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9月6日,教师节前夕,应学院宣传部邀请协同采访美院老教授李振才先生。在文东山艺对面院落的一间宽敞而朴素的工作室,我们见到精神矍铄的李老师,听他以洪钟般的嗓门和抑制不住的热情,讲述自己的从教生涯和山艺的前世今生。
李老师生于1933年,今年已经89岁高龄了。他1958年从鲁美毕业来山东工作,加盟刚刚成立的山东艺专,一直到1993年退休,见证和参与了山艺从无到有、从初创到繁荣的历史。更值得称道的是,退休将近30年来,李老师没有如我们惯常所理解的那样退居幕后,颐养天年,而是依然不知疲倦地奔走在山艺校园、美院课堂,向领导们提建议,和老师们谈教法,给同学们讲画理,谆谆教导,诲人不倦,让人感受到无尽的力量和温暖。有位老师曾这么风趣而动情地说,看不到李振才老师的美院总像是缺少了什么,李老师在的美院才是让人安心的、真实的美院!
此言不虚。也许可以这么说:如果说美院是一个美育的家园,李振才先生就是这个家园的永远的守护者。
二
我们是带着问题开始对话的。我——相信很多朋友也一定和我一样,很想知道:为什么退休这么年的李老师依然忘我地置身于教学一线?没有邀请,没有路费,没有接待,忙忙碌碌的师生们甚至没有空儿向他问候、攀谈,他却依然故我,无怨无悔。退休对他来说好像是一个不存在的概念。为什么不闲着,不退休?
“艺术永远不退休!”李老师连想都没想,掷地有声。
李老师思维清晰,理解能力极强,他明白我想问的问题是什么,也明白大家对他所做这些事情的疑问是什么,他尝试用更有力的解释能让我们明白。顿了顿,他向我们谈了一个很多人可能熟视无睹的道理:与人交流才能维持生命,把自己关在一个封闭的小屋里真的很难受。“人的脑子不用就死了,呵呵……”他说,“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他的话戳中了我的神经。原来是这样!对李老师来说,他到学校和师生一起讨论教学和艺术,与其他退休的老先生在家里闭门搞创作,抑或四处旅游观瞻祖国大好河山,本质没有区别。都是为了精神的生存。对艺术家来说,精神活力永远都是表征生命存在的核心要素。只是每个人选择的方式不同。不难看出,教育对李老师并不是一种压力和责任,而是一种能够调动他的激情和生命活力的东西。
三
这真的是一种极为独特的教育观,也真的是一种任何一位教育者应该拥有的教育观。这种观念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在漫长的教育生涯中日积月累,行为内化为习惯、思维内化为性格的结果。不信你可以问问美院毕业的所有人。从最初艺专时代成长起来的老艺术家和老领导,到山艺成立之后黄金时代培养的中年艺术骨干,甚至到近些年新鲜出炉的青年才俊,哪个人不对美院求学期间所亲历和听闻的李振才老师、赵玉琢老师的教育风范念念不忘?
我们都对远逝的岁月满心畅想。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对过去的时光心怀坦荡。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对于很多人如此遥远陌生的山艺初创的年代,在李老师的描述中竟然如此真切,历历在目。随着他的讲述,我才明白他并不特殊和孤单。就像一上午都被他挂在嘴边的赵玉琢老师,他正是和这些志同道合的创业者们一同创造了早期山艺的金色岁月。他讲述赵玉琢老师的严谨治学、运筹帷幄,讲杨力老师的温和亲切、团结协作,讲史振峰老师的才华横溢、艺术全能,还生动讲述了1975年在蓬莱聂家村开门办学的情景,靠着坚定的信念,师生愣是把一段艰苦无助的农村生活变成了一次精彩纷呈的全方位的专业研习。六七十年代的山东艺专可谓命运多舛,但正是在这样艰难的时代却培养出了刘曦林、曾昭明、杨庆义、张洪忠、宋齐鸣、王沂东、姜衍波、毛岱宗……等一批优秀的艺术家。
四
李老师的讲述让我悟到了一个道理:时代是中性的,是时代中的人赋予它意义。李老师和他的同仁们以满腔的激情投身时代,时代因而回报他们丰满的人生。
但时代本身并不产生人的激情。就像当下的时代,虽然人们的条件优越了,生活安适了,社会的物质和精神产品极大丰富了,但社会中普通人们的孤独、压力、生活的平庸以及精神的贫乏却未必减少。为什么我们越来越缺少了热情?如果说人性的成熟意味着平静,那么为什么像李老师这样的年过八旬的老先生,却依然保持着青春的活力?
“关键是要有热情”,李老师不止一次的重复,“没有热情不行”。我们当然可以把这种热情一般性地理解为对艺术的热爱,对学生的热爱,对山艺这个学校的热爱。但李老师的热爱绝不是抽象的,而是实实在在、有真实内容的。比如,他心心念念地讲加强基础教学,倡导美院所有专业都要坚持不断地画速写、素描,为当代教学中种种弱化基础教学的做法忧心忡忡,我现在意识到,确实不能表面地理解为他的专业积习。他一直从事基础教学,我们都知道。
为什么这么强调造型基础?他说,“要考虑学生就业!”是的,要为学生将来着想。按照李老师的说法,艺术家不是想当就当的,但如果学生有坚实的基本功,他到了社会上就可以教学,可以干活,可以有口饭吃。也正因如此,李老师的美术基础观也不断发展。他特意向我们展示了他所建构的新时代五大美术基础:造型基础、色彩基础、构成基础、摄影基础、PS基础。他还把蕴含其中的形式美规律概括为“艺术规律三字经”,并撰文附图逐一解释。朗朗上口,一目了然。没有空洞的理论,他要的就是实实在在。
五
这是一种最为朴素的艺术教育观。他思考的原点就奠基于对艺术和生命关系的理解:人要好好地活,艺术不仅要表现一种生命的活力,还能实实在在地帮人活下去。
就像对我所在的史论系的期望。我说,等开学请李老师给史论系学生讲一讲。他满口答应,马上十分严肃的告诉我:要考虑学生的就业!史论系毕业做什么?教书不适合,史论系的学生要做编辑、做记者!所以,你们的学生要会写,每天都要写!要练习采访,学会说话,敢于说话!“口才”、“记忆”、“笔杆子”是史论系学生的基础训练!
李老师的话让我突然领悟。是啊。对于自己所教授的课程,我们也许有种种学术的、学科的、教材的、政策的理由,但任何理由都不能掩盖一个最根本的理由:受教育者的生存诉求。可想而知,当代社会的生存环境日新月异,每个孩子的生存条件千差万别,究竟教什么?这该是一个多么重要而复杂的问题。所以“你们要研究学生”,李老师说,“不只是上专业课,还要告诉他们怎么为人,怎么做事,怎么谈恋爱。”
从这里,我也逐渐明白,为什么如此高龄且一直自称上学不多的李老师会有如此清晰的头脑、逻辑的思维和坚定的信念。因为他看清了生命的本质,那就是求生;他也看清楚了教育的本质,那就是赋予人生存的能力。
李振才老师不是从教育学书本中获知这个道理,而是从自己的人生经历领悟了这个道理。他小时候正是战乱频仍的年代,小学和初中都没有完整地毕业,这让他吃到了“没有文化”的苦头。正是靠着自己在美术班培训的技能,让他有了安身立命的生计,获得了他人的尊重,也为自己赢得了不断提升的机会。鲁美求学对他来说既是学习,也是工作,担任学生会干部的经历为他艺专时期的工作方法奠定了基础。在艺专初创的日子里,他在赵玉琢、杨力等老师的支持下办讲座、搞展览、印教材、创办《艺术学徒》,不分课上课下,师生和谐一家,在他们的努力下,条件简陋的艺专变成了一个充满想象和激情的审美家园。
六
“审美家园”这个词,是我一直以来用以表达对所工作的艺术学院的美好想象。当年在烟台的感受是这样,现在回到济南也是这样。艺术教育的本质是美育,美育就是塑造人的美好心性、美好人生的教育。过去我也曾经虚无缥缈地把美视为昙花一现的心灵感应。现在逐渐明白了,人生要想美好,需要诸多条件:身体的康健,生存的无忧,快乐的工作,和谐的人际生活。
根据这种理解,一个学生来到我们的学校,就不应该只是接受专业教育获取毕业文凭,而是应该获取安身立命的全部素质和条件。这个学校给予的教育,就不应该单纯地注重课堂的专业训练,而是应该贯穿到校园生活的方方面面。生活处处皆教育。李老师说,单凭一周十几节课能学到什么?学生的课外生活没人管,能行么?长清校区远离城市,远离教师们日日出现的社区,这也让他忧心忡忡。这也许正是让他怀念当年艺专师生亲如一家的美好生活的原因。师生的割裂,课堂内外的割裂,专业和生活的割裂,现实与理想的割裂——所有这些都违背审美教育的真正内涵。当代人见怪不怪,李老师于心不安。
李老师崇尚完整的教育。他说,不要人为地划分方向,不要人为地强调专业。固然,学科发展是要不断分化和细化,分得细研究得才深。但教学不是做科研。如李老师所说,当我们的专业划分越来越细,表面上看更专业了、更高级了,但实际上教育效果更片面了,也更低级了。学生的综合素养逐渐下滑。对学生发展有重要意义的造型训练、思维训练可能被侵占。谈到教学思路,李老师说:美术专业的教学必须以人物为中心,人物是最难表现的对象,在此基础上旁涉其余;绘画教学要循序渐进,从基础的素描速写入手,逐渐扩展到复杂多样的材料、技术、和创作理论。无疑,他所倡导的完整性、系统性、发展性,正是审美教育的要义。
七
我们知道,拥有一个和谐的家庭尚且不易,要想共创一个众人相聚的和谐校园,何其之难!主席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在个性自由的艺术院校,性情的差异、风格的好恶、观念的抵牾可谓比比皆是。我们有可能拥有一个“家”一样的校园吗?
我不知道。不过,今天我从李老师身上看到了信心。李老师就是这个我们梦想的审美家园的守护者。这个家园,对我们来说是一种理想,对他来说却是一种曾经经历的现实。他一点也不掩饰对过去美好时代的回忆,对他所敬重、热爱的一起学习生活过的师生的追忆和挂念。他是一个有家的人。而我们,却常常自逐于乐园。
拥有和谐家园,并不意味着要以丧失判断为代价。李老师就是一个喜愠于色的坦荡君子。他对看不惯的人发表意见,对不健康的事痛加针砭,有时甚至不乏强烈和偏激。但作为听者,我却没有因为他的片面之词而不安,因为我能明白地感受到,李老师的所有评论都不是为了一己之利,而是听从于他对教育和艺术的理念,是为了学生的未来以及师生安身立命的共同家园。为公还是为私?有时候不太能说得清。但实际上不难判断。最好的标准恐怕就是我们心底的“良知”。孟子解释,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长,无不知敬其兄。“不虑而知,此良知也。”有何难哉。
家园之论,也许是采访李老师所引发的最难的一个话题。如果说生存是美育的个体关怀,家园则是美育的群体眷顾。在艺术教育中,只有自我的“真”“美”之境尚显不足,唯有奠基于“善”的超我理念,美育才能实现其完全的意义。(孟宪平,山东艺术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博士)(部分图片选自山艺校友网。致谢王蒙老师摄影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