必经之道。
世界自有它的运转轨迹,用不着执意看破。不嫉妒,不抱怨,便是“般若波罗蜜”了。
正如不安分基因是创新的,是不甘于安守传统行业,得不断寻求风险投资。
新建一生中如同互联网行业,在享受创新的激情中,在不断寻找用户体验时,始终得处于风险之中。
不断创新意味着不断破坏程序。一堆麻烦事远超过远景的美好。
所以安定与新鲜可谓是一对矛盾体,安定意味着平凡,新鲜少不了一份浪迹般的漂泊,特别是在感情上,即想有新鲜感又有安宁,这样的美事仅是幻想而已。
“大地不含情”。而曾经一路撒下的鱼籽,渐渐形成了“草木自烂漫”,自有各自的昂然生机。
新建能在生活与艺术一致的似醉拳般的跌宕起伏,与他任性有关,更有一份“痴”的互伴。
新建的“任性”刺激着他的痴。画画,是他的痴,白开水让人平淡,也让人平和。而或是可乐或是麻辣烫,虽有水的成份,恰是五味相杂。
这些相杂的味,掺入在带“痴情”的画面中,也就形成对他画的二种极端的反差。
迷之爱不释手仿佛面对麻辣盛宴外加一杯冰镇酸梅汤般的爽快过瘾。而厌之者,面对若似涂鸦带扭曲感的画面,像是智商与视觉受到嘲弄。
往好里想,一百多年前马蒂斯等人的画面被嘲讽为野兽,居然渐渐看出无可比拟的温顺,进入高雅的殿堂。
人类的宽容度想来还是暖心,值得持有信心。本来,一个别样眼光,别样人生态度的创造者的作品不可能短时间达成共识,时间自有它的判断。别慌,“来日不可量”。
他的画风从八十年代至二零零年,三次画风的转变,与他三次重建家庭公司巧合了,是本来细胞裂变,还是新公司得有新的产品结构,有待史论家,人类学家或心理学家其慢慢研究。
从我的感官或者带点学术用词“直觉”来看,八十年代中下期,是以优美柔情,线条纤丽,那些江湖侠客与美人组成一番“爱江山也爱美人”刚柔并济。
九十年代初至九十年代中下期,进入漂泊期,感情上爱恨交加,情绪上“大喜大悲”,滚滚红尘,只为寻到一个爱”。此时的画面率性直白,画中的美人妩媚之中有种苍凉之感。
九十年代晚期至二千年进入世界万物均可纯墨般无忌惮的肆意挥洒,呈现入定境象。
当然期间大量为五斗米生计流水线般的美人图不算。另二零零八年左右,新建的主机系统某个线路短路,启用左手系统的画暂不作讨论。
新建已摆脱“为你伤心,为你忧愁”的人间纠缠,进入“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世界,融入了大地,“大地不含情”。而曾经一路撒下的鱼籽,渐渐形成了“草木自烂漫”,自有各自的昂然生机。(江宏伟)
画家简介
朱新建(1953-2014年),江苏南京人。1980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留校任教。南京书画院院聘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曾赴比利时、法国举办个人作品展。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法国国家图画馆、比利时皇家历史博物馆、巴黎美术学院等机构收藏。
江宏伟,1957年11月生于江苏无锡,1977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曾任南京艺术学院教授,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创作指导委员会副主任,中央美院兼职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