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画家王来文作序， “半空杀纸——朱家陆中国画展”明日将在福州开展

一路走来，我很庆幸自己能有缘亲炙中国现当代文脉一批老辈艺术大家的芬芳，沾了旧时月色一丝清辉，也算福份。在八闽，有幸沾沐郑乃珖等一批老先生们生前的雨露，承续了一缕闽派的文脉香火。与朱家陆老先生相识，约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当时先生已是60多岁的成熟艺术家了。先生身高有一米七多，在他那代人中已属高个，身材又偏清瘦，就更显高了，而令我印象更为深刻的，则是其身上透露出一种老民国的贵族气质。我有幸目睹先生作画，也有幸聆听过其谈艺，更感受过其仙人般的风骨与气度。

朱家陆老先生出身书画艺术之家，从小就在书画之香的浸润中成长，其父亲在宁波当地开办画廊，是一位书画经纪人和收藏家，在当地艺文圈颇有声望。先生在16岁时开始接管父亲的画廊，与宁波一带的浙南画家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大大拓宽了艺术视野。除此之外，先生从8岁起就跟随义父张原炜进行严格的古文与书画训练。张原炜，清末光绪举人，传统国学修养深厚，也是当地有名的书法家，楷隶书艺根脉纯正且风流一时。张原炜对他进行的私塾教育，奠定了他对传统文化的深沉认知与深厚情感，也为他日后从艺打下了良好的学养基础。年少时的这段学习履历，浙派文脉始终滋养着他的花鸟画创作。朱老先生26岁始移居福州生活，并终老于此。他在福州度过了人生中的青年、中年与老年，他乡成为了故乡。在福州，他与陈子奋先生交往甚密，陈子奋先生是他在绘画上的主要请益者，力推他加入省美协（当时称中国美协福建分会），并亲自做介绍人，可见陈子奋先生对他的赏识。也正是受陈子奋先生的提点，他醉心于《张猛龙碑》的书写。而他对二王书法的用功，则是受到另一位大家沈觐寿先生的提点。陈子奋，一代白描大师，二十世纪闽派花鸟画的大家；沈觐寿，一代书法大家，闽都文化的传承开拓者，二位先辈皆是闽派文化的集大成者。二十世纪中后期的八闽首邑榕城艺文圈群星璀璨，名家辈出，有“白描祭酒”的陈子奋，有“重彩铄今”的郑乃珖，有“甲骨兰亭”的潘主兰，有“颜褚风流”的沈觐寿，有“章氏伊隶”的章友芝等等，这一批名家大家都是那个时代的艺文风流人物，是当时闽派书画艺术的灵光与华彩。朱老先生移居福州后，与这些闽都文化精英圈的风流人物常有来往交流，这一点也是其创作不断汲取闽派艺术精萃，最终成为闽派花鸟画一代大家颇为关键的路径与要素。范迪安主席评价其作品“透溢出一种与地方人文传统有关的‘野逸’风仪，所谓‘逸’乃文人画传统中的学识、修养，所谓的‘野’，则属于地方文化浸染的自然心性”，即此理也。

朱家陆老先生晚年一反传统平铺在画桌上作画的方式，喜立在画墙前作画。先生作画讲究仪式感，往往先沐手焚香，着皮鞋，西装革履，喜欢边画边喝茶，或边画边喝酒。竖立式作画的方式，有利于画家对画面整体感的把控，故朱老先生晚年的大作，画面整体感特别强，开合极具张力，气势直慑人心。书法家郑富健兄收藏了不少朱家陆老先生晚年力作，有丈二整纸、六尺整纸、四尺整纸等，题材上有画松树，有画白玉兰，有画茶花，有画紫藤和巨石等。我有眼缘拜读过多次，我以为，这些晚年精品最能代表朱家陆老先生的创作高度，也最能体现其学术价值。从晚年精品中可明晰地看出，先生晚年在中国画的笔墨精神和艺术风格方面，已经有非常独特且明确的个人理解和追求。其作品画面追求平面空间，构图讲究奇险，善于取势立险，也善于破险立势，在风格、水墨语言及章法上均有独到之处，极力与古人与他人拉开距离。先生喜用善用长锋羊毫，笔墨饱满，加之执笔较低，行笔时有如武术家打拳，短拳长腿，腾挪移步，半空杀纸，刚猛急速，生猛透脱，笔到意到，充满着速度感和力量感，笔意风神别开生面，有一种大江东去的气概。画面注重线条穿插，计白守黑，看似着力实处，实则经营虚处，笔墨纵横肆意，却又合乎规范理性。先生喜先用小稿经营后再创作，加之长期从事设计工作，而这种设计艺术的语言规律对先生的创作实践显然是有益的，设计理念和构成观念巧妙融入在其作品中，与其笔墨气质甚契合颇融合。画面有着很强的平面性、构成性，在单纯、朴素、沉雄的笔墨具象背后，蕴含着充满当代感、现代感的抽象之美。

朱家陆老先生的性情是感性的，画面给人的感觉也是充满激情的，但其一笔、一划、一点、一墨的经营却是非常理性的。“奔放的写意表现为特色，但又包涵着严谨的设计意匠”，郎绍君先生的评价可谓一语见地。

朱老先生以《张猛龙碑》的刚猛线条和方折用笔入画，加之看饱了吴昌硕、读透了潘天寿，品熟了八大山人，悟出了写意花鸟贵在一个“写”字，一个“写”字，写活了画面，也写活了他的艺术生命，让其晚年的佳作脱了胎，换了骨。视觉上我们看到的是他以线来表达花卉的具象之美，心灵上却能感受到他以线构织出来的意象之美——那种通过章法构成体现出的变化力量与生命力度，呈现出视觉张力充沛的艺术表达效果。陈传席先生评价他：“善于作大画，放笔直扫，如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大胆落笔之后，他的情绪得以抒发，然后加以小心收拾，使粗中有细、朴中有巧、更耐人寻味”。

朱家陆老先生一生追吴昌硕、学吴昌硕，其奔放凝重的金石笔墨来自海派，有着海派的深厚与内蕴。先生是浙江人，少时受浙派文脉的浸染与启蒙，又有浙派的刚硬和气势。青年后融入闽派，受闽派文脉和闽派大家的熏陶，更有闽派的“野逸”风仪。“闽派的绘画样式不仅是外在的动感结构，而是关切自然生命葱郁勃发，表现生生不息的心理精神”（范迪安主席语），先生的作品有着闽派花鸟画关于生命与精神关照的哲思和追问。

朱家陆老先生晚年提出笔墨要“美、新、难”的观念，追求用线的纯度、追求用墨的高度、追求笔墨品格的难度。其用线的碑之古拙味、帖之书写性，延承了“闽人善线”的风范。“闽人善线”，是我梳理研究闽派中国画历史演变历程提出的一个学术观点。这个观点不仅在现当代大家陈子奋、郑乃珖先生的作品中能充分感受到，在朱家陆先生的作品中也得到了极好的印证。

朱家陆老先生生前我有缘得以亲近，深悉先生一生痴心艺术而淡于利欲，性情耿介但赤诚真率，孤傲不群又温情脉脉，刚骨下藏着柔情，他对子女、对晚辈的那份关切之爱与温和之情，我至今记忆犹新，未曾忘怀。先生的风骨，内行人皆能从其作品中可探得。他的作品中常见有一如柱直耸的石块，也常见有花卉主杆如横空出世般斜插而出的长线，这些都成为了先生的个性标识与个人语汇，折射出先生为人清高傲骨的品性。我向来认为，没有对传统的深入研习领悟，没有高尚的德行情操，没有为人的正气风骨与恩义情怀，只是一味媚世媚俗，取悦当世，不求超世，一味注重世俗名利，追求市井趣味的人，是不可能理解和把握高雅脱俗的笔墨意境与美学品味的。朱家陆老先生的品德与艺术，成为我这一观点最直接最有力的注脚。

我个人觉得，朱家陆老先生是一位在中国传统大写意花鸟画艺术探索上有突破意义的画家，是现当代闽派写意花鸟画继沈耀初（1907年生）、宋省予（1909年生）之后的又一位大家。遗憾的是，因朱老先生不是闽地人，也不够高寿，加之生前不善交际和推介自己，这多少影响了他艺术影响力的传播。过世后的这些年，业界对其艺术的研究和认知是不够的。对其在写意笔墨结构上的突破、对福建写意花鸟画史上做出的推进和贡献，当然，也包括朱老先生在笔墨上存在的值得商榷与略欠的地方等，皆有待于后来者加以深入的梳理研究。但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朱家陆老先生的艺术价值会越来越闪现出不可忽视的光芒。

谨以此文祭念朱家陆老先生。（王来文  202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