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将不尽 与古为新
——刘明波的艺术经历和绘画风格
一
在梳理刘明波作品的语言形成与风格转换的过程中,我想起贡布里希的一句话,“艺术家的创造力只有在一定的社会风气中才能展示,社会风气对其中产生的艺术品的影响有如地理气候对作物的形状和特征的影响”。这句话廓清了艺术与时代、社会条件的基本关系,当然,个体的境遇与个性的差异又决定着作品形成的内因。
我一直琢磨,一个人的青春经历对其日后的发展究竟着多大的影响。1970年左右出生的人,他们青春经历是蓬勃的八九十年代,忧郁、浪漫、理想、坚定……刘明波出生、成长、经历于这个时期,80年代中期他考入临沂艺术学校,毕业后回到莒南县文化馆工作。其间,从事过人口普查、城乡建设、公路修筑等多种事务性的工作,之余,便浅尝辄止地进行绘画学习。
1994年,中国美院的王犁教授到沂蒙山写生,见到刘明波临摹的王翚作品,遂建议他到中国美术学院深造。这对于他人生和创作经历或许是一个重要转折点。1995年刘明波只身来到中国美院,进行了专业的深度学习。这段时期,他对经典作品进行了更加系统精到的研习,从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到郭熙的《早春图》,从石涛到髡残,从王渊到陈淳……还有“浙派”的笔墨传习和滋养以及缴妙手感的涵养,与他日后的笔墨语言体系的构建息息相关。特别是对郭熙、髡残以及傅抱石、陆俨少等诸家的融合,为其日后绘画创作奠定了基本骨骼。笔墨的“探微”沉浸与体验赋予他以新的能量,这正如他曾说:“越是接近古人,就越是兴奋,越兴奋,就越想去逼近古人。”
中国美院毕业后,刘明波并没有中止探索的进程,心之所念的是如何进一步寻求和确立自己独特的绘画语言,构建属于自己的艺术范式。正是基于这一理想,他北上中央美术学院贾又福工作室学习,这大约可以视为北漂的岁月。21世纪初的中国,正值各种文化艺术思潮涌动的年代,跨国界、跨媒介、跨语境,各种艺术实验、探索正是在京都交汇一时,对刘明波无疑产生了影响。正是在这一时期,他试图摸索出既有传统意味又有当代意识,且具有“自我识别性”的绘画语言。
刘明波《梨花带雨之六》中国画
245cm×552cm 2011年
几年之后,刘明波的系列作品《梨花带雨》面世,获得画界同仁的称许和关注。该系列作品从2000年开始探索,延续至今。创作缘起与其儿时祖母家的一棵一搂粗的梨树相关——每年春天,满树梨花,各类蜜蜂嗡嗡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梨花的苦香。在逃课放学之余,他会爬上梨树,满身满地梨花雨……白居易“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凄婉之美,于他而言,则是现实和虚幻的融合,是少年时的记忆思绪与“浅淡春山”的升华。其中《蓬蓬远春》是一巨制山水画作,画面整体呈现出一种温润、迷离、幽远的气息。画面中,他将单一墨色表现推向了一种视觉幻境的效果。以墨色皴擦勾勒出的山石、林木之主体间,用浅褐、淡绿和铬黄相调配后的色彩渲染,梨花的形象用蛤粉层层罩染。山林中的屋舍,远处的山峰因这色彩的淡雅清致而更见鲜活。画面留白处,是用轻灵的书写性笔触写出横纵交织网格,使画作的语境表达别有一种当代意趣。他认为,现在已经没有了传统山水的概念,已经变成了公园,都市生活让我们离“生活公园”越来越近,而离自然的原生山水越来越远。我们生活在网格化的世界里,古意山水的图像只能在心中、在记忆中存在。在利用抽象性、符号化的意象呈现和情绪表达中,刘明波为我们观察自然、回溯山水意象的历史经典提供了一个独特的现代视角。范迪安曾评价该系列作品:“刘明波的作品并不是一个纪实性的山水空间,他所展现的是一种带有寄托性、抒情性的心理空间,在这片空间中,他放弃了对真实景物的刻画,也扬弃了传统中的经典格式,而是在感觉与理性中谋求一种状态与物相接的因缘。他的梨花带雨这一创作母题,将其提炼成近乎抽象的团块和浮游的点、线来进行组合……他的画具有一种心性的色泽,一种单纯、简洁的品质。”可以说,《梨花带雨》以及由之生发出的系列画作成为刘明波绘画创作中的一个新的转折点。
刘明波《青溪几度到云林》中国画
208cm×78cm 2021年
一次偶然的机缘,刘明波来到南宁在广西艺术学院随黄格胜教授读研究生,并留在广西大学艺术学院任教。时任广西美术出版社主编苏旅曾评价他当时的画作,认为刘明波的笔墨已经走出了“浙派”的纤弱和精致,而呈现出一种朴拙和木讷的力度。他总在试图继承一些东西,反抗一些东西,无论古典前卫东方西方。从他不断变化的笔墨风格中可以明确看到这一点。这一阶段,他的画作无论是在形式构造上,还是笔墨表现上,或是内容意蕴传达上都越趋成熟,并显现出比较鲜明的个人风格。
后来回到故乡后,刘明波在山东师范大学任教,工作至今。元代赵孟頫《鹊华秋色图》所绘的鹊山和华不注山就在泉城济南刘明波工作室的视域之内,因此他遂将其室取名为“鹊华间”。如果你去他的工作室,就会发现这里的陈设是那样地符合古代文人的标准,朴素雅致,不染纤尘,使人由然想起元代倪高士的洁癖。他常教导学生“绘画环境需要干净整洁。生活和艺术是一体化的”。桌头画案,井然摆放着书籍、画册、法帖,并有文玩奇石和石刻造像陈设。他指出,中国文人对奇石的钟爱,就见出了山水观。山水观决定了心境,从山水到风景,任何一个命题的对面,都存在另一个命题。在“清四僧”之一的石涛与印象派代表莫奈的画作比较中,我们可以看到,石涛别开生面重变化又重谱系,在松灵的笔性中画出了一派虚幻的天籁之境。莫奈致力于自然规律、自然光影探索的变化,在绚烂的色彩叙述里追求和声。他的这些心得已然积淀为他的内在经验。后来刘明波常用的“淡彩浅绛”在画作中慢慢变得更加轻柔,对平面二维空间的探索有了诗意的拓展。
二
刘明波南下北上的求艺经历,始终坚持的独立探索精神,促成了他绘画面貌的多元形态。可以看到,他的绘画创作往往不受地域题材的限制,也不拘于绘画工具的性能,当然更不会执念于某一画法。毛笔、圆珠笔、铅笔、中性笔的笔迹在他的腕底皆可共存同构,因此绘画技法的表现轻活多变,因此每次展出的作品在视觉上总能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在视觉呈现的背后,我们能够感受到他对自己既往画法的不断突破。“无止境”在他画风的形成和蜕变中得到很好的印证。
刘明波《青溪几度到云林》中国画
208cm×78cm 2021年
近几年,刘明波精心创制了一系列绢本作品。这些作品迥异于其以前的绘画风格和笔墨语言系统,赋予了山水景观以新的艺术气象,这些画作标志了他的绘画变革性又迈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信流引到花深处》,是其近几年绢本代表作之一。画题出自宋代秦观的词句“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刘明波对传统诗意当代化的探求和转化,使该作品从构思到初稿到完成花费了3年多的时间。对于绢本创作,他是在不断琢磨与不停地想象和不停地感受中完成的。在情操、措辞、控制和形式上,可以说,其通篇语言叙述都充满了笔墨的理性尊严。对浓重笔墨语言的舍弃,使他进而进入“专气致柔”的创作状态——在“舐笔和墨”的层层晕染、层层叠加中,在虚而淡、淡而清的墨色层次中,他仿佛将自己“修”进画面的物象中,“幽谧玄淡”的气象在作品中充溢流露。感觉流发的理性笔触在这里触摸出绢本纤维的细腻,隐匿于“平淡”的格调中。传统意识的凸显是对历史文本的借用和追忆,对传统笔墨的沉浸,也是对当下山水画创作语境的焦虑。
我们看到,画幅中间表现了“分割”的山石主体,两侧描绘以纵向蒸腾的云烟。一株枯树植根在山体右上方。画家有意地将宋代巨然、范宽的山石、郭熙的树法、米芾的云烟加以“颠覆性”转化。所谓“颠覆性”并不是讲他对传统绘画语言的完全抛弃,而是在力掘传统绘画文本精粹的基础上拓展出一片新境。从这个意义上讲,绘画的谱系传承并不是凝滞固化的,而是成为超越的基石。在他看来,作品对主体山石的“剖析”、“切割”是对现实的一种痛感的体验,因为人类的生产活动对自然环境的污染和破坏让我们联想到病理性的“解剖”……于是,地质符号的植入与文本重建能够在“符号”和“形象”之间出现对立,同时又可以取得潜在一致性,从而成为具有强烈个人情感的象征表达。进一步说,他在“物”与“我”的度量中找出了山水在当下的意象的存在价值,呈现给观者一个内置的虚拟而又真实的山水场域,以期引发人们关于生命的、自然的、社会的多重思考。《峨峨高山首》是另一绢本新作。悠然而见的山体自下而上铺满画面。丝绢的纤维与细微的墨色在浓淡变换间隐约可见山体形象。右上方绘以被山体半遮的寺塔,寺塔进一步点染了山石的温煦,俨然成为山水的灵魂。画幅下方绘制点状的地质符号。淡墨的晕染平稳均匀。通过对山水的物象题材的提炼、剖解和重构,他希望用最纯粹的笔墨语汇、极简的形式构造出客观山水在当下的心灵空间和心灵中的自然秩序,由此抵达形而上的精神逻辑。南朝刘勰在《物色》中提出描写自然万物的基本原则:“情以物迁”、“神与物游”。虽是讲诗文的创作,但对于绘画创作亦可引为同理——以最精炼、最节省的事料,去表现最丰富、最深刻的内涵。“通过个别去表现普遍,通过有限去表现无限”,刘明波的作品很好地体现出了这一艺术主张与审美原则。
刘明波《此去经年》中国画
145cm ×75cm 2020年
刘明波在进行绢本创作同时,也坚持面对生活进行写生。唐代张璪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达·芬奇说:“自然是一切可靠权威的最高向导。”这些人们熟知的大师名言,是不可颠覆的艺术真谛。刘明波是以绘画创造的身心践履予以实现的,从而促使他不断向大自然取法灵感源泉。跳脱有秩的笔墨节奏背后,又潜藏了他不滞于物的艺术心灵。
三
刘明波虽以作山水画而为人熟知,但也偶作人物和花鸟画。他初学绘画就是从花鸟画入手。其初学花鸟就展露出良好的直觉力和感受力。钩花点叶,没骨晕染,或工或写,皆可信手拈来。至于转攻山水的原因,乃源于其少年时所读的金庸小说《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笑傲江湖》等所受的影响,浪漫的叙事构造与封面弘仁和石涛的山水作品,让他内心的武侠情结有了落地,华山论剑、缥缈峰、灵鹫宫、桃花岛……东方这块神秘土地的虚幻感和空间感一直让他神往。如此看来,大约是曾经有过的少年武侠情结奇异地将他带入了这一空灵玄幻的山水世界。从花鸟画到山水画,两者相得益彰,又别开生面,是他由微观自然走向宏观自然的升华,营造出一种“意外之旨”的荒率而又绮丽的意境。画家韩羽曾为其作品撰联:“笔从山转,墨随水流。”一个“转”,一个“流”,是对刘明波老辣而准确的评价。
刘明波《信流引到花深处》中国画
160cm×330cm 2019年
最后,借用刘明波言及创作感受的一句话:“30年来,我的感受如同剥洋葱一般,一层层,最后才是内核,才是可以萌芽的部分。”而最后所得的“萌芽的部分”才是艺术创作多种可能性的开始,才是个体生活、知识经验、社会形态的互联与共感。(刘佳妮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讲师)
画家简介
刘明波,1968年生于山东莒南,1989年毕业于临沂艺术学校,1997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2001年结业于中央美术学院,2008年毕业于广西艺术学院,获文学硕士学位。曾工作于山东莒南县文化馆,广西大学艺术学院。现任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山东省文联主席团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