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采掘光明——著名画家周刚和他的九十九位矿工兄弟

晨曦微光中，在大幅暗黑的画面里，矿工一双眼睛显得极为明亮。2022年11月，水彩画《早班矿工》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第13届中国艺术节上展出，十分引人注目，展后即被中国美术馆收藏，这也是周刚第三幅矿工题材画作永久留存于中国美术的最高殿堂。

水彩画 《岁月如金》150cmX315cm 2022年

作为水彩画家，周刚是一位孤勇者。十七年间，他坚持远赴矿井写生，写满数十本写生本，留下了上千张矿工画作。其笔下众多矿工题材佳作，频频亮相国际国内大展，让一个个“英雄”矿工的故事广为流传。

水彩画《新来的矿工》150cmX420cm 2018年 

“我一直有个理想，想办一个画展。画中全是矿工，它的题目我都想好了，就是《我和我的九十九位矿工兄弟》。”周刚说，“我在矿区这么多年，身上也有了一些矿工的气息。而矿工气息中，最重要的就是不怕死、不服输的精神。他们守住心中的一点光，坚信心中的期盼，以生命去劳作，这种向上的力量，不屈不挠而生生不息。”

为什么要去画矿工？周刚也时常问自己。

周刚和矿工的缘分，从小便已注定。他在陕西榆林长大，那里有世界七大煤田之一的神府煤田，孩提时他便听过一些矿工的故事，只觉得地下挖矿非常辛苦，尤其神秘。本世纪初，媒体常报道国内外的一些惊险矿难，也让周刚有些不解，“如今时代，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甘冒生命危险，坚持在暗无天日的井下劳作。”孩提时候对挖矿的好奇心被重新唤醒，周刚下决心去矿场写生。

水彩画 《热土》150cmX105cm 2021年

“太棒了！”一见到从井底升上来的矿工，周刚激动莫名。“矿工的形象太入画了！你看，这对比是多么的分明——他们除了眼白和笑开的时候的牙齿是白的，全身都是黑的。”那时周刚第一次画矿工，技术上难以把握，加上人也过于兴奋，其实并不知道如何落笔作画，画出来多是一片黑团团。周刚说，“虽然画作效果不堪入目，但我依然保留着这些写生画作，现在偶尔再看，那份激动依旧在心里翻涌。”

多年后，周刚以其矿工画向一位名家请教。那名家看了一会，就问，“周刚，你画的矿工怎么都是坐像，画几个站着的不行吗？”听他如此说，周刚慢慢地把画收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位名家很难理解矿工的写生现场。画里凡是站着的矿工，多是速写或者是采集的照片，一定不是现场的创作，周刚现场画的99%是刚刚出矿的瞬间。经过十多个小时的挖矿，累极的矿工，他们是很难站着让画家画的。“你不可能让他站着，他也根本站不住。”

一些轻于鸿毛的小事，在某些人心中却重若泰山。一个冬天，在山西大同的一个煤矿场，为了画当班矿工，周刚几人早晨五点多就起床了。东方未白，在一排排黄色灯光的映照下，周刚站在井口，等待升井的矿工们。

刚开始，周刚不太敢直接向矿工们提出请求，因为他知道，矿工们从昨天下午四点半下矿到凌晨六点多升井，工作的疲惫可想而知。一位面容消瘦却看上去十分坚强有力的汉子，边走边将头顶的矿灯摘下，满脸被煤灰染得黢黑。就是他了！周刚大着胆子走上前说，“可以抽一点时间让我们画你，好吗？”他满脸不解地看着周刚，问：“为什么画我？”周刚赶紧说：“你的形象很好，有典型矿工的气质。”他不再问什么，只是点点头，便跟了过来。

周刚问了矿工的名字，便说，“马强师傅，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吧！”马强却默然，“我不记得家里电话了。”见他们迷惑，又说，“每天下班就回家，记它有什么用。”画着画着，马强开始打盹儿，却又努力地将自己那疲惫的眼睛睁开。周刚赶紧说，“没关系，可以眯一会。”马强说，“没事没事，你们画，继续。”

一个小时后，当周刚正画下一位矿工时，门突然被踢开，一群人冲上来便责问：“你们干什么的……见过马强吗？”周刚吓了一跳，说刚画完他，已经走了，那群人扭头就走。咋回事？周刚还没回过神来。其中一位矿友说，“老师您不要怕，刚才是马强家的女人哭着到矿里找人了。每个人上井要在矿口签名或者在自己的名字上摁红手印，矿口有马强的手印，说明他出井了，但是到处找不着他的人，所以矿难长带人找到这里来。”

水彩画 《矿工马强》76cmX56cm 2014年

他们走后，临时画室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马强因为晚归了一两个小时，矿工的妻子就已追到矿上找人。周刚意识到，矿工的辛苦与艰难并非他最初了解的那么简单。“对矿工家庭来说，男人便是天，晚归一秒都是煎熬。如果男人真倒了，那这个家就真塌了。”直到今天，周刚脑海里，还一直留着那句带着淳朴的山西口音的喊声：“马强呢？马强不见了！”而这声音，也仿佛一道光，带着妻子最质朴的关爱，照在马强疲惫的脸庞上，灿烂绚丽。

画矿工的十多年里，每当自己以职业为荣耀，或者自以为很了不起的时候，周刚总会想起那些矿工兄弟们，一种莫名的自责涌上心头，还带着些羞愧。“绘画本质是追求生命的光彩。我努力想让自己身上，那种做作的、装腔作势的、以为自己是什么的东西慢慢消失。”

水彩画《山西雄山沟里矿矿工杨忠平》105cmX75cm 2022年

盛夏的一天，周刚在一矿区小洗衣房内，画着位大高个矿工。大高个很健谈的样子，问周刚：“是国家让你们来画画的吗？是学校吗？”周刚摇头。半晌之后，他喃喃道“：那你们为什么来画画呢？”周刚便不经意地回答道：“为了理想。”他沉默良久，又问：“那我的理想在哪里？”听到这里，周刚心头泛酸：“城里的孩子从小读书上大学，他呢，初中没毕业，就开始下矿井了。他们不孤独吗？在那暗黑无光的矿洞里，很孤独。但他们也在问自己，理想在哪里，他们也想追满是光的梦，做主宰自己命运的英雄。”

“前些年一个暑假，我们画一位矿工。他年纪稍大，非常累，出汗很多。我们给他解开扣子，给他喝水。而他旁边的矿工兄弟，便半跪半蹲着给他捏腿脚。没有过多言语，但兄弟般的那种呵护，感觉真好。”就在那一次，周刚和往常一样，专注地画着。突然地下轰隆一声巨响，临时画室开始震动。一位矿工仔细感觉了一会，淡然说道：“问题不大，可能是泄顶了。”过了一阵，救护车的声音传来，有几个工友受伤被扶了上来。作为旁观者的周刚，再一次意识到什么才是矿工。

水彩画《岁月当歌》 150cmX315cm 2022年

幸福是什么，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理解和体验。和矿工们熟悉到称兄道弟的时候，周刚也下过矿，跟着狭小的“猴”车下井。为何叫“猴”，是因为车比较小，人乘坐时只能弯腰如猴。矿井像蜘蛛网一样四处张开，潮湿阴冷，周刚和矿友们穿的厚厚的棉衣越来越重，头顶的水珠和脚底下的泥煤、浸透衣袖的寒风和漆黑以及眼前的队友，是井下世界的全部。“上来以后恍如隔世，我们站在地面上，是那样的安心——能够看到光明，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那是多么幸福！”周刚说，体验过无边的暗黑，那太阳燃烧的光彩，最是炫耀夺目。

矿工们升井而归，满身漆黑，疲惫至极，不想多说一句话。“这是一群在黑暗中采掘光明的人，他们好似从战场上归来的勇士，浑沉，坚韧，朴实。”周刚说，“所以，他们能答应做模特，我们已是十分抱歉，哪里还敢要求他们站着呢？”

水彩画《矿工芦卫东》105cmX75cm 2020年

矿工小杜，是山西沟里矿的一位年轻矿工，高大帅气，曾做过周刚的模特。“那一次，周老师来矿写生，我后来几天一直跟着他们，看他们作画。”小杜学过油画，还带了一幅画给老师们看，上面画的是身着短裙丝袜高跟鞋的妻子给刚出井的黑黝黝的矿工擦汗，真实而温馨，得到了周刚的鼓励。“虽然我也清楚，我最喜欢的还是矿工这一行，自己也做不了油画家，但我还要一直画下去。我们也约好了，下次我去杭州，带几幅作品向周刚老师请教。”

前些年，在杭州一个活动中，一位年轻人走过来对周刚说，“周老师，我的父亲是一位矿工。每次看到您画的矿工，我就非常激动，你画的就是我的父亲。”还有一次，一位矿工在自己的画像站了许久，神情严肃：“这就是我啊！我看不到我自己，你画的就是我自己。”这一次，周刚终于满意了，因为他的画，矿工看懂了。

最开始周刚画矿工，多是带着画矿工的职业去画矿工。十多年下来，周刚去过国内许多矿区，画画也逐渐有了变化。“画矿工，仿佛变成了我的一种责任。”更重要的是他的绘画思想，有了新的飞跃提升。

矿场写生现场

艺术可以放飞想象的翅膀，去追寻光明，但一定要脚踩着坚实的土地——周刚把他对绘画的思考提炼为“本土现实主义”精神。只有面对脚下的真生活，摒弃一切虚假、软弱和无病呻吟，才能创作出真正符合时代精神的“真”形象。这个“真”应当是艺术家对于其所处时代的真切把握，而不是脱离时代的想入非非。

因此，周刚愿意在17年中，每年都去“找矿”，去描绘“矿工”出井的那一瞬间，乐此不疲。画矿工，很多时候他是跪着画的。“水彩画，顾名思义就是以水和颜料作画，我们先对着矿工打好形，就把画板平铺在地上，竖起来的话，水就会往下流，要等第一遍上色了后吹干了，才可以竖起来继续画。”但一见到心仪的描绘对象，哪怕踝关节跪出血泡，他也是全然不知。

周刚与矿友们在一起

每次下矿，多是三五画家同去，第二次又是另一拨，唯有周刚一直坚持。“或许这种自我折磨，就是最珍贵的体验和超越。”周刚不太愿意借助照相机来完成形象的获取，因为一个生动的人，在瞬间通过光影被平面化了，而他需要准确地反映那个生动的、空间的、有气息的、活生生的对象。“这其实是一种‘体悟’。‘体’就是要求我们的身体在现场，‘悟’则是我们的心和身体必须在现场捕捉对象、感悟对象。”

画的时候还要快，以减少累极矿友做模特的时间。周刚绞尽脑汁，真想出了一个法子，自命名为“情实技空”——就是在画矿工时要充满情感，出素描稿要迅速。诚然，创作“矿工”系列时，周刚几乎不敢去考虑“技巧”的问题，因为当他面对出井的矿工时，所有的技巧都随着自己的情感而振动了。

水彩画《喝姜汤的矿工》 150cmX420cm 2021年

山西有一个矿，周刚已去过 7 次。每次去了都很热闹，尤其是第一天晚上，矿长总会安排一顿饭欢迎。“矿工喝酒那叫真喝，无名的高度白酒——‘来，干杯，周老师干。’最近这一次去，矿长说少喝一点。后来才得知他得了病，不能喝了。”第二天，周刚发现矿里矿工少了很多，一打听，说当地矿里煤不多了，开始减员。另外，随着采掘技术的提高，矿里的作业已逐渐机械化，真正下井的人越来越少，新进的员工也是大学生了。

许多人问周刚，怎样才能画好一张画。周刚总回答说，把生命给进去，把艺术拿出来。“没有这种状态和决心，拿出来作品都是泛泛的，不可能感人。不拿命换，你就不能记录下来这个时代。”最近周刚创作《生命如金》《生命如歌》矿工系列，画中的人和物自由地活着，它是生命体，有呼吸，有节奏，充满想象，富有天趣，展现出了矿工最真实的一面，也展现出了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一面。对生命的礼赞，就是周刚对光明的向往，亦是他献给这个时代的颂歌。

 水彩画《我的父亲我的兄弟》150cmX315cm 2020年

坚守了十七年矿井采风，周刚从四十来岁画到了六十多岁，可谓走过了一位画家的黄金年华，但他还觉得未画尽这黑暗中的光明。这一辈子，他将继续画矿工，只要能迈动脚步，就会去见他的矿工兄弟们。“矿工减少甚至消失已是必然。因而，我最期待画的，是最后一个矿工。”而在周刚心中，最后被画的矿工，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来源：杭+新闻 夏琳 陈友望 孙乐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