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就了解李百钧老师,特别是她画的一系列被几代人所熟悉的画作,像《芒种时节》,《女炮兵班》。鲜活的形象,热烈的色彩,扑面而来的劳动激情和革命斗志,令人恍惚梦回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
后来做有关山东入选全国美展的研究,这两幅画再次进入我的视野。早年的记忆,加之对新中国画史的冥思,让我越来越好奇: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和巧思,使得画家能将一个时代的民族情感表达得如此鲜活、生动,淋漓尽致?
帮我解开疑问的是大海教授。去年有日和大海聊校史,他向我介绍了几年前写的一本书,以“画话”为主题讲述母亲的绘画故事。在他引荐下,我有幸拜会李百钧先生和王占元先生,走进记忆,穿越历史,重温往昔的燃情岁月。
让我惊喜的是,对话超出了口述史的范围。李老师思维敏锐,逻辑清晰,话题不断展开:谈民间,谈学院,谈创作,谈美育……当一切在面前浮现,我意识到,李老师似乎在向我讲述学院美术教育的理念和传统,但这是和惯常理解的学院美育有别的另一种传统。
1. 艺缘
说来和李老师还颇有缘分。
李老师是烟台人。她生在牟平的陈家疃,在南山路读小学,在烟台四中读初中,在毓璜顶中学考艺专……这些熟悉的名字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烟台生活的点点滴滴。怎能忘记毓璜顶下的熙熙校园?怎能忘记养马岛上的山海蓝天?还有春日登临的黄金顶,秋日迎盛的大南山…… 人非物是。尽管相隔半个多世纪,我们似乎呼吸着同样的咸润海风,感受着不变的潮起潮落。
李老师原汁原味的烟台腔,也引得我回忆一连串的朋友和故事。她的交友和我有诸多的交集。她心爱的陈兰英大姐正是我交往多年的前辈;她敬重的杨松林老师是我受教良多的师长;对她鼎力襄助的乡友杨先让先生,也是我追慕已久的艺路英豪;甚至当她讲述自己母亲,一位心灵手巧的绣花和剪花巧手,也让我想起和曲青棠先生以及郭万祥、李强、栾淑娟、陈淑香……这些情深义重的剪纸艺术家的交流往事。
我熟悉胶东文脉。胶东人直爽的性格,开阔的胸襟,如海鸥般自由的心灵,是那些如此纯朴、热烈、率真的民间艺术的精神本质。
2. 装饰绘画
李百钧老师最初以新年画创作为人所知。不过,他宁愿用“装饰绘画”来描述自己的创作。确实,1958年她入读山东艺专所在专业是工艺美术,选择的方向就是装饰绘画。这种专业设置本身就说明:学院装饰绘画是在现代设计思维指导下,寻求以不拘一格的绘画语言实现当下美育价值的一种艺术实践。
如果说国画强调传统,油画重视现实,装饰绘画则更趋近于自由的心灵。然而,要想获得这种表现的自由性,创作者就必须进行更加全面而深刻的艺术训练。在长达5年的学习中,李老师所经历的学习内容是极为广泛的。她既学造型,也学工艺;既溯源民间,也关注当下;既探求民族传统,也研究西方经典。她的毕业创作也耐人寻味:既设计了中国绸伞的标志和广告,也创作了富有绘画性的长征主题连环画《白马红仙女》。画作极为自由:以无尽的激情和想象力,把红军长征讲述成了如民间传奇般的浪漫主义绝美篇章。
1964年省文联组织美展创作,当时在工艺美术研究所任职的李百钧老师在新年画创作中驾轻就熟,以《芒种时节》和《女炮兵班》脱颖而出。在我看来,她最大的收获在于创作方法的成熟:一方面形成了在现实生活中写生、搜集素材、表达真情实感的原则;另一方面则在形象加工、构图和色彩设计方面坚持形式美法则,追求完美的理性和秩序。
不难看出,这种将设计与绘画、形式美和主题性综合为一体的做法,正是装饰绘画对她的艺术思维深刻塑造的结果。综合并不新奇,新奇的是“以设计驾驭绘画”的综合,这使得李老师别具一格。在当时“群雄逐鹿”的新年画创作中,她的这种方法与稚拙的民间法、意象取形的国画法、具象写实的西画法都拉开了距离。
3. 创生力
“装绘”与“综合”为李老师插上了创造的翅膀,为她的艺术道路开辟了广阔前景。
她能适应任何复杂多样的主题、形式和内容。她能肖像,如动情的“燕子姑娘”;也能叙事,如活泼的“青纱帐里学文化”。她能图绘风景,如中年时代画的沂蒙山川;也能描摹静物,如退休时光画的《日子平安》。她能创作《和祥玉洁》那样的国画小品,也能把控《泰山》那种长达18米的鸿篇巨制。她能写实和具象,参与主题性创作,也能变形和抽象,图案设计正是她的专长……所有这些都是超强创生力的生动体现。
广泛的适应性还表现在合作创作。李老师精于构思,擅长合作,从而超越个人逾限,实现更高的艺术理想。70年代初“治淮国画创作”系列画就是她和刘宝纯、张登堂、欧阳秉森等艺术家合作的结果。75年的《红云岗》四条屏则出于和单应桂老师的合作。皮影戏《西游记》系与民间艺人联合创作,90年代初壁画作品《泰山》则是和路璋、陈国力、唐鸣岳、岳黎明等学院艺术家联袂创作的结晶。
超出个别作品,把艺术看成是一种绵延的审美实践过程,这也是李老师艺术创生力的独具魅力。喜欢年画但不痴迷年画,李老师欣赏的是年画承载的精神本质,因而能够在鲁绣中探究民间装饰,在国画中玩味百姓气息。她对儿时的绣花记忆也许是她调研鲁锦的潜在因由,而对鲁锦的研究一旦开始就不可抑制,绵延几十年,成为艺术创作新的源泉和动力。
4. 另一种传统
我似乎感受到一种别样的艺术创作和教育的传统。
人们所熟悉的学院美术传统,是“分”的传统。绘画分成国画和油画,国画分成山花和人物,造型分成具象和抽象,风格分成古典和浪漫……每一种样式都想独立,不断纯化并形成自己的身份和特质。但在李老师这里,我看到一种“合”的传统。国画油画兼收并蓄,具象抽象有机交融,古典浪漫不分你我,写实写意无问西东。
“分”的传统是要追求艺术的独立性和纯粹性,最终创造艺术的经典,用以承载永恒的文化价值。就像我们推崇的国画写意,蕴含了民族意象审美的真谛;亦如我们崇尚的油画写实,用以表述国家和民族的崇高现实。甚至设计也分而独立,由此创造当代的审美生活。无疑,在山艺历史上,国画和油画堪为“分”的传统的典型,半个多世纪的积累,传承有序,风貌独异,自成系统。
“合”的传统则是要在不同艺术的夹缝、关系、交互中寻求生存之道。虽然常常身份游离,起伏不定,但却善于博采众长,兼容并蓄,因而能在时时的变动中不断积累能量和活力。58年的装饰绘画可谓此传统的滥觞,艺校时代的师范美术继承其衣钵,70年代的舞台美术也颇具综合之道,82年增设的年画专业堪为综合的典型,85年实用美术系“商美”再次远溯“装绘”基因,新世纪美院的综合绘画则把这种传统延续至今。
不难看出,这些专业或方向从来没有一劳永逸的前途,而是一向面临解构和重构的时局,甚而人们时常忽略它们的价值。现在可以说,这是另一种值得珍视的“合”的传统,其开放的视野和自由的表现,正是艺术创造力的不懈源泉。
5. 年画的本质
尽管年画不是理解李老师的关键,却是对话中不可或缺的话题。
李百钧老师是上世纪50年代末兴起的山东新年画的代表画家之一。山东新年画有很多特点,其最核心的特点是一种显著的综合性:既单纯又丰富,既传统又当代,既写实又夸张,既现实又浪漫。山东新年画融工艺与美术为一体,将民族绘画和西方绘画优长集于一身,把民间艺术上升到一种具有时代性的殿堂艺术。不难理解,新年画正是前述“合”的传统的典型代表。
然而,新年画在学院教育中几度沉浮。60年代初,顾群和单应桂老师的加盟提升了山艺的年画创作和教学力量,但很快随着艺专下马和动乱而遁入潜流。1983年,在央美新建年连系带动下,山艺创建年画和壁画专业,充当了新时期教学改革的急先锋。然而,经86和88年断续招了三届学生后,年画撤并为版画,结束了它的学院教育历程。直到2019年,山艺才重建年画博物馆和研究中心,举办年画研修班,力图追寻年画史踪和遗韵。
年画何以命运多舛?在我看来,如果我们只是把年画理解为一种画种,它就很难避免衰亡的命运。如果年画须以手工版印为媒介,这早已成为历史沉迹。如果年画需以表达传统年俗吉庆文化为要旨,此种主题和形式难以实现为国家造型的目标,也难实现为当代新人类立命的表现旨趣。
不必把年画视为画种。年画的本质是一种精神:一种源自民间、发自心灵、扎根传统、渗透学院的,充满了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原生而自由的艺术精神。这是一个重要命题。关于它的详细解释这里暂不能展开。
6. 民艺的精神
上面所说的年画的精神,其实指的是民艺的精神。
民艺既可以理解为民间工艺,亦可理解为民间艺术。民间工艺以美好生活为诉求,表现为装饰的秩序之美;而民间艺术,则以自由表达为诉求,表现为原生的力量之美。这两种美在李老师的艺术中都有生动的体现。
李百钧老师的艺术保持了一种绵延日久的民间气息。她的艺术源自民间、长于民间、回归民间。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她对民间百姓的关爱,感受到她和民间生活的血脉相连。无数次深入农村,和群众一起劳作和生活;无数次文化考察,观摩探究生生不息的民艺之源。她的作品满怀对画中人生存尊严的感同身受,她的艺术实践也包含着真切的人民情怀。
80年代,李老师开始了自己的民艺之旅。在她看来,实用美术本身就是源自民间并服务民间的美术,因而设计必然要以民艺调研为起点,以民艺开发为目标,以回归民间为终点。她的长达30多年的鲁西南织锦研究就是沿着这条路径开展的。
这是一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道路。从85年开始到菏泽、济宁、聊城十几个县走村串户,民间调研,撰写“采风札记”和“开发报告”;到省政府和专家支持下调动力量全面开发,于86年在北京举办“鲁锦与现代生活展”引发轰动;从87加拿大外援项目落户菏泽民间,95年鄄城建成“鲁锦博物馆”;又经08年“鲁锦之争”宿归民间,形成了一条从涓涓细流到浩瀚江海的艺术之河。
民艺即如野草。离离荒野,岁岁枯荣,野火不尽,春风复生。在长期的民间考察中,李老师不仅领悟了鲁锦的往世今生,还感受到民风的淳朴,人性的纯真,生命的火热,人间的温情。所以她画身穿五彩纽带的“母与子”,画桀骜不驯的“犟小子”,描摹农村大娘笸箩里的“五彩线”,最后演绎成一系列充满生机与活力的“中国娃”。
7. 美育的复归
民间有点像人类文明的童年。
童年总是像我们记忆中的黄金岁月,自由,快乐,幻想,充满了美和灵感之光。我们当然知道儿童的弱小、童稚的无知,所以力图以教化改变他们的贫乏和孱弱。但儿童需要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教化?就像美育的古老之问:教育是用一种相异的力量去改变它?还是用一种相类的力量去顺从它?
有趣的是,当我和李老师就儿童美育展开谈话,我们的观点竟然惊人地一致。她向我讲述70年代在济南少年宫开办美术班的往事,也分享近些年来依然与少年儿童为伴,引导孩子们追求真美的感受。我向她讲述几年前指导学生做美术教育研究的经历,也给她看当时写的几篇有关儿童美育的推文。
李老师对于美育有一种直觉的领悟。70年代,当时在五七干校下放的李老师调到济南少年宫待了几年。尽管条件艰苦,她依然克服困难,走访选拔了20多个对美术有兴趣的孩子,创办了首个美术班。她没有教育学知识,却懂得儿童美育的真理。她带孩子们走进自然,走进工厂,观察感受,自由描绘,尽情体验绘画的快乐。让她感到惊喜的是,这段插曲竟然改变了很多孩子的人生:美术班的孩子几乎悉数考上大学,不少还成名成家,成为行业的专家能手。
李老师相信:美育真的能改变人生。这正是为什么,她和大海都对儿童教育倾注热情,并对受教的孩子开展持续调研。李老师构设的美术教育理想而美好。但现实中的美育并不总是美好。不好的美育不仅无益,甚至还会禁锢和扼杀儿童自由创造的天性。用什么证明一种教育是好的还是坏的?
用未来。(孟宪平)
艺术家简介
李百钧,1941年生于烟台市牟平县,1958年考入山东艺术专科学校(现山东艺术学院)美术系装饰绘画专业,1963年毕业。山东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曾任设计系主任、师范系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工艺美术学会会员、中国少年儿童造型艺术学会理事、山东省文化行业高技能人才、中国文化行业高技能人才库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