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2014、纸本水墨.230x190cm入选第十二届全国美展
大约是在文革以前吧!我刚记事的时候。村子里虽不像现在,有电视、电脑、手机微信啥的,但民间生活中的娛乐活动还是丰富的。除自娱自乐的过年排大戏、闹元宵及其它一些民俗活动外,有时还请戏,请电影,请书。这请书不是请书本,是请曲艺人说书,由于这请书比请戏、请电影便宜,穷村富村都请得起,故村里最常请的是书。一村有书,十里八村都来听,常请书的村子,在乡里大多有好名声,因这一村请书众村来听,就等于请了众村的客,请书的村子自然也就有好的人缘。为此,周围的村子也都经常请书。
民间的书不知说了多少年了,老辈的人也没人能说得清。说书的形式有多种,各地流行也不尽相同,但其基本可分为说唱两类。在我的家乡山东寿光一带,书的形式大致就有评书、琴书、鼓书和快书等。评书和快书是说的,琴书和鼓书是唱的。评书、琴书、鼓书大都是长篇,一部书有好多回,说书人一晚说一回,一部书能上月的说,甚至成冬的说,就跟现在电视上播电视连续剧差不多,由于这书说起来时间长,因而长书多是在农闲时才请。快书说的大都是小段,是插在长书中间调剂情绪的,有时村里把说书人伺候得好了,说书人除说正书外,还会多搭几个小段作为报答。长书一般是老辈传下来的古上老事和经典名篇,像《包公案》、《岳飞》、《水浒》、《三国》……小段则显丰富多彩,多是讽刺笑话,像《单口喘》、《扑克迷》……也有泛点“黄”的,像《捞瓢》……这些书经过长时间地在民间流传,又经说书人根据民间百姓的喜好不断地改进内容和说词,再配以那简朴乐器所打击弹奏出的曲调,用高亢或委婉的声调说唱出来,书便成为了当时民间喜闻乐见的特有娱乐形式和反映百姓心声的乡音。
说书所配的乐器大都简单,为的是携带方便,其类型大致有打击和弹拉两种。打击的主要有鼓和板,弹拉的主要是琴。这鼓或琴响起来——尽管那单调的鼓板点老是那样地敲,但总是敲得人动心;尽管那一成不变的曲调老是那样地弹,但总是弹得人动情。
说书人开场前总要先调琴,那调琴的神态我至今还记得:右手在靠琴鼓处弹弦,左手上展转动弦轴,首倾琴杆,耳贴琴弦,像在听收音机调频道,又像要拉弓出箭,待这弦音调得准了,书便正式开说,说书人胸中那些书词曲调便像打开闸门的水,随着这琴音流了出来……
大约是到文革开始以后,这书就基本停了,因为说书说的那些故事多被禁止,村子里就很少听到这乡音了。再后,人们的生活方式和娱乐方式随时代发展又有了更进一步地变化,特别是电视的普及,一机在家可看天下,请书和听书的习俗在我的家乡就几乎不见了。但是这书却没有绝,尤其是在一些经济相对落后的地方,还是有说书的。我就听说每年的农历正月十三在河南省宝丰县马街就有一个全国曲艺行当的交易盛会,叫“马街书会”。届时来自各地的说书艺人负鼓携琴,汇集于此,说书亮艺。会上有“亮书”和“写书”的讲头:“亮书”是指艺人在书会上展示自己吹拉弹唱的说书技能,“写书”即是请书。但这请书已不再是生产队时期的村子出面请书,而是以户请书。乡下人如果家里“过事”,就来到书会上选择中意的说书人请他们到家中演唱。请书的当中有致富后还愿的,有盖新房图吉利的,有娶媳妇助兴的……
我前几年去西部采风时,也见过说书的。一次是在甘肃敦煌街头上见过,说书人边拉琴边敲打一组乐器,那书唱的是西部曲调,我说不上是什么调,也听不出所唱的词,但那音调听起来很冲,高亢地撞耳,直听得我心都在打颤……另一次是我带学生到陕西写生时在延安街头听过,说书人弹唱时用的是三弦,腿上绑有打板,边抖腿打板边演唱,我同样也说不清是什么调,也听不出所唱的词,但这曲调说唱起来却是委婉如诉,那一把直直的三弦竟然能把曲调弹奏的那么婉转悠扬,我想这直与曲、刚与柔的相互搭配和生发,也许即是自然之道、世间之理、人生之情皆能通于对比与和谐的万物原本奥妙之所在吧!每见这说书,我总是禁不住地住足品味,因为这音律特别能拨动我的神经,它让我忆起了儿时在家乡听过的那些书,忆起了难忘的乡村生活和那个已经过去的特有文化时代,同时也勾起了我的乡思、乡情、乡恋……
文化形态是传统与时代的综合反映,不同时代中不同人群的欣赏标准也就决定了不同艺术形式的生存状态,它在传承过去传统的同时,又必然会受到现时社会环境及多种因素的影响,并不断改变着传统和过去流传下来的审美形式。随着科技的发展、对外开放和市场经济观念的逐渐深入,娱乐形式也变得更加多样化,人们对文化娱乐也就有了更多新的要求,很多人对传统说书这种过于单一陈旧的曲艺形式逐渐失去了兴趣。我问过我的学生们对听说书的感受,他们大多表示仅是在好奇中看看热闹而已,除此别无其它,可见他们与我这经历过请书时代的人相比,明显表现出了对听书态度的不同。这种由于年龄差异而对民间曲艺的不同感受,反应出所经历不同生活环境的群体对同一艺术形式所产生的审美情感差异。
但历史发展到今天,我们决不能单从实用和时尚角度去看待人类的文化现象,人类活动的最后成果就是在产生和延续人类的文明史,而人类文明史又是由过去和现在共同组成的。在时代的演进中,新事物的产生必然会带来对旧传统的冲击或替代,但文化又总是在沿着传统不断地流变来进行衔接、改良或反叛的,人类文明也必然是在传统文化与时尚文化的相互观照和对比中向前推进。因而从文化的整体意义来看,在人们追求时尚和实用的同时,那些过时的将成为文化遗产的传统艺术形态就会在文化史层面上更加显现出它珍贵的价值。人类文明的发展离不开传统又总要超越传统,正是由于传统与时尚这两种文化形态的交融和碰撞,才形成了人类文化的整体,才让社会中的人生更加多姿多彩。
《乡音》就是在这种思考中开始创作的。
在《乡音》中,说书是一个文化符号,它既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民间文化形式,又是传达百姓自己喜怒哀乐的媒介。它过去曾经在民间相当流行,事过境迁后的现在还可看到它的存在,民间百姓中至今还有人在用这种艺术形式来表达自己想表达的声音,但它现在显然已不再是时尚的艺术,也不是正规媒体的声音,它的表现形式已明显地过时了,正在退出文化的舞台。可也正因为如此,这些似乎不再实用并将成文化遗产的文化形式,在整体的文化史层面上就显得更为珍贵。
人们脚下踩着的还是老辈里耕耘过的那片土地。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历了说不清的时事变迁,生命荣衰,一切都过去了,只有这片土地和在这片土地上产生的文化留了下来。在潮流漂浮着的时尚下面,老祖宗传下来的文化形态至今还在活着。说书人开始调琴,还是我儿时印象中开书前调琴的那样动态,还在用这种文化形式向人们述说着百姓心中的故事,但此时的说书人显然已不再是以前常被村里请书时的说书人,而是在用这种形式因兴趣无偿演唱或是游荡在街头献艺谋生的说书人了。听书人还是基层的百姓,但他们的生存状态和审美习惯与以前也已有了许多的变化:他们身上不再穿自己做的那厚厚的棉裤棉袄了,而是穿上了买来的成品服装;他们生活中已很少用以前自产自用的提篮、土布、民间玩具了,手机、方便袋、新玩具早已浸透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随着生活状态的变化,他们对于听书这种传统的曲艺形式也似乎有了更为复杂多样的审美态度:一个老年人和一个中年人正在全神贯注的听书,他们的年龄显然是经历过早年请书的时代,他们依然在入神的品味着那些耳熟能详的老曲调,那个老人在阳光下已听了很长的时间,为了降温他把帽子摘下来,将一条湿毛巾盖在了头上;孩子们显然是对说书不感兴趣,他们对过去甚至是现在都还懵然不知,有的在母亲的怀里,有的只管在吹奏她喜欢的新儿童乐器玩具,这新乐器的声音与这老三弦形成了混杂的交响;前面那个倚躺在行李上的中年人是要离开家乡出门的人,他幼时也一定听过书,但这书并不能解决他的生活问题,他想改变世代务农的命运出外闯荡世界,在此听书只是他在行程中消磨一下等车的时间;右侧站立着的男子与蹲着的老汉是卖东西的,站立男子外衣里面挂在胸前的挂包是卖东西盛钱的,这是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也是他生存养家的来源,他希望这包每天都能鼓起来,他们守着要卖的东西,边听书边关注着他眼前的世界;上方那两个妇女是上街闲逛买东西的,路过这里也只是看看热闹,她们打量着远处让她们感兴趣的事正在议论,而所谈的悄悄话肯定与这书词无关;后面那个中年人是乡下的聪眀人,他正在打量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合计着下一步的生计;那个紧紧搂着孩子的年轻母亲,似乎正在承受着乡下人不愿承受但又不得不承受的事,世上没有人愿意逆来顺受、听天由命,但她却无力改变现实和自己的命运,她所做的只能是为了孩子在心中默默地祈祷……
我在《乡音》中的这些人物造型和情节的安排,即是想通过说书人与听书人这些不同生活情态的相互关系组合,来表现基层百姓的现实生活,来体现社会发展过程中说书这种老百姓曾经喜闻乐见传统的文化形式与当代文明所产生的衔接、变化和碰撞。并通过《乡音》中说书这个文化符号与百姓现实状态的联系,去反映传统艺术形态给我们带来的文化思考,让我们从社会整体和文化史层面上,去关注那些更贴近生命本原特征的生命状态和体现本原生命状态的艺术形式。
中国的农村蕴藏着丰富的民间艺术资源,它包括民间文学、民间戏剧、民间曲艺、民间美术等多种艺术形态,这些民间的艺术形态是我们民族的本土文化,是属于老百姓自己的文化,也是已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快要消失的文化。文化的责任提醒人们要在“向前看”的同时不要忘了还要向后看!不要忘了传统,不要丢了百姓!在当今艺术形态变得令人赏心悦目的同时,更要去尊重过去的文化传统,更要去关注最基层百姓的生存状态,更要去保护老祖宗遗留下来的文化遗产。
乡音,忘却不了的乡音……也是不应该忘却的乡音!(于新生)
画家简介
于新生,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第六届副主席,山东省中国画学会副会长,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二级),硕士研究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99中国百杰画家,中国文联中青年“德艺双馨”艺术家,全国第七次文代会代表,中国国家画院新中国美术家系列入选画家。作品入选第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届全国美展等大型美展。有二十余件作品在全国级美展中获奖,15件作品在省级美展中获特等奖或一等奖。《美术》《美术观察》《国画家》《年画艺术》等刊物发表论文多篇,并出版有散文集《看不到自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