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笔墨”,画家吴冠中先生有一个备受争议的观点——“笔墨等于零”。吴冠中的“笔墨”观,是以西方材料学视角认知的结果,所以他说“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为零”。然而,随着中国画义旨的历史演变,中国画“笔墨”已逐渐超出“材料”及“技法”的范畴,成为具有独特文化内涵的艺术语汇。中国画笔墨语言的独特性与中国传统文化密切相关,中国传统哲学中“体”与“用”的关系以及“天人合一”的思想,使中国画艺术强调“技道合一”。就笔墨而言,其不仅仅是绘画之技,而且本身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与哲学意涵。
《境》20cm x 30cm 2017年 中国画
在西方的文化语境中审视中国画之“笔墨”,则难以把握“笔墨”本身的意义所在,也无法真正理解中国画的义旨。研究中国美术史的外国学者高居翰,由于缺乏对中国画“笔墨”语言的理解与体悟,他对明代董其昌的绘画就没能作出正确的评判。他在《气势撼人》中说:“董其昌的绘画中极度非自然主义式的作品,无论在视觉印象上或是在形而上的抽象思索层面上,大都背离了对感知世界的真实关注”。高居翰认为董其昌抛弃了客观物象自然秩序,将笔墨“当作纯美学特质作为一种标榜”,而无法认可。以西方文化语境来认知“笔墨”,往往把笔墨定位于“材料”与“技法”的范畴,而无视笔墨“形上”意义,从而限制了西方学者对笔墨鉴赏的视野,进而限制了其对中国画义旨的深度解读。
《露影》23cm x 48cm 2020年 中国画
中国画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中,是中国文化、中国哲学的一种“物化”形态。只有把中国画置于整个中国文化的场域中,对中国画笔墨进行文化审美与哲学观照,才能真正理解“笔墨”概念的独特涵义。中国哲学“体”与“用”的关系,影响了中国画本体与笔墨之技的关系。中国传统哲学主张体用不二,正如张岱年在《中国哲学大纲》所言:“中国哲学家虽认为本根必非万物中一物,但不承认本根与事物有殊绝的判离。本根虽非物,而亦非离于物,本根与物之间,没有经绝对的对立,而体与用,有其统一。”“体”是事物的本质,而“用”则是“体”的外在显现。“体”不可凭感官获得,其具有超验而不可见诸于耳目的本体意义。相对于“体”而言,“用”则千变万化,于方呈方,于圆呈圆;但无论其如何变化,终不能脱离“体”而自化。换言之,“用”是“体”的不同形式的外在呈现,是不可见之“体”的经验存在;而从“体”与“用”的关系上来讲,当“用”即“体”,体用不二。如程颐所言:“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周易程氏传》序)道体虽是超验的无限之“体”,但其涵容有限之“用”;而有限之“用”,也尽在无限之“体”之中。换言之,任何一个具体的有限之“用”,皆可体现完整的无限之“体”。“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心外无物”等,皆是“体用不二”“心物一元”思想观点的不同演说。
《掠过》纸本水墨150X80cm
对中国画而言,其也有一个“绘画本体”,这个“绘画本体”的外在显现即是“笔墨”。中国画的创作过程是画家凭籍“笔墨”(言)来建构形象(立象),进而以“象”取“意”,最后应“意”会“道”(如宗炳所言:“应会感神,神超理得”)。对于中国画主体而言,绘画的意义是什么?或者说,什么才是真正的绘画?从“体用不二”的观点来看,答案自然是:“笔墨”即“绘画”。就是说,什么是绘画的问题就是什么是笔墨的问题,离了笔墨就没有绘画。明代画家董其昌的“一超直入”的绘画观念就是“体用不二”的哲思在其绘画艺术中的体现。
《飘过》纸本水墨120X120cm
中国文化“天人合一”观念构建了中华传统文化的主体,而且影响到中国艺术。中国艺术的最高境界是表现人道、天道。尽管儒家、道家以及禅家对“天人合一”的阐释不尽相同,但都主张通过主体内在的修养与觉悟,实现对自我的内在超越,以期达到“人道”与“天道”的统一,从而使主体达到与自然相交互融的精神境界,即“天人合一”的境界。“天人合一”的境界落实到中国画艺术上,由于主体的超越性使得笔墨也超越自身作为材料与技法的功用性,成为表达主体之精神与天地之精神的载体。“精神性”与“物质性”构成了笔墨概念的双重属性,而笔墨的“精神性”是由笔墨的“物质性”来体现。姜宝林先生说:“笔墨作为中国画的基本符号语言,本身所承载的当然是中华民族文化和中华民族历史的符号性记忆。其既有内在精神性的一面,又有外在物质技术性的一面。在精神层面上,首先,其体现着中华民族的民族性;其次,体现着中华民族文化的精神性。在物质技术性层面上,主要是指笔墨技法、笔墨技巧与笔墨功力上的技术性要求。”(《姜宝林艺术创作与教学》)笔墨语言是艺术家进行审美认识、艺术思维和意象物化的直接现实,画家只有真正熟练掌握了笔墨之技,才能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抒发自己性灵,进而以“技”启“道”,达到“技道合一”的艺术境界。
《露华浓》40cm x 68cm 2015年 中国画
中国传统文化强调 “得其英华”而不“穷其枝末”,在语言文字上主张“不落言筌”。“不落言筌”,并不是废“言筌”。中国画注重形而上的绘画义旨,而绘画义旨有赖于笔墨之功,如不注重笔墨的修养,缺乏笔墨功力,而大谈所谓超越笔墨,则犹如欲飞翔而先剪其翮矣。钱钟书在其《谈艺录》中云:“禅宗于文字,以膠盆黏着为大忌;法执理障,则药语尽成病语。”他有一个形象的比喻:如跃深涧,必有所依凭,脚踏实地,方可一跃而达彼岸;尚若步步而行,趾不离地,亦终不能一跃而达彼岸矣——“如筏喻者”!“登岸”必须“舍筏”。同样,废“笔墨”,“画旨”自然不可得,然而,执着于“笔墨”,“画旨”亦难得。
《山静云初吐》68cm x 40cm 纸本 2019年 中国画
笔墨是中国画家进行审美认识的思维工具,也是解读中国画的物质媒介,而笔墨的艺术原点根植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因而品读中国画,需要读者应同样具备与中国画的创作者相当的文化底蕴与审美修养;如此,才能在笔墨的“只言片语”中领会其意义。如果缺乏传统文化的底蕴与修养,那么当我们面对一幅中国绘画,也可能感受到的只是形而下的笔墨痕迹,而痕迹背后形而上的笔墨精神将无从把握。在文思已日趋弱化的当代,如果我们只凭物质性感觉,缺乏东方人文修养,将无法使中国画的人文精神在当下重生与发展。在提倡文化自信的当下,对中国画笔墨精神的传承能够助力我们坚定文化自信。(李洪贞)
《林静云初吐》 244cm x 50cm 2009年 中国画
(来源:笔墨研究)
画家简介
李洪贞,字玄白。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画笔墨语言现代性研究,导师姜宝林先生。先后师从周韶华、姜宝林、孙静茹等先生。专注于中国画创作与笔墨理论研究,多篇论文发表于《美术观察》等学术期刊。2022年出版学术专著《超越藩篱:徐渭笔墨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山东青年政治学院设计艺术学院副教授,笔墨艺术研究中心主任。中国文化艺术发展促进会艺术博士工作委员会委员,李可染画院终身研究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