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赏王伟平的几个理由
我美术馆的办公室,挂着王伟平的梅竹图;我平闲堂的书房兼创作室,也挂着王伟平的兰竹图。我对王伟平花鸟画的心仪乃至激赏,由此可见一斑。有朋友受到影响,也纷纷托我或通过其他途径求得他的墨宝,悬挂于客厅或书房。有的没问究竟,只是觉得喜欢;有的因喜欢而好奇,询问我激赏王伟平的理由,他们要想知道我在美术媒体供职那么多年,结交的画家不算少,为何对伟平情有独钟?
其实,对一位画家及其作品产生好感是不需要理由的,需要的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心灵的共鸣。画家及其作品都具有双重属性,一是物质层面,一是精神层面。画家的地位、名声、技法,属于物质层面;而画家的学养、性情、旨趣,则属于精神层面。同理,作品的外在形态属于物质层面,其内涵气韵则属于精神层面。物质层面可以言表,而精神层面往往“妙处难与君说”,只可意会,不能言传。我之所以对王伟平青眼有加,应该说发自精神层面。倘若非要问个为什么,那我也很乐意谈几点感觉,与同好者共享。
我喜欢王伟平曾经沧海后的宁静淡定。一个艺术家如果没有丰富的阅历,不经过一番人生的摔打,其作品很难形成大气的格局。上乘的花鸟画,绝非仅仅纯粹表现花鸟的自然形态,而必定有所寄寓,使之人格化。画家对人生社会的感悟程度,直接关系到作品的底蕴深厚与否。王伟平比我小好几岁,作为画家,还很年轻,说他“曾经沧海”,指的是他出道前曾在商界打拼的经历。王伟平在大学读的是英语专业,对书画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组织画会并担任会长,大学时代变成了翰墨春秋。他对书画的痴迷,或许与他在学生时代遇上了几位爱好书画的老师不无关系,初中数学老师喜欢画老虎,上课时常情不自禁抛开数学大谈绘画,高中语文老师喜欢书法,那龙飞凤舞的挥写令王伟平神往不已,大学时则遇上了几位真正意义上的画家老师,激发了他更大的书画热情。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老家县城的中学教书,那是令不少大学毕业生羡慕的岗位,他却并不仅仅留恋三尺讲台,其最爱仍是笔墨丹青。后来,社会上兴起“全民经商热”,他受到时代风云的鼓动,受到几位经商有成的哥哥的激励,一冲动便将画笔扔到一边,毅然下海经商去了。摸爬滚打,长袖善舞,赚过大钱,也亏过大钱,5年商海,浮沉激荡,把栏杆拍遍,把人世沧桑看透。经商无疑是为了赚钱,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了钱,他反而更加若有所失。
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重新唤醒了他沉睡心底的绘画梦想。那是1995年,首届浦江书画节开幕,几位爱好书画的朋友想去看看,因为王伟平有车子,就约他同行,以便搭顺风车。在浦江,当他看了新落成的吴茀之纪念馆、吴山明美术馆,看了张书旂、张振铎、张世简、方增先等人的作品,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他听到了冥冥之中艺术之神的召唤。他突然顿悟,觉得这辈子不应该消磨于商场,而应该以翰墨丹青为归宿。他决计“迷途知返”,回归绘画之途。于是,他重拾画笔,到中国美术学院插班进修。此前,他曾资助过一位美院学生,他和这位学生素不相识,一位朋友无意中谈到这位学生很有才华,其作品曾在《美术》杂志发表,却家境贫苦,学费无着,王伟平便慷慨解囊,施以援手。这位学生积极向老师引荐,王伟平顺利地插到了进修班学习。当他的司机将他拉到玉皇山一个租居的民房时,司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王总,你今后就住在这里?”他义无反顾地说:“将东西搬下来,你可以回去了。”商海老总与美院进修生之间的落差可想而知,王伟平不但甘之若饴,而且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彻底放弃了商海的一切,于1998年全力以赴报考中国美院花鸟画研究生。当时,中国美院已经十多年未招花鸟画研究生,经过一番突击“恶补”,加上原本基础不错,王伟平终于心想事成,一举高中。若干年后回首商海,当年和他一起开建材公司的同伴已经身价过亿,他进美院前转让的他用几千万银行贷款圈进的土地,接盘的人在一个项目上就赚了几个亿。这些土地,只要他再晚一两年出手,就可以赚大钱。谈及这些往事,他付之一笑,感慨地说:“幸亏当初我没有赚那么多钱,否则很可能和绘画艺术道路失之交臂了。”又说:“人各有志,人各有命。我的志和命,都在绘画之道,得此即心满意足,富豪之类,与我何干?”得与失,取决于自我认定,在别人看了或许是失,他却认为是得,是失而复得,是悠然自得。他常常对他的学生说:“你们要为能够成为美术学子而感到幸运,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像绘画这样将个人兴趣爱好和工作、事业结合得如此紧密,而且不受年龄限制,可以一直坚持到老的呢?”他在商界打拼5年,最大的收获,不是赚钱,而是加深了对人生、对事业的认识,并由此认识到只有绘画才是最适合于他的事业。他懂得了钱是怎么一回事情,因而断不会将绘画附属属性商品价值看得过重,可以将绘事变得更纯粹一些。这种带有沧桑感的从容淡定,可以让艺术家变得更加自持、自重,从而在艺术之途不受诱惑,直道而行。
我喜欢王伟平出入古今后的闲雅纯净。王伟平的花鸟画作品是古朴的、闲雅的、纯净的,充满逸趣情致。能够达到这一境界,得益于两条:一是尽可能多地临摹古典作品,二是尽可能细地观察自然生活。当代画家一般不具备收藏古代名画的条件,到博物馆近距离观摩的次数毕竟有限,这固然是缺憾,但是却可以大量购买、临摹高仿真古代名画复制品,接触古画的范围之广,是前辈画家所不可想象的。王伟平购置了全套的“二玄社”绘画复制品,购置无数古代画册,花了大量时间进行临摹。我第一次观看他的作品的最初印象,就是觉得他的作品古气郁勃,其源头当在宋元明间。稍一交谈,就印证了这一判断。他对宋元明的主要花鸟画家了如指掌,每人的具体特点,都能一一道来,自成系统看法。他采用的是“撮中药”的办法,从古代经典画家身上寻找某一自己最感兴趣、最适合消化的特点,为我所用,汇集于一体,配成“十全大补丸”,滋养吸收,渐成自家面目。比如学习王冕,他主要学其枝干的画法。当然,最初他学过吴昌硕,学过吴门画派,从吴昌硕那里懂得书法入画的重要,懂得如何使线条沉稳厚重;通过吴门画派,自己的写实技法更为扎实;而八大山人则令他懂得艺术家不能随大流,甚至不能随主流,而应该另辟蹊径。有了这些功力打底,才有上溯宋元明的可能,才能窥其门径,入其堂奥。当然,仅仅靠临摹古画,只能在技法上日益纯熟,还不足以名家。即使是花鸟画家,也不可能游离于时代,深入写生、接触生活同样十分重要。
王伟平的写生有两点值得一说,一是他在临摹古人作品时,尽可能到生活中去寻找其粉本,以破译古人将自然界的植物转化为艺术品的密码。比如他曾兴致勃勃地说:“我找到王冕的梅花了”。他找到的当然不可能是王冕曾经写生的梅花,但却是和王冕画得非常相似、接近的梅花,这对领悟王冕之梅是相当重要的。再比如有一次我随口说到,某某古人的竹,和现实中的竹并不一样,现实中的竹枝条不是这个长法。他则告诉我,某某地方有一种竹,确实是这样长的。接着,他拿过一张纸,勾勒了好几样比较“另类”的竹的长法,借以说明生活中的竹是多种多样的,古人之画皆有所本,可见其了解大自然之深入,用心之缜密。二是他不大主张摄影机一般写生,而是反复观察、思索,记录下自己的想法和感悟,有点类似于诗人记录稍纵即逝的灵感。也就是说,他不满足于得其形,更注重于得其神。他力图通过写生,消化从古人那里得来的启悟,又进一步从大自然中获得创作的灵感。这样一来,他从古画和大自然身上,寻找到了古人和大自然的对应关系的蛛丝马迹,同时建立了古画和大自然与自身的对应关系。现在,潜心临习古画的人不是很多,即使有,也大多关注古人的技法,停留于“技”的层面,王伟平的做法,则是“技进乎道”,通过古人墨迹与古人晤对,探求其精神底蕴、人文气息。他笔下的梅兰竹菊及其他花鸟作品,既具古意,又富有生活气息,真相与真魂并俱(郑板桥评黄慎曰“画到精神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充满闲雅逸趣,原因盖在于此。
我喜欢王伟平低调内敛中的从容不迫。王伟平非常低调,作为年富力强的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副教授、博士,作为一位实力派画家,他应该有可以“炒”一把的“资本”。但是,他从未想到过“包装”、“炒作”之类,也极少参加“大赛”、“大展”,极少举办展览,极少出画册,极少主动卖画。他只想过一种平静恬淡的书斋生活,读书、临帖、画画,自得其乐。但是,如果就此认为王伟平是一个没有志向的人,那就错了。尽管他很少谈自己,很少谈自己在艺术上的追求,但是,我可以感觉得到,他有着不少想法,有着深思熟虑的自我设计。好几次晚上去他的梅湖精舍喝茶聊天,偶然遇到书店老板开车为他送来整套整套的古代书画家全集及古代典籍,画室里堆积得几无容身之处了,还在不断购买书籍画册。坐拥书城,是一种可以让人的心灵沉静下来的感觉,更是一个有抱负的艺术家现实追求的需要。看着他一支接一支吸烟陷入沉思状,那神态,在不经意间流溢出心鹜八极、神游万仞的神定气闲。
我喜欢听他抚一曲《梅花三弄》,都市的尘嚣在不知不觉间远去。琴乃心曲,很难掩饰,他的琴声,并不总是宁和的,偶尔流露出的带激越之气的不平之声,泄露出他内心深处的“秘密”:他在艺术追求上并非没有“野心”。他曾不止一次地和我谈到:“画家不能不卖画,但不能太在意卖画。要赚钱,就别做画家,不如去经商,去搞房地产。既然做了画家,就应该在绘画上有所作为。”他没有明言他将如何作为,我也没有问,其实无需询问,我就知道他的追求目标是什么。他目前最关注的并不是绘画,而是读书,准备拿出当年考研的劲头,列出中国文人应该读的书目,尽可能进行“补课”,同时,大量临习书法碑帖,力求将书法的根基打得更实。学养、书法、性情,是一位画家成功的三大关键支柱,他在这三方面默默用劲,其志向自然不可小觑。难怪他对卖画全然采取“姜太公钓鱼”的办法,不当一回事情。当然,即使是朋友介绍、主动上门者,也已经令他难以招架了。于是,一到周末,他便回到诸暨老家,和朋友一起爬山、弹古琴、品茶聊天,涵养性情,调整心境。回到杭州,除了上课,便躲进画室,闭门谢客,静静地做自己的功课。他总是喟叹时间不够用,于是,便熬夜,不惜通宵达旦。古人秉烛夜游,王伟平挑灯苦读,其旨一也。
我也常常回诸暨老家,他经常来平闲堂品茗聊天,我也经常和他以及诸暨的三五好友登山赏竹品梅花,享受山水之乐。他的斋号“梅湖精舍”,就得名于诸暨一座美丽的山湾。一位朋友承包了那里的几千亩林场,树木繁茂,空气怡人,别有天地,王伟平看中了其中一座有梅有竹有湖的宝地,感慨地说:什么时候我在这里建一座“梅湖精舍”!湖边的“梅湖精舍”尚未动工,纸上的“梅湖精舍”不知建了多少了。我知道,王伟平的“梅湖精舍”,并非仅仅是现实中的一座画室,而是他人文理想的一种象征。每当我看到瘦小精干的他一支接一支抽烟陷入沉思,便想,他又在为“梅湖精舍”构思宏伟蓝图了。这位若干年前“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告别房地产行业的主,早已无意于建造“广厦千万间”了,他只愿静静地建一座属于自己的“梅湖精舍”,建一片让人神往的无法忘记的精神天地。完成这项工程需要时间,需要持之以恒,也许10年、20年,也许50年,甚至更久……
50年之后,王伟平95岁,那真是一个画家值得期待的黄金年龄。黄宾虹说“五十年之后识真画”,让我们50年后认识一个真正的王伟平,如何?说实话,我是拭目以待的,尽管我在今天就对他已有充分的认识。
蜻蜓点水式地闲谈对王伟平的感受,难免挂一漏万,要真正了解他,就必须走近他,走进他的笔墨天地、精神世界。这篇文章若能起到一个导引作用,则于愿已足。点到为止,就此打住。(斯舜威)(来源:中国写意花鸟画研究)
画家简介
王伟平,1965年4月出生,浙江诸暨人,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委员,国家一级美术师。1998年考入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花鸟专业攻读硕士研究生;2001年获硕士学位,同年留校任教。2006年任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副教授。2007年攻读中国美术学院书法博士,2011年获博士学位。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任创作员。
出版有《王伟平书画作品集》、《无痕2010:王伟平花鸟册页精选》、《王伟平梅兰竹菊扇面集》、《中国历代精品梅兰竹菊-梅卷》、《中国历代精品梅兰竹菊-兰卷》、《中国历代精品梅兰竹菊-竹卷》、《中国历代精品梅兰竹菊-菊卷》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