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画之前,沈光伟先生习惯提笔静默片刻——不是审慎和犹疑,而是听任思绪飞去千余公里、追溯30余年再转回。然后,高山杜鹃在惦念中开放,无谓枯荣,无问西东。
1984年,沈光伟第一次在黄山遇见高山杜鹃。后来他慕名去四川看花,却错过了时节,杜鹃都败落了。
那是一种令人惊讶的、极其惨烈的颓败。初夏本该万物葳蕤,高山杜鹃却花叶俱残,之前搏命般盛开显得十分缺乏理智。它们看起来像是死了。
“很悲怆,很苍凉。”沈光伟说,“我惦念它们。高山杜鹃对我来说,不一样。”
卧雪图 沈光伟
沈光伟认识高山杜鹃20年后,才够胆去描绘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被吸引、被激励、被震撼甚至被惊吓,内心有团火却找不到柴薪,有音符却组不成乐章,他一年又一年朝圣般进山,一年又一年热泪盈眶,直到情感积蓄到几乎爆炸,艺术手段与心灵感知找到切点开始融合,经年记忆、万千花影才化为独特的笔意与颜色铺陈纸上。
出口一旦打开就容易决堤,所以我们常常看到提笔肃立、默默不言的沈光伟,他在凝神,安抚心中的汹涌。
人们画画是为了什么呢?炫技、求名、得利抑或单纯自嗨自乐、自说自话?打马经过的远行客抬手将这些标牌纷纷射落。艺术至终无非是怀着敬畏谦卑之心探寻和表达生命本身的能量和价值。“有人提到了这个层面,有人没有提起却在实践。这个意义应该是贯穿始终的。”沈光伟说。
杜鹃们没有死。嫩芽在残花枯叶中萌出,那是一种多么可爱的存在,纤巧的,饱满的,粉绿的,嫩红的,包裹的,层叠的,似叶又像花。它们在灰烬里重生,陪伴种子走向成熟。不多时,山林的日光、雨水与沃土又将它们供养得肥壮油绿。
沈光伟喜欢这些叶芽,将它们刻画成笋子的模样。画中叶芽旁边的树叶十分巨大,往往有20多厘米长。但沈光伟说,这只有实物的一半。
适者生存,生物界不相信眼泪。越是巨大的植株越难存活,叶长尺半的高山杜鹃,注定活得挣扎。为了得到日光,它们用尽了办法——它们匍匐、挺立、扭曲、斜插,摸爬滚打。沈光伟曾经用脚步丈量过一棵杜鹃树,它躺倒的部分足有二十步长,卑微爬行绕过其他树木来到日光之下,它又立刻高昂,向天生长。举步维艰中,它还常常挂一身寄生植物。令人感动的是,寄生者和寄主没有彼此绞杀。沈光伟也用单纯的笔墨归纳和描绘那些寄生者,它们有自己的美,纤弱而丰富。
山之灵 沈光伟
“高山杜鹃让我联想到母性的伟大。”沈光伟说。高山杜鹃的先天条件并不好,它们根系虚弱,只好把营养储存在硕大的叶子里,以供开花育籽之需。花期结束,叶子也枯竭而落。这很像一个母亲用所有的营养孕育胎儿,她似乎心甘情愿被榨取、被掠夺。
沈光伟把这种感动称为“传移”。花鸟画家不同于植物学家,画家是意在笔先,描摹万物皆为画心。他们把生物属性转移为内在觉悟,再把内在觉悟转移为纸上烟火,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芥子须弥,有道存焉。
人类世界不如自然界来得单纯,但向死而生的道理大抵也差不多。说起来,沈光伟也是曾经急病突起、命悬一线的人。病或痛都无法避免,如同季节不能更改。幸好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冥冥之中可以助力生命的重组与复苏,深渊互视,光体互映,这不一样的专一之爱若是执念,那就执吧!
这些年来,沈光伟为执念故,画了无数的高山杜鹃,画了还想再画,不是因为手熟。高山杜鹃的特质与画家的内心追求高度契合,又总让画家觉得未尽得其意,仍有可挖掘、可完善之处,觉得照此下去,必能寻得大爱真谛。“艺术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就是歌颂生命、赞美永恒。高山杜鹃体现了大爱,大爱就是永恒。”沈光伟说。
古人很少画杜鹃,尤其是高山杜鹃,这不属于传统中国画题材。沈光伟认为自己目前依然在传统图式中,这与所接受的教育以及自身知识储备有关,但他有意寻找花鸟画创作的当代性,力求从题材和形式上有所突破。高山杜鹃算是创新题材,形式方面,沈光伟多年来所追求的个性化笔墨语言已相当成熟。
“画家要有自己的颜色,比如吴冠中的国画用色无外乎红、黄、绿;他的油画用色,我总结为‘西餐色’,是沙拉、奶油、烤面包和咖啡的颜色。”沈光伟笔下的杜鹃花有白有粉有紫有红,可素可艳,但周围环境寒气逼人,画中叶片不再油绿,而是花青与墨所营造的冷色,告诉人们它曾历经冰雪。那种灰蓝来自思想和审美的深谷。寄生的小花,则常用石青点成。“我限制自己的颜色,在限制中就产生了类别。”
舞神 沈光伟
沈光伟看遍山野,提笔描摹,不管多大尺幅,往往只特写一枝,关注从个体开始,由点及面。这一枝,足够带领绘者和观者走进幽谷密林,走进古风新意。
现在,沈光伟可以不用年年去看杜鹃了,只是到了花开时节,他都会画杜鹃。这一切,“源自生命的感动和艺术家的情怀,源自一生永不忘却的惦念。”这句话取自沈光伟为恩师于希宁《冰魂颂》所写的《冰魂颂歌》。有些事情装在心里更牢靠,何必相见。沈光伟记得,于老有些代表性作品,就是出于未见之惦念,比如《超山宋梅》。于老去看那棵梅的时候,梅树已经被伐了,他很难过,回来以后画了他最大的一幅梅花。他48年前见过的一棵常熟宋藤,再去时也没有了,为时隔48年沧桑巨变、奇珍谢世,他画了一生中最大的那幅画《春满乾坤》。“他不可能完全记得藤原来的样子,而是靠想象赋予了它一个新的生命形态。”沈光伟说。
沈光伟去年画了一套“百梅图”并举办了展览。画这批画,客观上是因为新冠疫情期间有了空闲,更多还是对恩师的怀念。沈光伟桌上一直摆着于老的诗集,“这套诗草是我1996年整理的,里头有于老118首梅花诗,所以我画了‘百梅图’。”
望月图
生命的价值、审美的理想需要合适的载体,有时附着在某件事儿上,有时寄托在某个人身上,总有来处和去处。对于高山杜鹃,沈光伟寄情千遍、画了千遍也题过千遍,仍如初见。在去年底的一幅作品中,他题道:“高山杜鹃入画图,画史上鲜有传世。文人雅士之吟咏大都倾注了悲怆苍凉之情怀,或成为其独有的文化情愫。余爱画高山杜鹃几十载,遍寻江南名山,最让我感动不能忘怀的是其生命的不屈与奔放,每每为之写照。若稍得其精神足矣。” 有苍凉悲怆,更有重逢的盼望。花鸟画之所以能成为一个独立的大画种,是因为它能更多地表现人文,表现人与自然的关系,它的沟通方式美好、直观又丰富,可以用千万种方式来诉说念想。
沈光伟继续题道:“余与高山杜鹃之情缘,始于黄山而成于巴蜀,1987年曾有古风述怀:‘百度寻它八万里,九寨黄龙近咫尺。奇峰异水不屑顾,山花凋落我来迟。何鸟啼血嘶嘶悲,日朗瀑布声声泣。珍珠滩上少颜色,静海默默把头低。雪山红原伴归途,岷江饮泪泻长堤。安得来年相逢早,满目琼花映碧池。’——辛丑在望意写川行之印象,大叶杜鹃之美深镌五内,不得忘怀耳。”
不得忘怀,所以那么多的触情生情。沈光伟家中物什也总与惦念有关,随便一捻指,便扯出绵长的时间线来。墙上挂着旧友用“抽筋剥皮皴”创作的山水,桌上的陈年账本纸用朱砂新画上了红竹,题着于希宁先生的话:“一竿奏,二竿就,三竿四竿随意凑。”画家就这样与恩师、与老友、与花草、与笔墨悠游于岁月长河,在艺术和人生的广阔天地渐行渐远渐深广。
万物皆有活法、皆有使命,或在市井,或在深山。年复一年,高山杜鹃依旧向死而生、不计后果地开放,感谢这植物的生命力和共生之谊,可以让我们持续悟道,让我们遍历山河更觉人间值得。(李可可 大众报业)
画家简介
沈光伟,1950年出生于山东省潍坊市。山东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画学会理事、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花鸟画艺委会名誉主任、山东画院艺委会副主任、山东省中国画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