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见无处不在,“专业”与“业余”可以一争,“肖似”与“不似”亦可一争。家父广为世人所知的是工笔虎作品,他用近乎写实的手法将山君重新拉回了生活。民间关于画虎有很多俗语,例如,画虎不成反类犬,画虎画皮难画骨,照猫画虎等等。这些俗语从一个侧面说明,在古人眼里虎是非常难于刻画的。一则,作为神兽要与现实拉开距离,它的形象要具有象征性,要威严,要符号化;二则,虎作为猛兽,画家缺少长期近距离观察与写生的机会;三则,受时代条件所限,观众普遍缺少真实的参照物,心理对真实的需求也就降低很多,差不多够吓人就行。种种原因的叠加,古代的虎被塑造成脸谱式的意象,吊睛白额、头顶王字、身披斑斓成了虎的标准行头,上山、下山成了虎的标准画式。
《霜晖》/145×380厘米/纸本设色/1994年
中国人不止于将虎程式化,一切神兽都被我们抽象、夸张成世间的不存在。我们还为自己总结了一套理论,就是中国画不求形似,我们表达的是意趣。这种理论在校门里也很流行。追根溯源,不得不提一个人——苏东坡。
《天地玄黄》/192×250厘米/纸本设色/2008年
东坡居士在我们的文化里无处不在,综艺节目和八卦段子里都活跃着他的身影。苏东坡还有一个重要身份是一般大众不了解的,那就是画家、艺术评论家。苏轼的很多诗句都与绘画有关,最为知名的应该是那句三岁孩童都会背诵的“春江水暖鸭先知”。你没听错,这句诗原本就是他在观看完画僧惠崇所作的《春江晓景》之后的题画诗。我们的认知总有界限,常识也时有偏差。在苏东坡的众多题画诗中,有一句被误解最深,就是“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这句诗出于《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同样是一首题画诗。很多画评人经常引用这句作为中国画“不求形似”的佐证。如果这句还不能说服你,他们会再加上另外一位艺术大神——倪瓒的论述作为旁证。倪瓒是谁?整个元代要艺术总排名的话,他排前四名。著名的苏州狮子林也是他参与设计的,总而言之,他的话分量很重。倪瓒曾经说过,“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用今天的网络语言这段话可转译为——“我画的不是形似,是寂寞”。除了以上两段著名论述,关于绘画的“似”与“不似”,现代艺术大师齐白石也发表过自己的态度。他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
《苍茅白露》/215×452厘米/纸本设色/2007年
大师就是这样超脱,一句话就能引得后学千言万语或是面红耳赤。大师也是凡人,他们说话也有语境,朝堂上的话与酒桌上的话就不是一个逻辑。俗话说,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大师总被误解并非他说的不明,而是后人有意曲解他。我们依次分析一下这三位大师的真实观点,先读读苏轼的那首诗作: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澹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瘦竹如幽人,幽花如处女。低昂枝上雀,摇荡花间雨。双翎决将起,众叶纷自举。可怜采花蜂,清蜜寄两股。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悬知君能诗,寄声求妙语。
《梦乡》(合作)/145×270厘米/纸本设色/1986年/中国美术馆收藏
东坡居士伟大,但更可爱,因为他有烟火味儿。这首《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可谓俗诗典范,全篇都在吹捧却不失底线。这就是生活,没那么多孤傲。总结下来,全篇就俩观点:一、诗画同律;二、主簿你很牛。苏轼很聪明,在不得不吹捧鄢陵王主簿的情况下,先亮明自己的核心观点再夸人,可谓既深谙世故,又不忘初心。
《夏梦》/68×138厘米/纸本设色/1995年
东坡诗里所说的边鸾是唐代长安人,擅画花鸟折枝之妙,画史上记载其在唐贞元时代,曾经给朝鲜(唐之新罗国)进献的善舞孔雀写生。“一正一背。翠彩生动,金钿遗妍”。翻译一下,边鸾从不同角度描绘运动中的孔雀,色彩艳丽,质感强烈,形态生动。他的花鸟画在唐代被奉为第一,列妙品。东坡提到的另一位画家——赵昌,画史记载长于写生,自号“写生赵昌”,与宋徽宗齐名。你闻一闻这其中的味道,一唐一宋,两位“写实”名手都不如主簿画得好。从苏轼对主簿吹捧的切入点来看,他并不排斥“形似”,反对的是那些仅限于“似”,而毫无画外意的作品。至于倪瓒的言论,更是典型的“凡尔赛”式表达。就如成功人士在谈及过往时总是风轻云淡,仿佛不费吹灰之力,从不谈及挨饿被打的日子。倪瓒的作品虽然强调书法用笔,但同样精于刻画。还是白石老人有劳动人民本色,说话真诚朴素,不遮掩,一目了然。总结下来,三家或在理论上或在实践中,都未真正否定过形似的必要性。
《七九河开》/187×122厘米/纸本设色/2013年
《霜晓》/120×112厘米/纸本设色/1988年
我们的生活被各种傲慢与偏见所围绕,从缝隙里钻出去的就成功了。虎这个绘画题材发展到近现代,几近没落。后经张善孖、刘继卣两位先生为之一搏,境况有所转变,但还未突破传统藩篱。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一书中,从制造技术的角度,剖析了古典艺术与现代艺术的区别。他认为机械复制技术制造了“世物皆同的感觉”,消解了古典艺术的距离感和唯一性。“业余”画家冯大中肯定没读过本雅明的书,但他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在张善孖、刘继卣先生笔下,虎依然是山君,贵族,遗世独立,不可亲近,依然生活在古代。经过上山下乡运动历练的父亲,早已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其实,他根本就不曾脱离这个群体。“拉平”是这场运动带给文化人与普罗大众的一个重要结果,两者不再有距离与鸿沟。中国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从某种意义上实现了本雅明所说的“世物皆同”。相由心生,70年代末,父亲眼中的虎已经逐渐走下神坛,走进生活。从苦难中走出来的人不愿再回望深渊,温情、浪漫是这一代人的审美基调。“照猫画虎”虽有不逮,但也道出一个真相,猛虎也有温情的一面,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对于距离的消解。要弥合传统与现实的距离,他先从观察入手,以至于梦中被猛虎惊醒,母亲常笑他“冯公好虎”。虎的双目令其含情,骨骼令其独立,斑纹令其华美,毛发令其温暖……父亲从观念到技法,对传统虎画进行了彻底的改造。他用易于发墨但不易控制的生宣替代了熟宣,以传统丝毛画法杂糅西方绘画对于边缘线塑造的技巧,用新的意境替代传统的老三样。他通过对质感、形态的形似刻画,为观者幻化了一个真实的情境。绘画如果仅限于此,那他则难脱东坡居士的嘲讽。他笔锋一转,用传统淡赭石色、拟人化的神态、空灵理想的环境拉开了真实与画面的距离。现实中,真与假很难辨别。艺术创作中,“假作真时真亦假”,虚虚实实都为一个理字。这种“妙在似与不似”的概括,使我们感受到艺术家心中之虎的真实,却无现实的残酷、琐碎与野兽的气味。
《初雪》/200×200厘米/纸本设色/1984年
《母与子》/144×144厘米/纸本设色/1986年
《母与子》手稿/1985年
经其改造,他的工笔虎作品《初雪》《母与子》在“前进中的中国青年美展”“国际和平年美展”中斩获佳绩。他的工笔虎语言符号的重建为整个工笔画界带来了一股新风。(冯海涛,冯大中之子)
这个写生画得早了,是1971年。我那时候还在北京临摹荣宝斋挂的画。就在荣宝斋里面,我记得还有陶一青的。他是中央美院的老师,老教授了,这是我拿钢笔画的。这是我临摹的刘继卣的老虎,当时来北京,看到画店里有他画的老虎,我就在柜台上开始临摹。那时候很艰苦,现在哪有人学画还在柜台上临摹的。这张画得多细,这个毛和爪子都画不下了,后来又补画了点草。这张画的是千山,是我跟李笑如老师学画的时候画的。这是刚开始要画老虎的时候,还在临摹阶段。那时候没有书,只能跟老师学习。画册、相机什么的都没有,就拿一个小本儿去学习。那时候看的书都能记住,70年代也就买本傅抱石画集之类的,印刷质量也不行,还要靠朋友帮忙从上海买了寄回来。
这张虎是在动物园写生的,大概就是在冬天,地上有一个大水池,里面有一只老鼠,老虎就在那儿扒拉着玩儿,后来老虎也没吃它。
这张是对狮子的写生,当时我也没有相机,只能去公园里写生。它当时在咬骨头棒儿,后来的《早春》就是从这张速写变化来的。
这件速写是临摹一个外国画册上的油画,原画是狮子,我给他改成老虎了。我在速写上还写着,“虎在沉静时,双目似睁非睁,发怒时,目圆睁,鼻子有很多皱纹,狂啸时双耳不是挺立的,而向后倒,似有风吹之势”,这是观察老虎的心得。(冯大中)
冯大中作品欣赏
《霜天晓步》/49.6×59.3厘米/纸本设色/2011年
《晨风》/50×54.4厘米厘米/纸本设色/2011年
《月满青山》/68×138厘米/纸本设色/1995年
《摇篮》/62×128厘米/纸本设色/1995年
《天伦之乐》/190×158厘米/纸本设色/1986年
《踏春图》/58.5×50.4厘米/纸本设色/2012年
《惊月》/97×92厘米/纸本设色/1995年
《踏春》/97×179厘米/纸本设色/1995年
《月华》/165×96厘米/纸本设色/1993年
《二祖调心》(合作)/178×96厘米/纸本设色/1990年
《神女伏虎》(合作)/144×365厘米/纸本设色/1990年
《罗汉说法图》(合作)/144×365厘米/纸本设色/1990年
《秋林过雨》/96×150厘米/纸本设色/1995年
《醉花荫》/96×180厘米/纸本设色/1995年
《晓风残月》/138×68厘米/纸本设色/2000年
画家简介
冯大中,1949年生于辽宁,号伏虎草堂主人。第十、十一、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工笔画学会原会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副主任,中国画学会副会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辽宁省美协副主席,国家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冯大中的作品《苏醒》、《母与子》入选《中国美术全集》;作品《苏醒》、《惊梦》入选“中国百年画展”及《中国百年画集》;有18件作品为中国美术馆收藏,另有数十件作品被国内外重要美术馆、专业机构及收藏家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