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妙境
——我读孙博文的画
第一眼看孙博文(1938-2003年)的画,画幅巨大,先声夺人,让你一头雾水,无法言语。接着,有记者采访,对着镜头我也只能说,孙博文的画很难定位。或者说,孙博文的画很难归类,因为既有的评价标准及分类原则,在孙博文的画前都失效了。我很难找到恰当的话语,或合适的概念,描述孙博文的绘画。
▲《凤舞九天》310*123cm 1998年作
无论如何,孙博文就是一个奇才。他不守常规,不循常理,但“博”采众家,熔铸自家风格。孙博文的画,似乎“笔笔都有出处”,有许多可供类比的现象,如梵高的星空与旋转笔调,燃烧的麦田;又如张大千的泼墨泼彩,大山大水;还有他的花鸟画,可见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或李苦禅、崔子范的笔踪。至于其求学经历,各位师友的影响,也可以追溯相应的师承关系与画学谱系。但这一切又能说明什么?我以为,唯一能证明的就是他的博学,这与他的学院教育背景无法分离。他不是素人画家,任凭天性作画。虽然孙博文的画,亦如天马行空,随意而作,自发而为,而不是依靠知识建构自己的艺术,但他利用知识,他是在思想层面上处理各种知识关系。
▲《求禅天地间》 405*95cm 2002年作
观看孙博文的画,想到最多的是“心态”或“精神”的概念,这不是描述性的,而是引发我们进一步探究孙博文作画时状况,试图在图像之间寻觅其隐含的意义。因为这一作用,可以让我们在一些具有连续性的现象之间,建立某一意义同一体,从而进入其精神世界,知道其人其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对于艺术家,我们更看重其特异性,看重其创造性,也更看重其意义的辐射力。惟其如此,才可言说其历史的影响力。
▲《飞泉溅禅石》316.5*123.5cm 2002年作
孙博文之“奇”与“博”,就是“一”与“多”。博而后出奇,多而后专一,其“一”就是自我。所以,他晚成且一发不可收拾。2020年11月22日之前,美术批评界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之后,连续两次大展引发关注,众说纷纭,可谈的知识点很多,聚焦却很难。他的画激发了我们的好奇心,究其因,谜团较多,意指不明。其中,我想弄清两个问题:一、是什么原因导致其艺术发生突变?二,是什么因素促成其艺术之大成?
▲《红云当头万象生》 411*143cm 2002年作
从现有资料看,孙博文画风突变在1999年,时年六十一,定居青岛,有四件作品值得注意,分别为《白练飞响落人间》《隔溪山中高人语》《禅意尽在山水间》及《远山青翠彩墨染》。其尺寸一致(361×72厘米),均有跋文,从构图形式看,这四幅画各自独立,并无起承转合之势;就其跋文而言,作画立意,各有所取,亦难以组画论定。若细究跋文,前两幅有所联系。如“一帘白练下山岗,内有高人八尺妆”;“隔溪始有高人住,朗朗书声到客船”。前者观瀑布臆想高人之形象,魁魁然曰其大者;后者以溪流水声臆想高人之诵读,其音袅袅,似乎不绝如缕。前后之间,虽有作者对“高人”的想象,一形一声,但在画面上也没有明显的对应关系。至于“天作匡庐地为案”“万里长空自在天”,画的也是高山流水,构图顶天立地,言及“禅”与“自在”,那正是孙博文后期绘画的常态。之所以我关注这四件作品,在于其自由放达的胸襟与风格,尤其是上下之间,有一以贯之的气势,形成一路新的画风。
▲《山水四屏》 361*72cm*4 1999年作
此外,还有几幅斗方之作,如《一山风涛》《春来山香听风涛》,显得中规中矩,团块结构,画风较为沉静。新旧风格同时存在,是绘画转折期特有的现象,可对于孙博文,这一现象至2003年,依然如此,可能存在市场的因素。
▲《一山风涛》50*50cm 1999年作
▲《春来山香听风涛》50*50cm 1999年作
如何区分二者?一看画幅大小,二看绘画的自由度。不论是花鸟画还是山水画,不论是泼墨还是泼彩,注重笔墨与章法的画,画幅都不太大,而幅面大者,几乎都是放荡不拘的画,高度自由,就是画画,没有其他,想法很单纯,没有杂念。专一为画的人,不多。一者多解,在内为我,在外为道。从我出发,纵观世界,海阔天空。思者即悟者,悟者即画者。其新出之意,在于我而不在于他,他者则回归传统。传统对于孙博文而言,就是拿来,无论古今中外,取而用之。谈论孙博文绘画的意义,正在于其自我的重塑,进而求新求变。
▲《 一江秋水连云起》451*144cm 2002年作
“泼”是孙博文绘画转变的行为动机,也是引发其画风转变的主要契机。看1999年孙博文的《先报春来早》(86×219厘米),青绿袭来,染遍山野,“半空呼嚎万木春”;再看1998年孙博文的画,如《层峦叠嶂铺锦绣》(70×138厘米),大片石青色罩染,其意象几近相同。以此前推,1997年有《鶗鴂声声春山新》,1996年有《墨花淋漓晴尤湿》。这是其新风格发展的脉络,1999年为界点,前三年为孕育期,后三年为发展期,至2002年达到创作的高峰。借“泼”而放纵自己,敞开胸怀,开放视野,“糊涂切相任天机”。孙博文将此归结为“禅意入画”,实为画者入禅。
▲《先报春来早》 86*219cm 1999年作
▲《鶗鴂声声春山新》 412*144cm 1997年作
▲《墨花淋漓晴尤湿》 59.5*82.5cm 1996年作
禅与“泼”有何关系?他的画多有题跋,说明其创作时的心态、笔法及行为方式。“试看拖泥带水笔,正是禅意入画时。”这句跋文,1998年相继出现在《层峦叠嶂铺锦绣》与《山隔云水倍澄明》,2002年再题于《云水禅心》与《飞泉溅禅石》。所谓拖泥带水笔,即在泼墨泼彩之际,放笔直入,纷纷攘攘,铺天盖地,生成万象。南宋夏圭,曾秃笔带水作斧劈皴,又称拖泥带水皴或落茄法,此法在米芾已见端倪。
▲《层峦叠嶂铺锦绣》 70*138cm 1998年作
释文:平生野然无拘束,万里长空自在天。试看拖泥带水笔,正是禅意即悟时。
▲《山隔云水倍澄明》 137*69cm 1998年作
释文:白云深处有高师,糊涂切相任天机。试看拖泥带水笔,正是禅意入画时。
米芾,自诩鹿门居士,学佛修禅。禅佛之道,讲究空悟,忌讳繁复。“道个佛字,拖泥带水。道个禅字,满面惭惶。”([宋]圆悟克勤《碧岩录》)孙博文却反其道而行之,于繁中寻道,劈柴担水,行住坐卧,无处不是道场。显然,孙博文的画,以禅为体,以密为用。“知其白,守其黑”(《道德经》),让隐秘之门向自由开启。他的“泼”是一种自由行为,带动了绘画中的用笔,且其笔道,愈演愈烈。画到此时,孙博文已进入自由之境,画什么不重要了,怎么画也不重要了。
▲《落笔生禅意》 457*144cm 2002年作
2002年,他有一系列代表性的作品。如《欲寄禅心此山中》《云水禅心》《落笔生禅意》《求禅天地间》《山水皆禅意》《红云当头万象生》等,几乎都是挂轴,高达4米以上。更重要的是,2002年他画了《凤凰涅槃》(555×123厘米),题为:“天作匡庐地为案,老翁写画难得闲。题首孬诗学李杜,不要工整只求禅。”其气派何其之大,其目标何其明确。他画画就是一路写去,既张扬又霸道,不留下半点空闲,埋头作画,不论东西,以卧游的方式,问道天地。而在1998年,孙博文有一幅《凤舞九天》(310×123厘米),题的也是这首诗,整幅画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那只表明他心中的向往——“我就是一只凤凰”。
▲《凤凰涅槃》 555*123cm 2002年作
释文:天作匡庐地为案,老翁写画难得闲。题首孬诗学李杜,不要工整只求禅。
2001年,他还有一幅《涅槃》,幅面为358×143厘米,其跋文:“天际霞光入水中,水中天际一时红。直须日观三更后,首送金乌上碧空。”画面上下三重,浴火燃烧的凤凰,向死而生,超越一切,飞至顶端。其气势宏阔,奋发向上。再回望2002年的《凤凰涅槃》,画面的情绪就很平和,那是得道升天的火凤凰,展开翅膀,安抚众生。此时,距离孙博文离世不到一年,他是否已有预感,或者,他知道自己也得道了。
▲《涅槃》 358.5*143.5cm 2001年作
释文:天际霞光入水中,水中天际一时红。直须日观三更后,首送金乌上碧空。
于是,孙博文欣欣然地画了一批特大的画,如《春色满园》(786×144厘米)《云峰出奇》(787×144厘米),还有《霁后霞光》(787×143厘米)与《道法自然》(786×144厘米),大小规格接近,虽然不一定以四条屏论之,但相互间的意象却出奇地接近。论色彩,红黄蓝三原色,加之橙紫,纯度高,热烈而高调;论笔触,奔腾放达,高高卷起,勃勃生发;论意境,云蒸霞蔚,如地火奔腾,天火燃烧——“浮气须臾变,群峰幻出景”。天上地下,都被一团元气所化解。
▲《山水四屏》 787*143cm 2002年作
而未解的元气之象,《挥笔御乾坤》(785×144厘米),此种意象的能指漂浮不定,无法在他画中题跋获得解释。循此意象,可追溯至2000年,如《水底日升波自沸》(796.5×144厘米),那个火轮,就是一个形式符号。
▲《挥笔御乾坤》 785*144cm 2002年作
▲《水底日升波自沸》 796.5*144cm 2000年作
不过,2002年的孙博文还画了一幅《碧山别有天》(421×96厘米),他要归隐了。跋曰:“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风和日丽,一派超脱,似乎是其精神写照。
▲《碧山别有天》 421*96cm 2002年作
孙博文是以画参禅,以禅悟道,得道才是目的。因为心有禅意,其绘画人生才如此豁然开朗,以空无接纳万有,一意孤行,最终得以大成。谈论孙博文,离不开禅也离不开画,他就是通过绘画实践去印证自己领悟的那一人生之妙境。所以,有时他的画,显得生涩稚拙;有时他的画,显得离奇古怪。可能你会惊异于他的想象力,却无意间忽略了他那自由的表达与对自然的理解与追求。孙博文是具有特异气质的画家,是一位立足传统的文化人。(郑工,广州美术学院美术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云水禅心》 236.5*96cm 2002年作
释文:白云深处有高师,糊涂切相任天机。试看拖泥带水笔,正是禅意入画时。
▲《山水皆禅意》 426*144cm 2000年作
画家简介
孙博文(1938——2003),名九学,字博文,号汝阳山人,1938年出生于山东莱阳穴坊镇西富山村,辛亥革命老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孙墨佛(曾任大元帅府参军)玄孙,北派山水画大师孙天牧曾孙,师从关友声、黑伯龙、王企华、陈凤玉诸先生。1958年考入山东艺术学院,1963年毕业,毕业后主动奔赴莒南县文化馆从事基层艺术文化的组织和教育工作。1978年,孙博文离开莒南回到故里莱阳,最终定居青岛。1979年,孙博文拜莱阳籍著名画家崔子范为师,将崔子范简笔大写意花鸟画技法移用到山水画上,从而开始自创山水新貌。后又研习张大千先生泼彩泼墨画法,融合创新,独成一家。
孙博文先生一生致力于中国画的探索和创新,集诗书画印于一身。作品无论是巨幅大构,还是斗方小品,均笔墨雄健,气势磅礴;画面率真自由,流光溢彩;特别是晚年创作了大量宏篇巨制,尺幅之大,数量之多,完全突破了正常的观看路径和思维模式;题材之丰富,用色之绚烂,又完全颠覆了中国山水画的历史积淀和传统概念。孙博文先生的艺术成果是很特殊的,他对中国画大写意传统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2002年5月,孙博文先生在北京军事博物馆举办个人书画展,受到了新闻界、美术界的关注。
2020年11月12日,“淋漓华章孙博文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一批孙博文大尺幅的作品展现。让观众进一步认识这位生前不求闻达,画坛了解不多的画家。
2021年6月6日——17日,“淋漓华章孙博文艺术展”在山东美术馆再次呈现,集中展出孙博文生命晚期的中国画作近60幅,并围绕此次展览连续召开三次学术研讨会,先后有近百位专家学者,从全国各地赶赴山东美术馆参加此次研讨,这在山东美术馆乃至全国都是史无前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