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的社会结构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源远流长的士人文化随之瓦解,作为中国画学水墨精神代表的文人画也日渐式微。现代教育背景下美术专科学校的兴起,重建了基于理性自觉之上的新学院传统,呈现出非常主动的艺术改造诉求。蒋兆和、徐悲鸿、潘天寿等倡导的教学体系,通过在工笔画的线描造型中引入西画的科学写实,并强化写生与速写训练,有力改善了中国画古典技法无法塑造现实人物的难题。同时“新年画运动”所提倡的工笔画与年画的结合,也让许多工笔人物画家积极投入,通过对现实生活、历史事件及英雄人物工谨细致的刻画,悄然完成了现代性意义上的突进,由此奠定了工笔人物画作为现实主义中国画主力军的地位。
《吴侬软语》 张漫 68cm×68cm 纸本重彩
20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后,国门洞开,画家的视野得以开阔。随着国外丰富多彩的绘画颜料、材料和工具的大量引进,画家尤其是青年画家不再满足于水墨、赭石、花青等几种简单国画色彩了,开始寻求中国画形式的多样性,更多地追求色彩的丰富性和制作肌理,以强化画面的视觉效果,工笔重彩成为一种新的中国画形式呼之欲出。在中央美院蒋采苹教授为首的中国“重彩画会”的组织下,通过系列的培训、展览、研讨等多种方式,寻求新的中国画色彩体系,通过对宣纸、绘画工具的改造,丰富画面的制作手段,多年来培养和推出了一大批优秀的工笔重彩人物画家和工笔重彩人物画作品。工笔重彩人物画以其造型的坚实,色彩的丰富,制作的细腻,作品的厚重,在现代中国画的创作中独领风骚,成为主题性创作中的生力军,在全国美展等大型中国画展览中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
《水木清华》 谢士强 60cm×90cm 纸本重彩
然而,当我们热烈探讨这一画种何以成为今日中国主题性美术创作的重要组成之余,也必须冷静直面它在数字图像的高速生产与传播中滋生出的不良倾向。面对西方色彩体系的嫁接和当代绘画求新求变的观念语境,怎样重新认识民族文化技艺的独立特性,是当今工笔重彩人物画发展进程中不得不克服的难题。这其中,首先要应对的是写意精神的依然缺失:明代之前的中国绘画只有粗细之分而无工写之分,但明清以降,“重水墨,轻彩绘,尚写意,抑工谨”的文人画理论大行其道,将水墨和写意推向了工笔的对立面,更将工笔人物画长期制约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审美系统中。事实上“工笔”和“意笔”只是趣味和手法上的分野,百年间这两者的关系经历过数次调和,来自西方艺术的观念、色彩和构成等因素也不断参与其中。在现代工笔画蓬勃发展的当下,“写意精神”早已是一个不可回避的课题。然而最近几年在各大中国画展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极为工整富丽的人物肖像、群像,但也仅仅传递出对于“细”“密”的盲目追求。大量概念化、同质化的少数民族题材、农民题材、城市女青年题材充斥其中,写实主义的精工细作不过是画皮,内里空洞肤浅的人物精神将作者写意基本功的贫弱暴露无遗。
《清风问曲池》 姚永强 138cm×68cm 纸本重彩
其次是色彩的滥用和材料的堆积:中国画古称“丹青”,以朱砂和石青这两种色彩材料代指,可见色彩在中国古典绘画中的特殊地位。20世纪西方色彩理论体系的传入,极大扩充了工笔画的表现力,走出了古典工笔以“勾线填色法”为主的为再现客体而高度程式化的单一语言模式,加大了对自身主体的表现容量。现代工笔重彩画的创作,更是色彩与材料双重作用的结果,两者的交互边界也被不断突破。在以中国画颜料为主的同时,各类矿物颜料、植物颜料、丙烯、水粉、水彩、金粉、银箔乃至油漆等都被广泛应用。这一方面带来丰富变化的实验效果,另一方面又存在不相适应的堆砌与滥用。20世纪末的工笔画家在创作中只使用传统矿物颜料和丙烯等少量材料,当下则普遍出现材料繁复、堆积无序的情况,尤其堆金堆银的做法,造成画面炫目刺眼,给观者带来严重的视觉疲劳。早在10年前,郎绍君就曾撰文抨击,将此问题列为“当代工笔画的重症”,至今仍未见好转。
《河畔》 钱学君 120cm×60cm 纸本重彩
最后则是没有节制的过度制作:得益于市场经济与信息传播的大繁荣,当代工笔重彩人物画的形式语言已不局限于“三矾九染”“十八描”的传统笔绘制作,取而代之的是勾勒、涂染、拓印、喷洒、贴箔、打磨、堆积、厚涂、拼贴等多种手法。这一彰显生机与活力的多元创新局面固然令人欣喜,可表层语言一旦无法无度地扩张,象外之象、形外之形的表达就必然遭到忽视。每年在各类画展的评选阶段,都常见大量过度制作的作品,全然流于技巧的卖弄和纯粹形式的玩味,且制作方法彼此相似,千篇一律。这种只顾追求工具和材料的搭配变化得来的花样翻新,已形成“为制作而制作”的有害局面,不但作品自身在视觉知觉的传达上不能和谐统一,作为中国画人物画家本应具备的笔墨与渲染功夫也日渐衰退。
《黑豹》 王永利 45cm×60cm 纸本重彩
显而易见,工笔重彩人物画在当代的嬗变是各异多元的,但繁荣与多样并不一定意味着成熟。从当代创作生态中暴露出的问题,皆可总结为一句话:“写形不难,写心惟难。”中国绘画在千百年的历史演变中,有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那就是对人文本质的渴求。而当下材料介质和语言技法的泛滥,强调的只是工笔重彩画的唯美主义特征,使工笔重彩画降格为装点门面的装饰画,“气韵不周,空陈形似”“笔力未遒,空善赋彩”。当代工笔重彩人物画要超越历史、超越现状、超越唯美主义,就必须赋予作品以精神深度。如果失去了内在精神的支配,无论技法高妙几何,画中人也只是近似标本的存在,无法与观者达成心灵上的对话。
《3/4伙伴》 顾霞 200cm×100cm 纸本重彩
在历经东方、西方,传统、现代多重碰撞的百年之后,工笔重彩画所蕴含的精细不苟的审物精神和借物抒情的微茫诗意,逐渐固化为一种恒久的视觉经验。而广袤的当代生活图景,又引发了对视觉新质的持续探求,旨在应对不同历史阶段、不同社会变化所带来的种种时代命题。作为一项可持续性的学术建设,我们要通过问题意识引导理性繁荣——在梳理并反思当代工笔重彩人物画在艺术实践的基础上,走出观念和形式的局限,为新世代构筑更加开放的工笔重彩画语言脉系。
《个人史》 赵方方 110cm×70cm 纸本重彩
无论是表现的媒介,还是立形的准则、深刻“视象”的呈现,向来取决于是否在文化维度的把握和自我思想的阐释上保持积极的超越态度。只有寻找到古今东西人文精神的一致性,为时代塑造出具有个体生命价值的鲜活形象,方为中国工笔重彩人物画当代发展的突破路径。(徐惠泉)(来源:苏州市公共文化中心)
画家简介
徐惠泉,现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江苏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江苏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美术馆名誉馆长,江苏省美术馆理事会理事长,中国画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工笔画学会人物画艺委会主任,苏州大学、南京艺术学院、苏州科技大学特聘教授,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国家一级美术师。作品入选第八届、十一届、十二届、十三届全国美展,特邀参加全国中国画展、全国工笔画展等重要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