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全胜艺术谈
(一)谈画品与人品
我记得艺术界的老前辈总是不厌其烦地强调艺术家人品的重要性。画品即人品。年轻时阅历不深尚不能解,故而不以为然。后来,在长期的绘画实践中,我渐渐体会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和其重要性。中国传统文化讲究气,这也是中国书画与西方艺术不同的地方,“品不正,气亦不正”。清雅出自正,人正邪不侵。画中溢出的邪气、俗气、悍气、阴气、粉钗气、浊气,皆因画家的品性缺陷所致。画家沾染了这些不正之气,如果不加矫正,终难有大成。
不正则邪。在自己的艺术道路上,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的关隘,你会面临种种选择。人正性真,选择的路亦正,品不正则易走偏下道,这些选择往往决定你的艺术命运和未来。禅宗讲“无门关”,无缘者入而无门,有缘者有门无阻。搞艺术也是这样,人品正,会打开一把把“走向高端的锁”。
东西方的艺术都是建立在各自的文化之上,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如果从事书画不可能脱离自己的母体文化而去取得成功。所以要从事中国画创作,就必须倚恃中国的传统文化,遵循中国传统文化的规律,切不可自作聪明,另搞一套,避重就轻去寻捷径。你可以撇开传统文化自创一派,但这和中国绘画无太多关系了,这往往是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徘徊重复自己,永远长不大。有些人学书法不经过正楷的阶段,直奔草书而去,结果还是要回过头来补学正楷。没有正楷的基础再往下走一段就走不下去了。该学的一定要学,要扎扎实实的学,根本绕不过去,所谓的绕,只是耽误时间而已,不如老老实实去对待。
杜少卿夫妇游山(《儒林外史》插图)
(二)精神层面的空乏苍白没有情致 ,画不出打动人心的作品
在艺术上走不通的人,往往喜欢在技法层面上徘徊。通过各种画法、材料的实验以求突破,其实艺术上的成败在人而不在物。物随人行,且不可人为物转、本末倒置。艺术修养的高低,决定作品的成败。精神层面的空乏苍白,没有真情实感,画不出打动人心的作品。作品要见技、见修养、见性、见情,见技就是技法运用的娴熟、恰当,修养就是平素的艺术修养见识的广博与深度在作品中的体现;见性就是画家性情的自然流露;见情是真情实感的表达。见情是画中最难的,也是最容易的,以此见艺术的真伪。现在的画家大都盘桓于物质技术层面,为画者不能不察。
范进中举(《儒林外史》插图)
(三)艺术来自孤独,而不是热闹
在拜金主义的影响下,画家的审美趋向越来越向世俗的、向土豪的品味倾斜。有人常对我说,你们画家都当然是懂画的,我说未必,有相当多的画画人,不懂画。现在多数画家都只求形似,故而写实画很盛行。土豪们很喜欢郎世宁的画,因为像真的,皇帝又喜欢,肯定是极品。其实有识之人都知道,郎世宁的画在清代也是不入品的。苏东坡认为“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就是说如果只求形似,你的见识就和儿童的水平差不多。如果你画一个杯子,画的和真的一样,人们看到的只是这个杯子,看不到画家的艺术语言,看不到画家的艺术思维和流露的情感,这就毫无意义了。越是过分求似,物象对画家的束缚越大,这种依赖对画家自身的想象力、创造性都有很大的抑制。画家为了生存,往形似上靠,也无可厚非,但得到的往往比失去的少得多。
我对中国传统文化也是经历了一个从不认知到认识,从不认真对待到认真学习的过程。上世纪80年代前期,我在学习创作中逐渐感受到母体文化的魅力,特别意识到书法对于绘画的重要性。那时学习条件很艰苦,资料稀缺,但也没有挡住学习的热情。我涉猎的面很广,如古典文学、古诗词、历史、哲学、绘画、民间艺术、雕刻、建筑、书法都在学习研究之列,对西画也不排斥,兼收并蓄,在比较中悟其所然。毛泽东主席曾说过,想知道梨子的味道,就要亲自去品尝一下,否则听别人讲的再多,你也不能知道梨子的味道。在学习中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打开这扇门后愈发感到自己的学问太少了,我决心把这些缺课补回来。那时,我不少作品在全国发表、展出、获奖,在美术界也很有知名度和影响力了,但这也没有妨碍我撇下这一切闭门补课的决心。对传统文化的承上启下应该是我们的责任。我一直认为一个没有责任感、是非观的画家,不是好画家,艺术上也不会有多大建树。有得就有失,潜心研究学问,自然要远离名利,这往往会置自己于一种非常孤独的状态,有时也会受到一些热心朋友的干扰,他们讲某某画的水平比你差远了,画价比你高多了,一平尺多少多少钱,某某又去哪里搞个展了,某某重要领导出席了,某某被聘为硕导、博导了,但水平和你没法比,某某被一个老板几千万包了,等等。但在真才实学面前,我真感觉到名利不那么重要。金钱是好东西,但也左右不了真正献身艺术的人,名可以给你带来很多浮华和虚荣,但也是艺术人生最大的绊脚石。面临这种种问题,都对你是一种考验:考验着你的精神,考验着你的决心意志和抗压能力。意志来自你的恒心,也来自你心底的那份自信。电影《梅兰芳》中陈乔山有几句话,让我深以为然。陈对孟晓冬说:“你要离开梅兰芳,你不要去破坏了他内心里的那份孤独,他的才能就来自那份孤独。”艺术来自孤独,而不是热闹。有的艺术家表面看很热闹,但内心极其孤独。这是他艺术高度所致。他在与自己对话,与造化对话,在静中捕捉各种灵感,冥冥之中把握住各种回味,永远无止境。
严贡生弟家吊丧(《儒林外史》插图)
我学画的时候正值“文革”时期,也没有老师,我对山水画很感兴趣,只是在旧杂志里剪贴一些当代的山水画揣摩学习。后来,为形势所迫,又学起了人物画。参军以后,也是以创作国画现代人物为主,一直到“文革”结束,有很多作品参加了全国全军美术展览。说起画古装人物画,那也是一种机缘。1978年辽宁美术出版社的一个编辑找到我,问我有一套古装人物连环画脚本《将相和》,想不想画。我此前在“文革”时期画过两本现代人物连环画,由上海人美出版,反映还不错,后多被人民连环画选刊选载。画古装画是个新课题,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接下了脚本。这本作品出版后在全国评比中获奖,一时间很多出版社都来约定古装连环画的稿,慢慢的就被推上了古装人物画这条路。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连环画影响力达到了顶峰,油画、国画、版画、木刻、漫画、水彩画、年画等绘画人才都聚于连环画方面。那时还没有画廊,也不兴买画,而画连环画可以拿到可观的稿费。因为大家都不富裕,有很多实际困难需要解决,拿点稿费很正常。当时画连环画的出版几率高,宣传力度大,所以更集中了当时全国各画种的人才从事连环画创作,不足为怪了。现在很多名家都有画连环画的经历。在连环画的鼎盛时期,连环画在全国美展的关注度和获奖率,超过国画油画等其他画种。
我认为连环画不是一个画种,而是一种出版形式。这也是连环画迅速没落的主要原因。连环画画久了也容易沾染上一种习气,人称连环画气——就是后来从事独幅画创作,画中也隐隐透出这种气息。它影响作品格调。我对这个弊端一直有着清醒的认识,力求不去沾染。在画连环画时总是尽量以独幅画的规律要求自己,多看古山水画,以求对气韵的理解和实践。学习书法以明骨法用笔的特点,研究中外绘画的构图以求新意,故而避免了这种气息。
我在画古装连环画的同时,又涉入了插图的创作。画工笔重彩就是从画插图开始的。作品有《洛神赋》、《唐人诗意》、《三国演义》、《三言二拍》、《金瓶梅》,其中《三国演义》获全国评比一等奖。正是这个获奖的原因,中国邮电部邮票印制局又来约画《三国演习》邮票稿,又开始了邮票设计的时期,又设计了《孔子》、《孙子兵法》、《聊斋志异》和澳门版《聊斋志异》等邮票,邮票设计稿全是用工笔重彩方法绘制。我没有学过工笔重彩画,最初只是接到约稿后,仓促上马的,在创作中开始研究学习,在对汉唐的墓室壁画、魏晋南北朝石刻、敦煌壁画、各石窟造像艺术,明代木刻插图及陈洪绶、任伯年,研究中博览广蓄,获益匪浅,逐渐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这些作品虽然影响很大,但我始终认为自己只是客串一下,真正的努力方向还是山水画。
弹一曲高山流水(《儒林外史》插图)
(四)论大画与小画
我对小画很感兴趣,一是本来就喜欢;二是来自对当前美术界画越画越大的反感。水平不高便想以大夺目,以大唬人,非常可笑。我曾参加过很多全省全国美展的评选,一天下来让这些大画搞得头晕目眩,有呕吐的感觉,这不是做学问的正确态度,这是人性上的缺陷。
中国的传统文化,不是一种鼓励画大画的文化,除了寺庙等特殊情况,基本是小画为主,多是在手中把玩欣赏的作品。凡是古代流传下来的国宝级画作,多以小画幅为主。其功能与西画有别。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云:“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说的很明白了。我认为西画如同交响乐,而中国画如同二胡曲《二泉印月》《江河水》,悠扬柔婉旋律,轻轻按摩你的心灵把你带入一个美妙的境地,唤起你心底的真和善;有时又如琵琶曲《十面埋伏》,龙飞凤舞、纵横洒脱使你心情激荡,壮志盈怀。
在新形势下,根据需要,画些大画很正常。但不该成为一个时尚,更不应该以大比拼忽视画的艺术性,我偶尔也会力所能及的去画一些大画,但不会为大而大。
(五)中国画规定动作和自选动作
中国画分二个层面:一个是物质层面,一个是精神层面。技法属于物质层面。西画和中国画对技法的要求是不一样的,笔墨和技法是画中国画首先要解决的。关于用笔,首先要解决书法问题,只临古画解决不了用笔全部问题,要从大量的书法作业中解决,在书法中领悟。这样,各种画法也就顺水推舟,很简单了。有笔方能有墨。有墨不一定有笔,用笔很重要。中国画是线条的艺术,毕加索的线就是一条线,只为形服务,但齐白石的线内涵很多,有独立的审美价值。中国画的基础部分是规定动作,创造、超越是自选动作,只有掌握规定动作之后,才能更好的超越创新。现在的人只知道自选动作,所以很难成立,限制了发展。为什么老先生多要求我们学习清代四王的筑基,就是因为“四王”的画四平八稳,集规定动作之大成,是最好的范本;而清初“四僧”则是野逸纵横、个性张扬的成分多,也就是自选动作为主,高则高矣,但不宜于初学。
(六)也谈黄宾虹
大家都认为黄宾虹的画好,黄宾虹的画难学,这是肯定的。书法达不到一定的程度,根本学不了。只有书法高了,才能跟上黄宾虹的节奏;只有用笔解决了,才能画出气韵,才能自由的抒发自己的情感,表达自己的感受。
黄宾虹先生有二个过人之处:一是书法造诣过人;二是对造化的感受能力过人。先生山水画造境幽深,仔细观来,尽管用笔在有意无意之间,山石树木似像非像之间,但一股实山真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开阔的妙境豁人心胸。这种能力来自先生平素对山川江河的观察,寓之目而得之于心。如果不具备这两个条件,超越是不可能的。
(七)功利之心是艺术的障碍
画画做人要真诚,作品要有真情实感。现在相当多的人只为卖画,不求上进,画的作品很虚假,根本打动不了人心。全国美展的作品能打动人的很少,功利之心是艺术的障碍。沈宗骞在《芥舟学画编》中讲:“书不通,画百病则生”,以我看人品德不行更是百病皆生。这是中国书画与西方绘画完全不同的点之一,对五十岁以上的人他们在艺术的轨迹基本上就很明了了。但我不敢对年轻人妄加揣测,今天人的变数很大,变得无法让人理解、预言,但是北京故宫、台北故宫等世界各大博物馆有一大批国宝级绘画,始终罩在我们面前,里面的规律和法则像一面镜子始终会提醒我们,什么是底线,什么是真正的艺术。现在写生热又兴起来了,想前三十余年写生倍受冷落,这也是好事。但以我观察,大都是走形式凑热闹而已,并不懂中国画写生的真谛。有人通过写生造新闻效应,有人通过写生调济画面过分雷同的弊端,有人就想画一幅好的写生作品。画的再好只是一幅写生佳品而已,这还都是受西画的影响。传统中国画的写生讲究澄怀观道,应目会心,应会感神,神超理得,是用心去体验山水之神韵、变化之灵异,揖让之气脉,不是拘于一房一木,一山一水。看黄宾虹和傅抱石二位先生的写生,只是寥寥数笔,得其物象之大势而已,这样的写生启发人的弘思旷想,虽然画一幅,如得十幅百幅,至无穷尽。中国画写生重感受,现在大多数人是有感无受,停在物质阶段,受,才是精神阶段的收获。
我平常天天都带二个小速写本,不管是爬山,走路或在车上,有了感觉就把感觉画下来,有时记下来的东西是受到的启发后想象到的东西,已与本体无关,画快的也就是三四秒完成一幅。看到眼里留在心里的东西才是真正打动人的东西,画到本子上有时你看和物象有很大距离,这不重要,因为已在心里根据感受需要加工了、变化了。我画山水很少雷同,便得力于此法。
(八)我的山水画之路
我对山水画的兴趣开始于六十年代,当时江苏国画院组织本院的画家深入江苏、陕西、四川、安徽等地写生、创作了大量带有时代气息的新山水画,后在北京展出,在全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大约在1964年,出版了这次展览的选集《山河新貌》。我当时托朋友费了半天事,也没有买到,只是从朋友那里看到了画集,对我触动很大。那个时期,没有古人的作品集,有的熟人藏个几本,印刷也相当低劣,没有资料性,也不外借。因为见识所限,自己也不喜欢,只对傅抱石、宋文治、钱松嵒一类新山水画感兴趣,到了入痴入迷的程度。65年我还曾去南京拜访了宋文治、钱松嵒、丁士青三位先生,先生们都很热情,宋文治先生还赠给我三幅他的作品,极大的激发了我画山水画的热情。72年又去南京拜访先生几次,先生作画示范使我受益匪浅。73年为第一届中国画展的事在军博画画,由人看了我的山水画问我,你和宋文治是什么关系,我说那是我的老师。一直到79年我的山水都受宋文治先生风格的影响,我迷恋宋先生笔下那种烟水迷离、清雅秀润的江南水乡气息,那时正式创作是以现代人物画为主,私下以山水自娱,一直是两条路走路。我现在的山水画仍有南方画宗特有的那种湿润,与早年受到的影响不无关系。80年代以后各种画集纷纷出版,给学习带来方便,开始接触到更广阔的天地,开拓了视野,研究过李可染、黄宾虹先生的画,我的想法是最后认真致力于对黄宾虹先生的研究,但先生个性太强,而我的山水基本功还是泡沫,必须补上这个短板。于是开始了对传统绘画的学习和研究。我对八大山人的画,有十几年的研究,八大山人的气在有清一代是最清逸、格调是最高的。种种气得之于宋人,学八大主要是得其气。又临摹四王、董香光的作品以知规矩。四王承董香光之学被奉为正宗,自有其道理,我也经历了一个从不接受到喜欢这样一个过程,受益很大。我的画气质与黄大痴多有相类似之处,其实我并没有研究过黄大痴,那时就连不懂画的人有时都能看出这一点。我又对元四家及赵子昂的画法系统的进行了研究,特别是方从义的画,使我悟到了很多,笔墨的理解又上一层楼。山东的已故老画家黑伯龙先生,是山东山水画之翘楚,画有一种特殊的仙逸之气,他与傅抱石的画有异曲同工之妙,傅先生的成就比黑先生大,影响也大,但黑先生最好作品的境界,要比傅先生高。对黑先生作品的研究,促成的我山水画的脱胎换骨,形成了今天这种面目,当然今后还会有变。(陈全胜)
画家简介
陈全胜,祖籍山东文登,中国著名画家,山东省文艺创作研究院研究员。1950年生于青岛,长于济南。1986年当选第三届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自1988年连续三届当选山东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深圳大学艺术学院客座教授,1994年起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连续两届被评为山东省技术拔尖人才;2002年获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2021年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特殊贡献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