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画家方土,相信大家既是熟悉的,又是不熟悉的,熟悉的是他在画坛一直颇为活跃而自负,常常有意无意地成为人们所关注与议论的对象;不熟悉则在于他的人生轨迹与创作领域总在变化中,其许多选择与表现并不为人们所容易理解。为此,借着大家对其所关心与疑虑的问题,让我们对话方土,一起走进他艺术与思想的世界。
一、你在他乡还好吗?
问:方老师您原是广东几大艺术机构之一“广州画院”的掌门人,又是这几年赫赫有名的“青苗计划”召集人,还是广东省中国画学会的执行人与广东省美协的重要领导人之一,在广东这片热土上过得有声有色的,为什么突然会选择离开广东去了北京?
方土:人在一个地方太熟悉了,也许换一个赛道是不错的选择,换个地方你能找到与其他地方的差距。就像跑步时,你自己跑多快不知道,因你没时间看秒表,但是你跟一群强人跑,你下操场就知道这些人是高人,连“参赛”的方式都不一样。所以你自然会兴奋起来,跑起来的速度也自然会快许多。所以我觉得换一个地方换一群人,会迫使你换一种思维方式,会去调整一种速度或一种表现形式去适应新的奔跑要求,哪怕你跑的不一定在前面,但你起码会超越你之前的速度。我觉得老是在一个地方,容易满足现状,哪怕是一个领跑人,一旦提高平台扩大角度,那新的角度是不能和之前同日而语的。
问:您在广州生活工作了40多年,耕耘了这么长的时间,这是一片有着扎实基础的热土,突然离开去了北京,可会适应?
方土:我觉得身体的适应,其实可以是一个真实的身体,也可以是一个虚拟的身体。你看我长期在南方生活,过得容易,但天气很潮湿,身体容易湿气重,这个时候你发现怎么吃药还是有湿气。到了北方天气干燥,很快就平衡了。有时候南方缺的是一种北,北方缺的是一种南,南北这样一种调整与适应,就有利于身体的健康,对艺术也一样,所以,去异地,我觉得是收获。
再说,在广东,你可能看到的是一个、两个或者三个的焦点,总是有限的,但到了北京,你会发现有很多聚焦,很多风格各异大放光彩。在广东当然很好,但就把自己困在舒适圈了。有朋友曾戏说我,这是把“地方粮票”换成了“全国粮票”,换粮票那是需要勇气的。在广东,人家可能看到的是你的正面,你到首都的时候却连后脑勺都给人看了,在广东可能你的影响可辐射到广东各地,但隔壁省就跟你没多少关系了,在北京你往下跑,哪个地方都跟你有关系。
问:在北京习惯了吗?
方土:我觉得习惯也是一种病,不习惯才是我想要的。打个比喻,每天你起来就画,很勤快,但这样的画家一辈子的风格就是一种习惯。什么叫有感而发?什么叫触景生情?其实就是不断变换环境打破习惯,不同的年龄段进入不同的人生体验的时候,很多东西就会不一样。不同领域的体验不一样,不同交往情感不一样,你也会产生不同的思想方式。对于艺术来说,这些都会不断丰富了你的阅历,不断强化了你的艺术思维方式,让你更多地想去体会,亲身经历的各种不同的体会体验。
问:有没有打算过回广东?
方土:广东本身就不存在“回”,对我来说就是落叶归根,就像一片叶子,打不打算归根由不得叶子回答,落叶归根就是这个道理。而且一个人远离家乡不是越来越淡忘家乡,而是对家乡的感情会越来越热烈,你会更珍惜。就像岁月,昨天的事情可能都忘了,但小时候很多事情却历历在目。它不是实践,它就是有这样一种生理、一种状况,所以由不得想不想。
问:听起来似乎有点感怀,有想像过等你回来的时候是怎样的吗?
方土:我很向往那种想回就回,想离开就离开的生活。假如你想回回不了,想走走不开,这样的人生我也不想,不是说我要不要固守,而是根本就走不开,走不开了你还能往哪里走?所以我在南在北的,就像诗人,几个字眼几个词句早就掌握了,但要变成诗,变成有意味的那几句,没有接触不同的环境不同的人,没有不同的思想意境,词句就摆在那里,但作品出不来。所以走的时候我对结果是未知的,离开时我知道,但会怎样并不知道,所以我是去寻找不知道。这种情形可能是贯穿你一辈子,或者是艺术的一种感觉,一直牵引着向前,但前面的结果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什么时候就是重复,重复了艺术就没有生命。艺术的发展之所以经久不衰,就是每代人你看喜怒哀乐都一样,但每代人的阅历就相差那么一点,但结果就是差别很大。
二、作品多是寥寥几笔,价值何在?
问:去北京后画的画和在广州时画的画有什么变化吗?
方土:我没有刻意去追求变化,我觉得那其实是一种积累,跟在南在北没太大的关系。反而是思想,你的思想一旦没有变化,在艺术里就很难有变化,而我感觉自己的变化是在提升。只有感受到如何在思想观念上变化,艺术才能找到变化的依据,我这些年能够涉足各种画种各个地方,每个阶段都有很大的变化,不是一般的变化。
问:举例说说。
方土:就是从有到无,从无到有。从有形到无形,你看我们在读美院的时候是在寻找一个形,结果到了笔墨的时候,你必须消解掉这些形,重新解构,之后你又通过这种无形的笔墨,找回有形的主题或定性,不断碰撞,产生新的变化新的魅力。所以在创作的过程中,我贯穿自己的就是笔墨精神,艺术上可能说什么都对,但一旦用笔墨表示的语言丢失了,这张画就失去了意义,所以要回归语言,语言要达到一定的高度。有些语言一旦表达弱化了,也成了自言自语,成了没法交互的形式,让人一眼过去就忘了,但语言跟内容一旦能达到高度时,就产生了经典。很多名作都是语言跟主题,自由跟极限,然后根据自己的性情找到一种描绘的方式或者角度,换个角度可能就没感觉了。比如我喜欢老辣,喜欢沧桑那种,我画一个老头时感觉就出来了,但如果你的笔墨是细腻的那种,你把老头画出了脂粉气,那有意思吗?所以描绘的角度跟性情是要高度协调的,只有艺术家的气质、性格、阅历各方面跟画面达到高度、达到一致的时候,他才能形成经典的作品。
问:但您的画常常是寥寥几笔,人们不禁会问这寥寥几笔的价值体现何在?
方土:生命的轨迹是从无到有吧,我们总想要“有”,但“有”到一定的时候也是负累,很多东西只是印证着你的一种能耐,仅此而已。但艺术还有更高的追求就是表达你的一种思想境界。那怕是很复杂很艰难,它最后都要通过一种简单的方式表现出来。比如表演杂技走钢丝绳,假如让观众看这练成过程中的反复失败与艰难,相信人们不会买票去看,人家买票就是要看你经历困难之后达到技艺水平,如何走得优雅走得随意自然,甚至可以翻跟斗,如果你老摔,可能就要退票了。所以我的画就是要让人看到效果的轻松,其中减去的内容是有难度地减去,留下的两笔三笔是要有内容的,这个内容里面覆盖了功夫。什么叫功夫在画外?就是你这几笔可能在画外要数以千笔,最后才有这几笔。所以是看门道还是看热闹就在这里,看门道的知道你这几笔了不得,看热闹的觉得你太省事太潦草。很多人获得了很多赞扬、很多热闹,但有些人是不想或者根本就不向往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他在乎的人在乎他,否则宁可孤独。
问:你觉得自己孤独吗?
方土:我觉得可能孤独会伴随我一辈子,因为想当一个职业艺术家,本身早就注定你是在孤独的道路上走。到了这个时候,你前面所想要的早已达到了,但你还是觉得越走越难,不是越走越远。这跟勤奋没有关系,甚至有时候跟思想也没有关系。我老觉得有一天上帝会没收你的本事,我们看到很多艺术家,十年、二十年,一路发展,但突然间就打住了,所以我孤独,我害怕突然就打住了。
问:是怕艺术突然打住了,不受待见了,没有突破了?
方土:我相信任何行业都会存在这问题,你看那些大老板身家多少亿,一夜之间就负资产了。我觉得特别是艺术,它还受一个审美标准主流的影响,可能你还在这里看画的时候,突然间整个审美就转移了。举个例子,古代写唐诗的人还在挑战自我要写出更好的诗,但那边人家已在写宋词了,相信宋代肯定也有很多好诗,但被淹没了,它已不代表那个时代语言表达的主体了。比如你现在用文言文写作,你花了很多功夫,写得文藻华丽的,但许多人读起来就是费劲和难受。
三、广东省美协名誉主席之任是否实至名归?
问:问一个敏感的问题,前段时间广东省美协改选,史无前例地把您这个未任过省美协主席的推选为“名誉主席”,人们不禁会问这是否实至名归?
方土:我喜欢把这些东西看成一件衣服一件外衣,这件衣服也许是你不断追寻的,但伴随着你的努力与追寻的目标,却很难确定是否能拥有,一旦拥有了首先给我是一种惊喜或者惊讶的感觉。
另一个我觉得是广东这片热土成长了我也演绎了我,不管我到了哪,它还是愿意接纳我。我更多地感受到赖以生长的土壤愿意为你提供一个平台,提供一个演绎的空间,给你可以回旋,对此我也心存感激。
这跟个人的努力与奋斗也许没关系也许有关系,甚至是说不出来数不尽的因素的总和。另外的人也许有另外的总和,但你成了一个代表。
举个例子,我遇到过一名官员,他说他有个发现,领导你的人有一半人水平不如你,也有一半超过了,所以我们往往不服气的是看到不如你的那块。但你还要想一想,你领导的属下也有一半人水平是超过你的,只有一半是不如你的,所以你又是一个幸运者。所以我不知道是否实至名归,只能这样去看。
问:您曾说虽是“名誉主席”,好像是虚的,但也可当实的用。
方土:到现在我每张好画总有一些空白留着,但看起来那些留白是有内容的。所以伴随着我们的永远是虚与实,多年来我觉得我干了很多实的事情,但慢慢地随着年龄随着位置的变化也会变虚了。但有些事情就需要这样虚的去做才能做成,你看我们村老大(乡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为什么说话很管用,按现实是拳头强的管用,但为什么他说话比能打的还管用?这种虚就是实。知黑守白,守的白是为了那几块黑,只有知白守黑、知黑守白才能贯穿一辈子。
打心里我相信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是虚的,是无用的。等哪一天人家找你,突然发现原来你还有用,而且是非常必要的有用,所以我觉得这种虚与实不需着急。中国哲学“有为”跟“无为”,你只有“无为”的时候才有更大的作为,不能什么时候都让有点“小为”占据了你的很多空间与时间。
问:其实您与这片土壤有着割舍不下的情感与关系,一直南南北北地来来去去,现在您又挂了这个“名誉主席”,相信您以后还会回来定居的。那么,您觉得下一步能为这片土地干点什么呢?或者有什么打算?
方土:评论家李伟铭先生曾经给我写过一篇文章,他说一个画家把自己的画画好,就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根本不用做很多。他说方土只要把画画好,就为社会做了很大的贡献,根本不用做他现在所做的那么多。其实所谓的打算是不存在的,我每天起床都是打算画好画,但常常打算都会被不同的事件或人情所打断,所以接下来我更加没打算,假如有,唯一的打算那还是继续画好画。
问:但您不仅画好画,您还为美术事业做了很多的事情。
方土:我觉得是被推着走,我比较相信唯心的说法,你是一个忙的命。你怎么换工作你还是忙,有的人是闲的命,他怎么换工作他还是闲。我还是相信,生命在于折腾。
问:比如“青苗计划”,是您事业上一个非常有标杆性的事情,您在广州画院时就不遗余力地做,到了国家画院,还是不遗余力地做。
方土:年轻人的事业是不会停止的,也不易过时,但需要培养的平台和善意的提醒。我愿意做为一个火车头去推动,给它惯性,让它继续,或许将来某天它会带来某个时间段的一种辉煌。艺术的发展有一种集聚现象,我很赞赏江门美术馆去年做的一个展览,叫“井喷的时代”,反映了那个时代突然间人才井喷,象黄新波、李铁夫、余本、罗工柳、杨善深等等。现在艺术也刚好是一个转型期,这个时候假如没衔接好的话,可能今后要用不止10年、30年的时间去补。传统的脉如果割了,要重新接的话,有时要花几代人才能接得上。所以对于“青苗”,我希望能保留年轻画家对艺术一种敬畏之心,一种崇高的敬意,让其感觉到这条路可以走,因为社会在关注,同辈人在关注,老师也在关注,能不能走出来就看你表现了。
附记:
1、方土是睿智的,也是健谈的,与其对话虽忍舍不下,但总得有个暂止的结束。
2、理解方土和他的作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中国画坛上,方土一直是个独特的存在,他涉猎的创作题材广泛多样,宽阔的领域和个性化的笔墨语言形成其创作上独具的风格。
3、画家涂志伟这样评价方土的作品:逸笔草草,满目烟云,写的是情,写的是胆,写的是识。
4、方土离开广州画院入职中国画院后,他自己写下这样一句话:京城,初来乍到,山外有山,还是悠着点。
5、方土私下承认,对北京的气候和饮食目前还是有点不太适应。
6、对于方土去北京,笔者总认为这既是他追求不同平台的变化,也是一种人事更迭与时局变化下他所对应的决择,对其自身艺术来说应是一种推动与发展。(赵利平)
方土作品欣赏
画家简介
方土,1986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获学士学位。现为广东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美术馆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画艺委会委员,中国画学会常务理事,广东省中国画学会执行会长,广州画院名誉院长,广州国家青苗画家培育计划召集人。荣获“广东省宣传思想文化领军人才,广东省中青年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
擅长大写意人物画、花鸟画、山水画及实验水墨。主要作品入选八、九、十、十二、十三届全国美展。作品被中国美术馆、广东美术馆等机构收藏。举办个人画展十余次。出版个人专集二十余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