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高冈——吕凤子艺术·教育·人生》专题展
特邀周京新先生为本次展览的学术策划并为展览作序
序
吕凤子先生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座标杆。
20世纪50年代后期,凤先生领衔筹建全国三大画院之一的江苏省国画院,确立了“出人才、出作品、出理论”的建院宗旨,载入现当代中国绘画发展史册的“新金陵画派”由此起步。在中国画、书法、篆刻创作以及中国绘画理论研究等方面,凤先生都是有突出贡献的大家,他学养深厚,呕心立言,画格书法,风骨奇崛,在现当代画坛上独树一帜。在艺术教育方面,凤先生的贡献更是了不起的,他治学慎笃,为人师表,卓识远见,博爱无私,曾经倾力筹资办学,培养了许多人才,最终将校产全部无偿捐献给了国家,他崇高而纯净的人格艺品光耀艺坛,垂范后世。
本次《凤鸣高冈——吕凤子艺术·教育·人生专题展》分为“远水长流洁复清”“生无尽兮爱无涯”“正则正如秋月华”三个部分,首次比较全面地展示吕凤子先生艺术、教育、人生之突出贡献与大家风范。展览集纳展品200余件,许多都是首次对外展出,其中包括凤先生的中国画、书法、手稿、文献、印章、正则绣、其生前使用过的物品及藏品;与凤先生有密切关系的徐悲鸿、傅抱石、潘天寿、张大千等20世纪中国美术大家作品;凤先生弟子及正则绣传承人的正则绣作品等。展品种类丰富且极为珍贵,如曾获得1931年世界博览会一等奖作品《庐山云》;1942年第三次全国美展唯一一等奖作品《四阿罗汉》;以及在现代中国画创作理法研究上具有重要学术价值、20世纪中国绘画理论经典之一、江苏省国画院暨“新金陵画派”创作研究奠基之作的《中国画法研究》手稿等。
在这个十分难得的展览上,我们可以通过各类展品从不同角度窥见凤先生的艺术风度、教育风范和人生风采,领略其沉净奇逸的书画风骨、执着忘我的育人师德和高洁淡泊的人生境界。不过我预想,来观展的人尽管相关知识程度与兴趣好恶倾向都不尽相同,但也许都会在走进展厅之后,不约而同地从心底里冒出一个很应景的问题:凤先生的画好在哪儿呢?我在这里抛砖引玉,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其实,欣赏绘画这件事儿从来就是见仁见智的,无论看谁的作品,每一位欣赏者都可以依据自己的认识、兴趣与好恶去作判断,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一千个读者眼中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嘛。由此我还相信,任何一位“读者”一旦从画里看到了类似“哈姆雷特”那样能够触动自己的东西,就都会期望自己的好恶判断是最对的,自己眼中的“哈姆雷特”是最原版的,这时候“看热闹”升级到了“看门道”,欣赏绘画就变成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了。
中国画里有许许多多的“门道”,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门道”叫做“仿生”。中国画的“气韵”“骨法”“神形”“笔墨”等等精神的、技术的东西,几乎都出自这个“门道”。简言之,中国画是模仿自然世界所形成的艺术,大自然的生息规律、万物形态都是中国画的老师,中国画里所有的虚实、扬抑、刚柔、巧拙、繁简、藏露、苍润、浓淡等讲究都是“师造化”而来。然而,中国画毕竟是一个丹青版的完整世界,与自然世界之间总是刻意保持着明确的距离,中国画的“仿生”法则一贯讲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从来不屑于那种描摹型的“像”,且往往会用一个在形象还原度上有很大余地的“似”字,来定位画里画外的造型关系。所以,要看懂中国画的“门道”,必须学会去观察、联系、比较、辨析丹青版世界与真实版世界两者之间的异同,欣赏凤先生的画尤其需要感知到这一点。
凤先生是一位全能型画家,修养十分宽厚。他的画没有什么题材或工写之类的界限,人物、山水、花鸟、工笔、写意,以及书法、篆刻、理论样样都融汇精通。画中的笔情墨趣都是自觉、自在、自信、自由地挥洒开来,在每一笔、每一幅画里完完整整、真真切切、彻彻底底地让自己的“心源”纵情流淌开来,让胸中的“造化”自然萌动生发。在他的画里“技术”与“精神”是融合一体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不可分割。能做到这些是很不容易的,也是很了不起的。从这次的专题展我们可以看到,凤先生的画从古今人物、花鸟山水到书法、题跋,虽然题材内容不一,却处处彰显着一种凤先生独有的画格意趣,或萧瑟而苍劲,或奇崛而质朴,或稚拙而灵动,或雅逸而豁然。凤先生什么都能画,而且画得很肆意、很从容、很坚定,他的笔墨神形已然通透一体,所向无碍,画通了眼底春秋,画通了胸中古今,画通了心间造化。
凤先生的画风个性鲜明,一眼就能辨认得出。无论画什么,画里的构图、造型、笔墨、设色总是古拙简洁的。画里与构图有关的东西,总是刻意地少少许,往往仅以一前一后、一近一远、一主一辅作最扼要的搭配,意到即止,从不繁杂拖沓;画里与造型有关的东西,总是刻意地做减法,往往是花半枝、树半截、山半坡、人半身,多是点到而已,从不冗赘拘泥;画里与笔墨有关的东西,总是刻意地求简洁,往往三两笔写出此间扼要势态,随即抽身移行他处,从不纠缠恋战。好似秋风过后,略去了世间的缤纷杂陈,在我们面前展露开了一扇扇半开半掩的窗口,一组组删繁就简的缩影,一幕幕欲言又止的故事。如此“惜墨如金”的画法十分简洁明了,一气呵成,最能直抒胸臆,然而这样的画法也是最难的,因为画里能够借力的东西,就这么简简单单几样,或一一处于暴露状,或个个都是限量版,发挥长处实在不易,藏匿短处却是很难,修补疏漏错败的回旋余地极为有限,必须修养成“胸有成竹”的心境和“笔无妄下”的功夫,才能有此底气。凤先生画里的造型重趣轻形,结构极为宽松,其外表朴拙,内质醇厚,自由随性而不失基本理法。他的造型能力显然属于“够用”的那一类,却在其高洁人格与宽厚修养的加持下,焕发出不羁于结构理法的超然神韵。他擅长画人物,笔运形神而趣味独特,画罗汉则奇形异相,画农夫则质朴沧桑,画仕女则恬静素雅,画孩童则乖巧天真。他画树石山云,线条苍劲凝厉,笔墨自由畅然,笔笔都似书法写就,处处皆显情真意切,传统文人画冷逸傲然之风骨法度,被凤先生演绎成了朴实、悠然、纯净、仁爱的人间烟火。我总觉得,凤先生的画格是在秋霜冬雪里修养成的,它们生得临风傲骨,像苍松、古柏、虬藤一般,甘愿处于寂寞清冷“不胜寒”之“高处”,在从容淡定、自在超然的同时,表现得很接地气,很有温度,总是怀抱着一副悲天悯人的大爱情怀。
凤先生的画多为阔笔写线,形憨意朴,趣味奇逸。他的用笔颇为随性,不事修饰雕琢,一派散淡逸气,看似“不修边幅”,却是斩钉截铁,彰显了与众不同的神韵形格。凤先生的笔墨语言倾向于粗略简拙的写意格调,与那些精勾细描、三矾九染的工细画法相比,难免显得有些“粗糙”,所以在许多人看来似乎不够“美”,甚至是有点儿“丑”的。然而从更为开阔的角度看,这样的认知其实是审美生态失衡的表现。当人们只热衷于在光鲜靓丽的花坡柳岸之间寻觅“美”感,“美”就会不由分说地被固化定格,久而久之,趋同的审美趣味会习惯性地被限定在一个比较狭窄的范围里,形成具有强烈排他性、单一化、封闭式的审美趋向,偶尔遇到荒野秃丘、残花败草、断崖枯藤之类的“恶劣”景象,人们就会眼里讨厌,心里嫌“丑”,不想多瞧了。其实“美”与“丑”从来都是相对的,有时会分家,有时会合伙,还有时会互换位置。在我看来,凤先生笔下的“丑”其实代表着一种被边缘的“美”,一种被嫌弃很久的小众之“美”,凤先生偏爱它,矢志不渝,宁愿坚守自己认定的孤寂苍凉之“美”,也不屑于用漂亮讨喜的脂粉来装扮修饰自己,坚定地用自己那看上去很不合群的笔墨,真诚、质朴、从容而独特地道出了秋的萧瑟之“美”,冬的清冷之“美”。虽然凤先生看似萧瑟清冷的笔墨,与那些花坡柳岸的距离远了一些,反差大了一些,亲和力少了一些,却是中国画语言生态中不可或缺的一种“美”。传统中国画经典向来崇尚境界高远、蕴含醇厚、取法独特的高品格,却从来都不会忽略荒野秃丘、残花败草、断崖枯藤中所呈现的“美”,老衰枯朽与奇崛野逸之类多有入画者,若“骷髅皴”“斧劈皴”“枯柴描”“钉头鼠尾描”等等经典技法,传承有序,至今依然广为借鉴。花坡柳岸与萧瑟清冷各有其“美”,传统中国画的生态链中容它们同在,才丰富而完整,“天地大美”之“厚德”可以承载万物造化,只要心怀“大美”,“美”就无处不在,爱“美”之心也因此而宽厚开阔了。我们的凤先生偏爱小众的萧瑟清冷,何其幸哉!因为有了凤先生,传统中国画中十分值得珍惜的奇崛野逸经典基因多了一脉纯净的传承血缘,让我们能够从一个比较近的距离,领略传统中国画水墨写意经典多元的自然信念、不竭的写意精神与宽厚的大爱情怀。
感谢凤先生!(周京新)
画家简介
周京新,1959年生于江苏南京,祖籍江苏通州。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江苏省美术家协会主席,江苏省国画院名誉院长、艺委会主任,南京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博士生导师,中国国家画院特聘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特聘美术创作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江苏省政府参事,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