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灵魂的方式行走
——孙博文绘画艺术之我见
这些年里,各种各样的画展看得不算少,但看久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怅惘。画展的规模越来越大,制作越来越精致,宣传也不遗余力。但是,画家们画给别人看的画多了,画给自己内心的画少了;用来换钱的画多了,写意畅神的作品少了。画里面,历代相传的经典程式还在,比如松下听泉、竹林雅集、风荷秋月、冬梅傲雪,却大多是对古人画面的皴擦敷彩,鲜见真正的创新和扬弃,感觉不到浩荡的文化气象和丰沛的精神内涵。这样的展览,终是难以和人心通神鹜。展览场面热热闹闹,但开幕过后门可罗雀,已属于常态。
心里一直期待,遇到一场画展,如同陨石划过时空,在内心里撞击出共鸣的火花。
▲《春烟含翠自芳菲》 222cmX96cm 2002年作
辛丑初夏,邂逅孙博文先生的绘画,也算是偶然中的必然。
那天上午,偶尔到山东美术馆转悠。一进大厅,浓郁的墨与彩扑面而来。炫目的黄,沉郁的黑,滴翠的绿,燃烧的红----那些墨色与彩色流荡着,冲突着,交融着,时而化作昂首天宇的凤凰,涅槃升腾;时而凝聚为炽热的岩浆,直要冲破禁锢的岩层,挥洒为暗夜里的星光----这样的画作是有力量的,感觉画家是把自己积聚的情绪,一股脑地泼洒在宣纸上,恣意挥写,渲软的宣纸就立起来了,充满了丰沛的精神元气和磅礴的宇宙力量。这种力量经由你的眼睛,在内心里掀起潮涌,一波一波地冲击你。
▲《涅槃》358.5cmX143.5cm 2001年作
真正的艺术,是直击心灵的。
看看他的《秋山增气象》:4米多高、1米宽的巨幅山水,墨彩淋漓地挂在眼前。构图和色彩都是迥乎常态的,看不到传统山水画高远、平远的范本式样,也看不到山重水复、层林尽染的宏阔秋色。直入眼帘的,是体积感很强的色块组合,以及色彩后面、梦境和现实纠缠的混沌气势。你看,画面下方,一棵比山头还高的孤松,撑开一片无言的静穆。静穆中,孕育着随时随地的爆发。画幅的中间,连山峦的轮廓也不见了,只有海水一样蓝色和地火一般的红色缠绕着,升腾着。柔弱的芦草,也被锻打成坚硬的曲铁,摇晃着刺向天穹----画面上端的中央,孙博文画出一处颜色饱满、大块平涂的湖泊,倒映出双峰耸峙、云天相接的蜃景。湖蓝与墨黑的后面,闪烁着极美的光晕。那一抹在五彩斑斓中流淌着金黄色,是浮云还是溪流?也许,是什么、像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些沉郁抑或热烈的色墨,牵引着你的情绪和审美,一波一波地穿越你的身体,伸展向浩渺无际的神秘天宇。
▲《秋山增气象》405cmX96cm 2000年作
再看看他的《去留肝胆两昆仑》。这是一幅竖796厘米、横143厘米的巨制。他画的与其说是眼中的昆仑,不如说是心中的丘壑。他一定是对于生命的冷暖和世界的寒热非常敏感的人,画中的时令,也是他生命的四季。交融中的蓝与黄,混合成为春光烂漫的基底。暗红与湖蓝的边缘,应该是热烈的夏天吧?秋色总归是一派金黄,令人沉迷。而积雪的峰顶被霞光映照,直插天空。
站在这样的画作面前,我们很难用文字具体地转述他画的是什么,像什么。不同经历、不同审美的人可以有不同的解读。浓郁的色彩,磅礴的气势,恢弘的构图,带来的只是形式上的审美感受。而画家一定是希望通过这样极具冲击力的形式,抒发积郁深沉的文化情怀和压抑已久的生命呐喊。你听:“吾截昆仑两三段,将余抛在云雾间----”几年前的夏天,我也曾经行走于昆仑山脉,那巍峨连绵的气势,如同一条坚硬的脊梁,横亘在中国北方,令人仰望。而画家孙博文硬是要用软软的毛笔,把魏巍昆仑截为几段,闲抛乱掷在云雾之间,这是何等的豪野之气?
▲《去留肝胆两昆仑》796cmX143.5cm 2000年作
一个艺术家,有了不羁的精神,自由的意志,作品中才会有宏大的气象和深厚的力量。
应该说,即使把古今中外艺术家的绘画放在一起,孙博文的画也是夺人眼目的。这种夺目,与其说他具有独树一帜的色彩体系和恢弘磅礴的构图式样,不如说是洇化在画里的文化情怀和生命意识。骨子里,孙博文是一位最传统的中国文人,滋养他艺术生命的是中国禅宗和道家哲学。同时,他是一位李白式的浪漫高韬的诗人,始终在奔放蓬勃里书写着清新雅逸。孙博文的技法也是“很中国”的,他重视用笔,笔法简劲,笔力雄强。他更重视用墨与色,他的色要纯、要厚,墨要浓、要润,他喜欢把色彩与水墨一遍遍地泼上去,面前出现了一个五色杂陈的海。他习惯了像一个御海的水手一样,引导着潮涌的方向,让它们往深处翻涌,往岸壁上冲撞。这些带着情感与情绪的线条与色块,在无序中建立着秩序,在混沌中寻找着明晰,那些彩与墨,线条与色块,磅礴而有重量。
▲《山高禅意浓》358cmX143cm 2001年作
看着孙博文的绘画,总会联想到关于中国画笔墨问题的种种争论。其实,笔墨的重要与否不必争论,没有笔墨,书画何在?只有笔墨,书画何往?孙博文是尊重传统笔墨的,他本质上就是一个传统的中国画家。他的形式的再造和笔墨的重构也不是另起炉灶,而是师法古人而独出机杼,尊重了自己内心的审美,更顺应了情感表现的需要,是师古而不泥古的一种范例罢了。所以,他笔下的画面有前人的影子,但终究是自己的面貌了。他的绘画一改只重笔墨的传统路径,其雄浑气势打破前人绘画的简淡疏净,不再四平八稳,而是情驰神纵,大开大合,走出了属于他自己的路子——艺术有了独特性,才有了价值。
毕加索曾经说过:“我画物体的形状是根据我认为的那样,而不是根据我看见的那样”。孙博文对此应该有心灵的照应。他喜欢画大场景,却不去具象地描绘细部,而是通过视觉的铺展和图形的变幻,以及色彩的堆积、流动,让人感觉到物体的重量、形态、变化和一种静默的力量。他努力在有限的空间中,表达出世界瞬息万变的博大精深。看似简约的意象透射出亘古的宁静、惨烈的消融、体现了在心物同构对应基础上的创作的自由境界。
▲《又见彩云归》359cmX144cm 2001年作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注定是一个生命终极意义的探索者。对浩淼宇宙的哲思、现实存在的认识,爱与生的体验,是无知、无欲、无生、无死的大象,也是寄托情志、创造美感动力之源。我们在看孙博文的绘画时,常常感到天风浩荡,瀚海苍茫,星河璀璨,万象往返,充盈着茫茫宇宙中的灿烂色彩和神秘景象,这是迥异于传统意义上的中国画的。也许,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把他简单称为一位传统意义上的中国画家——尽管他的画里透露出来的传统文化基因非常鲜明,但他的创作,是一种个性鲜明的生命墨迹,他更应该是一个有文人情怀和生命精神的表现主义艺术家。他创造了一种带有抽象表现主义意味的中国山水画风格——也许还不完善成熟,但毕竟走出了创新的一大步,斑斓的彩墨通过挥写、皴擦、泼洒、流溢等“有为有不为”的手法,形成了内蕴厚重,情感充沛的绘画语境。在他这里,浓烈的色彩就是他的情绪,简劲的线条就是他的性情,他的画,就是他的话,是他同这个世界交流的语言方式。他画画,是用艺术观照世界、审视宇宙,更是抒写性情、安妥灵魂。
▲《山高水长松不老》380cmX97cm 2000年作
释文:涧水远流冲石壁,山泉细滴漫沙堤。劈崖斜挂万年藤,深壑半悬千岁树。
有了这样的生命意识和精神内蕴,他的画就有了自己的骨格。
孙博文绘画,在表面的五彩斑斓里,始终浸淫着一派苍郁浑厚之气,应该与他的人生经历和性格有关。笔者对于孙博文的生活经历是陌生的。其实,画本为心之迹,看一个画家的履历,不一定详细地了解他的生平,只要看懂他的画就可以了。从有限的介绍文字里,我们也可以得到佐证。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世的中国画家,孙博文本可以走一条大多数同行都在走的路子:从山东艺术学院毕业后,在大学或省里的学术机构谋一个职位,业余画一点逸笔草草的文人画,搞搞画展带带学生,过一种殷实平静的生活,倒也快活。偏偏老天不让他循规蹈矩,命运之手硬硬地把它发落到山东莒南,让他走了一条异于同类的人生路子。他的半隐居生活里的落寞孤苦,他的不流世俗的性情与世俗生活的冲突,有谁知道?无以言说,那就在画里倾诉吧。于是,汪洋恣肆的情感冲突化作画面上的墨彩璀璨,那些墨色与彩色流荡着,冲突着,交融着,诉说着----他画这些画作时,一定不是构思好了才动笔的,他是在饱满的情绪状态里,随类赋彩,随心所欲,更接近于一种“意识流”。这种意识的流动牵引着线条和彩墨,满溢着生命的大美。
▲《万里长空彩云舞》143cmX360cm 2001年作
孙博文的绘画,气势磅礴,墨彩淋漓,意象杂糅,赋予中国画一种全新的样貌——也许,这个样貌还是进行中的,还不够完美,但给我们带来耳目一新的惊喜。通览他的绘画作品,会发现有相互递进的三个层次。作为在传统文化土壤里生长的艺术家,他前期的绘画透露出在前人的基础上求变的改良意识,借鉴西方绘画中的印象派风格以及现代主义表现方式,对中国山水画进行彩墨实验,画面风格呈现用抽象形式表现意象山水;中期,他的实验向深处探索,打破绘画的既有套路,尝试赋予中国画全新的形式和境界,以强烈的色彩和饱满的情绪,使画作充满内在的张力。同时,他在中西融通上纵横捭阖,以西人的透视与色彩表达传统绘画的诗情画意,张扬天人合一的宇宙气息;后期,是他生命的晚期,却也是他绘画艺术的成熟期,鲜明的生命意识的融入,使他的绘画进入全新的境界:实景与幻境交互出现,物象与心象彼此更迭,色彩与线条自由飞舞,呈现玄奥、神秘、陆离的全新样貌。
▲《万古长空》 361cmX143.5cm 2001年作
一个画家,一生中有多少的癫狂时刻,就有多少的艺术创作。
就如同明朝的徐渭,以斧击脑、以钉子穿耳,却求死而不得。于是他把躁狂的灵魂一股脑地泼洒到水墨里,那些恣肆不羁的花卉才具有了“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凌然”的风骨独立。返回来再看孙博文的画,他半生郁郁不得,只有寄情水墨。特别又经历了晚年的开颅手术后,更彻悟了生命的无常和时间的无情。这种由生命深处迸发出来的情感,他必须用超乎寻常的画面去抒发。小的尺幅,容纳不下内心的风云激荡。于是,他画大尺幅的巨作,也许只有大画才能淋漓尽致地挥洒内心的情愫;他用对比极其强烈的色彩,因为只有那些纯色的红、黄、蓝色,才能体现他的生命呼喊;他突破了绘画的传统程式,因为只有无拘无束的构图,才能表达独立的文化精神和澎湃的生命激情。看他的画,初看时,那些墨色随意翻卷着,那些色块无序流淌着,很多人会感觉粗乱无章,笔墨无法。而你静下心来细看时,那分明是一个人生命的舞蹈,在明艳的光泽背后,是一个挣扎、奋发、不甘的灵魂。
▲《性灵之光》795cmX144cm 2000年作
作为画家的孙博文,就像是一个文化苦行僧,绘画,是你离苦得乐的唯一寄托。
不是吗?他画《但愿人间意珠圆》,轻盈飘逸的线条与斑斓的色彩汇融一体。画中隐约的龙首图像,在彩墨交融中更像意象中的饕餮。而画幅上部的飞天纹饰,更像是涅槃中的凤凰。那些随意泼写出的蓝色圆珠,终究透露了画家的内心情绪;他画《性灵之光》,抽象的构成暗合着具象的意蕴,石光电火一样的彩墨冲突,寄寓的是不为世俗所囿、不为规矩所限的生命精神,是敢于表达自己真性情的文化风骨。
▲《但愿人间意珠圆》 244.5cmX123cm 2001年作
唐代诗人韦应物在《赠王常侍》中有“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见底清”的句子,借来评论孙博文的绘画艺术应该是合适的。如果你读懂了孙博文的绘画,就会发现在那些热热闹闹的颜色后面,其实浸透着彻骨的冷、出世的清。好在,他的冷始终是以温暖的形式表达的。就像在《烟云生万象》里,弥漫不去的混沌的烟云里,依然是鲜亮的、层次分明的四时景致,洋溢着生命的喜乐。画这幅画的时候,已经是他生命的晚期,但他的画过滤了一切,依然色彩鲜艳,情绪饱满。
▲《烟云生万象》 496cmX143cm 2001年作
一个画家,以灵魂的方式行走在世界上,即使瘦得只剩下一种姿势,也足够让人远望了。(支英琦,大众报业集团监事会主席、齐鲁晚报原总编辑、山东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画家简介
孙博文(1938——2003),名九学,字博文,号汝阳山人,1938年出生于山东莱阳穴坊镇西富山村,辛亥革命老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孙墨佛(曾任大元帅府参军)玄孙,北派山水画大师孙天牧曾孙,师从关友声、黑伯龙、王企华、陈凤玉诸先生。1958年考入山东艺术学院,1963年毕业,毕业后主动奔赴莒南县文化馆从事基层艺术文化的组织和教育工作。1978年,孙博文离开莒南回到故里莱阳,最终定居青岛。1979年,孙博文拜莱阳籍著名画家崔子范为师,将崔子范简笔大写意花鸟画技法移用到山水画上,从而开始自创山水新貌。后又研习张大千先生泼彩泼墨画法,融合创新,独成一家。
孙博文先生一生致力于中国画的探索和创新,集诗书画印于一身。作品无论是巨幅大构,还是斗方小品,均笔墨雄健,气势磅礴;画面率真自由,流光溢彩;特别是晚年创作了大量宏篇巨制,尺幅之大,数量之多,完全突破了正常的观看路径和思维模式;题材之丰富,用色之绚烂,又完全颠覆了中国山水画的历史积淀和传统概念。孙博文先生的艺术成果是很特殊的,他对中国画大写意传统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2002年5月,孙博文先生在北京军事博物馆举办个人书画展,受到了新闻界、美术界的关注。
2020年11月12日,“淋漓华章孙博文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一批孙博文大尺幅的作品展现。让观众进一步认识这位生前不求闻达,画坛了解不多的画家。
2021年6月6日——17日,“淋漓华章孙博文艺术展”在山东美术馆再次呈现,集中展出孙博文生命晚期的中国画作近60幅,并围绕此次展览连续召开三次学术研讨会,先后有近百位专家学者,从全国各地赶赴山东美术馆参加此次研讨,这在山东美术馆乃至全国都是史无前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