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长空彩云舞》143cmX360cm 2001年作
绚烂跳宕 游乎四海
——孙博文彩墨画中的生命精神
晚清以来,中国水墨画创作就面临着东西方文化冲突和交融的课题,并就此开启了中国画革新之路。从20世纪上半叶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思想,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国画改造”,再到新时期的“八五新潮”,水墨画创作不断尝试新的发展路径,并获得更为广阔的空间。在当代水墨画创作中,语言和风格的多样早已改变了传统水墨画的形态,多方位的开拓促使中国当代水墨画创作逐渐形成多元而复杂的格局,极大丰富了中国画创作。不可否认,新时期以来关于中国画创作的争论不断,比如“中国画穷途末路”“笔墨等于零”“守住中国画的底线”等等,在理论层面为水墨画创作提供了活跃的思想,同时也客观推动了水墨画创作的现代性转型,但也在观念上形成程度不同的冲突。实际上,从“西画东渐”开始,中国画家就面临着水墨画的古今之变、中西之辨的课题。在社会文化变迁的背景下,固守传统已不现实,但如何拓展中国画的路径,中国水墨画家的回应是不相同的。有引西润中者,融合东西以凸显风格;有借古开今者,赓续文脉以融合古今;有接续民间传统者,俗入雅以别开生面。无论是哪种路径,哪种观念,均反映出中国水墨画家的孜孜探索和不懈努力。
▲《求禅天地间》 405cmX95cm 2002年作
显然,在当代水墨画创作发展中,存在着多元并存的状况是必然的。不同创作取向的水墨画家共同构建了中国当代水墨画的宏伟大厦,但同时也形成不同的水墨方阵,体现出相对独立的形式语言。就水墨画创作而言,个人化的探索尤为可贵,正如李可染先生所说的“所要者胆,可贵者魂。”传统犹如一个千年大树,根深叶茂,如能在此根基上有所发展,非要有过人的胆识和见识不可。石涛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之《变化章》中说:“古者,识之具也。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具古以化,未见夫人也;尚憾其泥古不化者,是识拘之也。识拘于似则不广,故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没有见识,如何知道化古为新?没有胆识,如何能突破前人范矩而开创新局矣?就此而言,孙博文(1938-2003)当之无愧是当代水墨画家中极有胆识和见识的探索者。数十年来,他所作的水墨探索,将传统的水墨语言引入到现代绘画的境地中,极大地拓宽了中国水墨画的疆域,而这完全来自他自己的戛戛独造,其独特鲜明之处,可谓前无来者。
▲《天边云重似火烧》360cmX144cm 2001年作
很多学者在第一次面对孙博文的彩墨系列作品时,几乎都会被超大的尺幅和绚烂无比的色彩所震撼,甚至无法相信这是一个中国水墨画家所创作的。确实,从语言上来看,画面笔墨的纵横恣肆,色彩的焕若神明,立即就将人带入一个瑰丽梦幻般的世界中,这种气象万千的辉煌色调,似乎只有在西方现代派的绘画中才可见到,而纵横其中的墨色和线条分明又是中国的,东方的!或者说,孙博文的彩墨画跨越了东西两端的界限,在中国传统水墨体系上重现构建了一个具有现代性特征的新形态——一种融合东西的艺术形态。
▲《道法自然》786cmX144cm 2002年作
从体用的角度来说,孙博文采用的是“中体西用”的策略,也就是说,他是立足于中国传统基础之上进行古与今、中与西的交融的,这在其2000年以后的巨幅作品中最为明显,例如《霜风落木千山远》《春烟含翠踏青来》《落笔生禅意》《凤凰涅槃》《万象生辉》《彩墨染长空》《天际霞光映山红》《霁后霞光》《境随心转有乾坤》《挥笔御乾坤》《道法自然》等。这些作品在无论是语言还是风格都超脱了传统水墨画的面目,但又与西方绘画保持着距离,其风格气韵仍是东方式的。令人惊叹的是,这些作品的创作时间从2000年至2002年,恰是孙博文去世前的最后的三年时光。然而,在这些巨制中,丝毫看不到生命的衰竭和唉叹,相反,画面中充斥着灿烂的色调和豪壮的笔墨,其中洋溢出充沛的生命精神!山水画家傅抱石说:“一切艺术的真正要素乃在于生命,且丰富其生命,有了生命,时间和空间都不能限制它。”学者朱良志则认为,“中国艺术家以体现生命为艺道不二法门,生命被视为一切艺术魅力的最终之源。”确实如此,在中国艺术的视域里,天地自然就是一个宏大的生命世界,鸟飞鱼跃,花开花落,日升月沉,乃至老树昏鸦,无不有生气荡乎其中,充溢着活泼的生命,而孙博文的水墨画艺术中就充溢着这样的生命精神。
▲《霜风落木千山远》 453cmX143cm 2000年作
孙博文在2002年创作的一系列作品最具代表性。例如《霁后霞光》。在这幅高7.87米、宽1.43米的巨幅作品中,首先夺人眼目的是色彩的绚烂多姿,画家以激昂的用笔在纸上点画涂抹,墨迹纵横吞吐,俯仰顾盼;色调壮丽奇绝,焕彩明亮。正如画中题诗所云:“满载一江秋色,平铺十里霞光。青山霁后云犹在,画出东南四五峰。”画面上的山水云天,阴阳浓淡,风雨隐晦,水云聚散,在墨与色的交融下似真似幻。孙博文在经营位置时,打破了时空界限,从上而下顺势而为,既非“三远法”的空间结构,更非焦点透视的空间结构,而是一种精神性的空间,顺着笔墨色彩的流淌,线墨色激跃而下,气势非凡,形成一种贯通画面的气韵,其中的生命感勃勃欲动,呼之欲出。
▲《霁后霞光》787.5cmX143.5cm 2002年作
在《天地之间画禅意》一作中,色彩如银河落九天,倾泻而来,红色、黄色、紫色、蓝色、墨色,交织成一首雄壮的交响曲,浑厚盛大,气势非凡!画家在画面上端题款道:“天作匡庐地为案,老翁写画难得闲。题首孬诗学李杜,不要工整只求禅。”在画面中寻求禅意,恰如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中所说的:“只想在世俗中得解脱,从成见私欲中求解脱,并非否定生命”。
▲《天地之间画禅意》742cmX144cm 2002年作
实际上,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孙博文留给世人的仍是生气勃勃的生命感。就像《凤鸣高冈》一画中的题诗:“春烟含翠贯山川,墨游石上流清泉。声声鶗鴂报芳菲,柳拂红云遂微寒。”跳跃般的用笔,在画面中激荡蜿蜒,似蛟龙出水,似鱼翔浅底。而色彩的青绿蓝红紫也如跃动的音符在画面上奏响。在孙博文的笔下,色彩是有个性的,也是有情感的。在这件作品中,仿佛青春的色彩在薄雾中绽放,亦如春日的暖阳在蓝天中照耀,极其奔放,极其明丽!
▲《凤鸣高冈》 451cmX143.5cm 2002年作
孙博文的上述作品风格鲜明体现出其创作生涯最后阶段的面貌。实际上,他是从传统开始起步的。1938年,他出生于山东莱阳,是辛亥革命老人孙墨佛先生的玄孙,北派山水画大师孙天牧曾孙,1963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曾师从关友声、黑伯龙、王企华、陈凤玉、崔子范诸先生,并研习张大千泼彩技法,逐渐形成自己的写意性风格。在20世纪90年代,孙博文创作了一大批大写意作品。其风格特征主要体现于笔墨语言的率真活泼,风格的简旷高逸。如创作于1997年的《微风惊水鸭》以寥寥数笔,就勾勒点染出水塘与鸭的意象,用笔厚而简,意境宁而静,颇有八大花鸟的风韵。
▲《微风惊水鸭》100cmX55cm 1997年作
1998年创作的《缘枝攀古松》以简约的笔墨写出松鼠、花枝,用笔轻松随意,墨色氤氲通透,极有妙趣。必须要注意到,即使在孙博文变法的时期,仍然有不少传统笔墨的作品,例如在2002年,他还创作了诸如《闲庭信步秋霜红》《生而如梅品自高》《秋色胜春》等。尽管这些传统题材和画法的作品只是巨构创作间隙的写意作品,但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孙博文的探索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传统的牵绊和滋润。
▲《缘枝攀古松》70cmX47cm 1998年作
▲《秋色胜春》138cmX70cm 2001年作
▲《生而如梅品自高》180cmX40cm 2002年作
释文: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晕沁瑶肌。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在古与今之间,可以所谓“风筝不断线”谓之也。正是建立在深厚的传统笔墨基础之上,孙博文才能够大胆地将彩墨画推到极致,传统如同树根,他的探索如同一个顽强生长的树枝,攀援而上,誓不回头。或许,他也意识到在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只有往前走才有可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获得重生的可能,这是艺术的重生,也是走向辉煌的唯一道路。
▲《袖卷红云水上生》143cmX360cm 2001年作
理解了孙博文变法的初衷,再去看他2000年之后的那些作品,就会有另一种感悟。在2000年之后,孙博文创作了大量的巨幅作品,如《催染秋林叶叶红》《安得大千复混沌》《霜染黄金叶》《天地增气象》《春芳斗艳》《情怀尽开挥彩笔》《袖卷红云水上生》《天边云重似火烧》《极目长云红》《丹山霁色明》《烟云生万象》《涅槃》《万象生辉》《求禅天地间》《境随心转有乾坤》,尺幅从高3米到8米不等。从如此巨大的体量上,观者也可以体会到画家顽强的生命力和压抑不住的激情。而画中那些似火燃烧的红色、橘色,在蓝色、紫色的衬托下,格外艳丽,如同他内心火热的情感,压抑不住的精神力量。同时,也可以体味到他对于生死的坦荡情怀。
▲《丹山霁色明》361cmX143cm 2001年作
释文:芳菲夕雾起,暮色满房栊。丹山霁色明,游盖飘青云。
庄子说:“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追求无限的境界使得孙博文超脱了生死,也促使他以极大的毅力和激情去一直去画!《涅槃》这件作品似乎像他的艺术喻言,天地一片浑莽,笼罩在热烈的暖色当中,云彩波云诡谲,相互激荡,辽阔寂远。一只火红色的凤凰扶摇直上,冲向一片明亮。在这件作品中,除了凤凰的形象可以辨识外,一切都被抽象化了,精神化了。整幅画面中,只有激动跳宕的笔触在运动,在卷曲向上,如同一股飓风朝上飞扬。超脱生与死的纠缠,在艺术的境界里扶摇而上,这不就是孙博文内心的写照吗?
▲《涅槃》358.5cmX143.5cm 2001年作
释文:天际霞光入水中,水中天际一时红。直须日观三更后,首送金乌上碧空。
再看《万象生辉》这件作品。画幅自上而下,色彩斑斓辉煌,橘色、蓝色、红色、墨色、绿色、青色、黄色在画家的手中变成了新充满魔力的光,在随心所欲的墨线中挥舞跳跃,所有的物象都抽象化了,山石、天地、宇宙在色彩的魔界中真幻难辨,真是“望之若惊电奔云,飘飖自起”!画上题道:“平生野然无拘束,万里长空自在天。彩墨倒于宣纸上,任其纵横任其染。”石涛云:“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发,乃为至法。”孙博文在这幅作品中,完全摆脱了一切画法的束缚,凭借着生命之手在画纸上恣肆涂抹,所谓的章法、线条、色彩、墨法,统统转换为对生命的追索,对艺术的渴望。
▲《万象生辉》145cmX716cm 2001年作
在东西艺术之间,孙博文打破了壁垒。尽管有观众看到孙博文摹写梵高的作品时,惊叹其画面的气息如此相似,但并没有什么证据表明他曾经学过西画。这只能表明,在对于生命和艺术的追索和渴望上,他与梵高相遇在一条道路上。无论是语言形态还是风格特征,中国水墨画与西方现代派绘画是有巨大差异的,但这并不能否定两门艺术在精神表达上的相同之处。水墨画特有的直抒胸臆与西方现代派的表现主义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关系上,中国画家与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家一样都在通过艺术的表象或者形象寻求一种精神性的表达。梵高在一封信中如此描述他的一幅肖像画:“我夸张头发的金黄色,我用橘黄、铬黄、柠檬黄,而在头部的后面,不画房间的普通墙壁,我画无限(the infinite)。我用调色板所能调出的最强烈、最浓艳的蓝色画了一个单纯的背景。金黄色放光的头衬着强烈的蓝色背景,神秘得好像碧空中的一颗明星。”这与孙文博的那一系列作品何其相似!孙文博的晚期作品常用明亮的黄色、红色、蓝色、绿色与深沉的墨色并置、交错、纠缠在一起,在画面上进行色彩的冲突、对抗、平衡,其目的仍是在于表现一种超越画面的精神性力量。就如《飞泉溅禅石》中,他用黄色、红色、蓝色、紫色、白色与墨色一起扭曲、纠缠在一起,如同火山岩浆倾泻在石头上所爆发出的斑斓耀眼的光芒,若宇宙的力量在积攒了千年之后的迸发。拿这件作品与梵高的那幅肖像画相比,就可以直观地体味到两者的相通之处。
▲《飞泉溅禅石》316.5cmX123.5cm 2002年作
孙博文穷其一生在寻找艺术的生命精神,并在热烈而执着的艺术实践中走近了自己的艺术理想。庄子在《逍遥游》中说,能和天地相和谐的人,可以“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这是一种圆满具足而与宇宙相通感的精神状态,是一种大超脱、大自由。德国美学家李普斯( LIPPS)认为,美的情感实际上就是“生的情感”。徐复观也说,道家和儒家也主张以个体的“生的完成”来表现万物的“生的完成”。人的一生足够短暂,而艺术之境又无限之远,以“吾生之有涯”来面对艺术之无涯,是孙博文的追求。在其不长且颇为坎坷的一生中,他以充满生命精神的水墨画艺术做到了自己的“生的完成”。(陈明,中国国家画院理论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挥笔御乾坤》785cmX144cm 2002年作
▲《擎天揽月》325.5cmX123cm 2002年作
画家简介
孙博文(1938——2003),名九学,字博文,号汝阳山人,1938年出生于山东莱阳穴坊镇西富山村,辛亥革命老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孙墨佛(曾任大元帅府参军)玄孙,北派山水画大师孙天牧曾孙,师从关友声、黑伯龙、王企华、陈凤玉诸先生。1958年考入山东艺术学院,1963年毕业,毕业后主动奔赴莒南县文化馆从事基层艺术文化的组织和教育工作。1978年,孙博文离开莒南回到故里莱阳,最终定居青岛。1979年,孙博文拜莱阳籍著名画家崔子范为师,将崔子范简笔大写意花鸟画技法移用到山水画上,从而开始自创山水新貌。后又研习张大千先生泼彩泼墨画法,融合创新,独成一家。
孙博文先生一生致力于中国画的探索和创新,集诗书画印于一身。作品无论是巨幅大构,还是斗方小品,均笔墨雄健,气势磅礴;画面率真自由,流光溢彩;特别是晚年创作了大量宏篇巨制,尺幅之大,数量之多,完全突破了正常的观看路径和思维模式;题材之丰富,用色之绚烂,又完全颠覆了中国山水画的历史积淀和传统概念。孙博文先生的艺术成果是很特殊的,他对中国画大写意传统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2002年5月,孙博文先生在北京军事博物馆举办个人书画展,受到了新闻界、美术界的关注。
2020年11月12日,“淋漓华章孙博文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一批孙博文大尺幅的作品展现。让观众进一步认识这位生前不求闻达,画坛了解不多的画家。
2021年6月6日——17日,“淋漓华章孙博文艺术展”在山东美术馆再次呈现,集中展出孙博文生命晚期的中国画作近60幅,并围绕此次展览连续召开三次学术研讨会,先后有近百位专家学者,从全国各地赶赴山东美术馆参加此次研讨,这在山东美术馆乃至全国都是史无前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