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自然能量
——孙博文晚期作品简析
意义是由观看赋予的。在孙博文色彩淋漓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找到不同的解释空间,不同的内涵层次。然而强烈的异质性还是带来了解释上的动荡不安,因为其作品的形式并不是畅通无阻地贯穿了形象的意义。矛盾、跳跃,充满了夸张的自由:一面是天真纯粹的挥洒一面是渊博的能力,既通达原始符号又懂得严密的逻辑,原始着又更文明着,一面是真正的粗野一面是不落俗套的风雅,既毫无保留地丢弃又迅速地重建,疯狂的热情与心智的清醒并存。某种创造力的启示正在这种不协调的张力之中,潜在告诉我们,抓住其作品“新异性”似乎可以更好完成观看与赋意。
▲《江山永固》 144cmX726cm 2002年作
▲《无极而生》 121.5cmX121.5cm 1998年作
当从特定的文化阶段或特定时空要点去看待形式关系与创作整体的时候,风格的分期就成为一种视角。孙博文晚期艺术风格通常被定位于1998—2003间,作为艺术历程中节点性的事件,一个是1997年孙博文进行了脑垂体瘤的开颅手术,一个是1998年9月他从文化馆退休。外在事件的释放造成了画家情感与生活上的转折,至少一种“把全部生命放在绘画上”的心理被点燃了,造成了语言转变的可能性。
▲《青云度月》235cmX96cm 2000年作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晚年的孙博文在短短数年内激烈地地走向了形式的“质变”,旺盛爆发的创造力与全新风格突然而至的成熟,在数米长的巨型尺寸与几百幅的数量中,标记着变异要素出现的频率或是局部单元的突变。充满激情和狂喜的运动感,热烈奔放的色彩泼染,构成了我们通常所认为的风格上的变法与异质。
同时,这种转变让我们觉得画家一定是意识到了某种更高的、内在的东西。因为画面的周游流转乃是作者创作时心智状态的可靠线索,他作品中神秘的符号超出了人们的认知范围,卷动的笔触暗示了超越常规的心理倾向,饱满的情感投入和思维的开放状态张扬着非理性因素,雄强的氛围任凭内心的激情进入超个人的心智层次,仿佛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思维遨游。
▲《万古长空》 361cmX143.5cm 2001年作
神经学和脑科学的最新研究中不乏“后天学者症候群”的例子,即是说人在左脑受损后突然爆发出惊人的特殊才能,这些特殊才能与右脑的作用紧密相关。大量的研究证明左半脑基于「认知熟悉性」,右半脑基于「认知新奇性」,当左脑受到某种损伤就会引发右脑功能的补偿性发挥。除了外在的刺激,白日梦、催眠、冥想、醉酒等等都是打破左脑惯性的心理表征,开启右脑漫游的方式。当意识进入“退行”状态,一些以自我为中心,充满了自由的、主观的、模糊的图像就会浮现,灵感的迸发、灵光的乍现就在此刻。
▲《心归自然道自来》 409cmX143.5cm 2002年作
孙博文的画也许是梦境的召唤,也许是幻想的困扰,也许是手术激发了超强的敏感力,也许他在某些时刻看到的真实世界就是那个样子。总之,相比被理性占据头脑的艺术家,孙博文多了一份混乱、一种完全与过去经验不相同的、不连续的、充满想象的颠覆性构造。意识摆脱了外部世界的纷扰纠缠,回归到超越之境,于无意识中神随天动,玄妙之处好像抵达了不可知的存在。而这恰恰是艺术创造力的来源,涤荡知识而通达天地,自我与万物一体、与造化同流,这一体验对应到中国哲学层面就是儒家的“天人合一”,道家的“太极”,释家的“禅”,直指心灵超越中的世界本然。孙博文的创作就是沉浸于天地之间生命自由流荡为一的表达。
▲《一念般若生》 122.5cmX122.5cm 2001年作
因而孙博文的画带有宇宙性的品质。世界是一个经由简单要素构成的必然,同时又是开放的、无边无际的偶然整体。为了把握浩瀚与博大,孙博文选择远远超出个体行动之外的巨幅尺寸,在竖长的比例中表现大地横向延伸的天际;有时在华严富丽的古意山水之上堆染绚烂的天空,画尽拂晓与薄暮;有时山脉直冲天际凌驾云上,可谓“悬顶空中大泼彩”;有时乡下质朴的氛围,经过严整排列的形式处理将意境引向一片宁静祥和;在更抽象的作品中隐约能看到段落式的构图,似是宏大视角的天、人、地的秩序。《安得大千复混沌》《心归自然道自来》《挥笔御乾坤》等作品完全是抽象性的色彩激流,依稀可辨的山川河流、多重空间的幻化组合与莫可名状的过渡处理,说不清是环绕的云气、迷蒙的雨雾还是闪光的星云,仿佛是天地混沌未开的气象,幻想与现实交织缠绕,沟通了连接天地的力量,流观山海,俯仰宇宙,把我们领回到了天、地、人最原初的存在之中。
▲《安得大千复混沌》 228cmX96cm 2002年作
他直接使用不加调和的高纯度原色,红色、黄色、绿色、蓝色、黑色、白色与紫色,层层覆盖或制造冲击补色,原色的运用重新回到象征的属性,对应着宇宙金、木、水、火、土原物质,对应着自然的力量,是阳光普照,是冰封雪岩,是海浪翻滚,以及相生相应能量转换,风起云雨、岩浆喷涌,枯木逢春……色彩的能量包罗视听万物、时空与物质的所到之处尽是跳跃的狂欢。
实体世界仿佛融化了,流动了,厚涂与层层覆盖的颜色用笔的方式密集短促地排列着,或在巨大尺幅中形成漩涡状,团状堆染或星星点点的喷洒出来,像坠落的流星,运动的节律调动画面不同轴线和方向中带动眩晕的感觉。笔致跃动与光色涂写、泼彩、洒滴在不同的厚度、强度与力度中形成了能量的共振与波频。《松风流瀑万古琴》任凭浪花卷动想象,使之迸发到顶点。《坐看云起时》神山、祥瑞和云气结合成流动的世界。《无极而生》漩涡式的笔触是物质形态的圆纹轨迹,或电磁环面的流场。《一念般若生》交织的螺旋纹是回旋的无形能量,激发本性中的所有力量的运行。抽象作品中物体的轮廓线被简化为颜色的斑点,使一切成为超越眼见为实的原子、粒子。
▲《松风流瀑万古琴》 212cmX96cm 2002年作
木已非木,山已非山,水已非水,一切都是名相而无绝对实存的物象。他扔掉那些赖以依存的外在,全然地回到原初的自我,体味世界的真相,畅游其中,从而超越了那个物质的、短暂的表象真实,突破时空,成为永恒的天人合一。
▲《阳和起蛰》 150cmX64cm 2002年作
画家在现实中对单纯生活的向往,构成了画面野性的足够力量,以及直觉与想象力的亲缘关系,就像高更说的“只有那些有胆量、能经受孤独的人才能做到”。点、线、面的组合及纯色关系的整体,具有内在的表现性,甚至是高度的悲情色彩。《阳和起蛰》中旋转的太阳光轮,神奇玄妙;《青云度月》中,树木笼罩着由黄色而蓝色而紫色的光环,符合光谱的强度。《涅槃》中,“直须日观三更后,首送金乌上碧空”直指上古神话“金乌负日”,汤谷扶桑是太阳神鸟起飞的地方。
▲《涅槃》 358.5cmX143.5cm 2001年作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在孙博文的画中被经验为辉煌与热烈,燃烧生命,唤醒灵魂;高耸的昆仑雪峰始终雕刻着神圣的光辉,远远超出阳光投射在大地的样子;《但愿人间意珠圆》《丹山霁色明》《大千世界》《万古长空》彩石、水晶、灵云富有梦幻般的耀眼,纵横驰骋的视觉符号,奇迹般地连接起遥远的上古,或为帛画上的引领、或为博山炉上的仙山,或为壁画中的瑰丽,回溯向属于集体信仰的那个时空坐标。
▲《凤凰涅槃》 555cmX123cm 2002年作
他越过了礼教文明中的优雅与得体,跳出所谓高级文化中对自然形式的知识与理性结合,将我们的眼睛带到简洁有力之中。它是属于自然的,打破了传统高度成熟化的图式,返还到几何化的,原始的,抽象的或所谓“主观的”、表现的风格。唤起的些许不协调、不适应——例如在激荡的泼彩中加入几个拄杖行旅的古典人物——无非是当下文化认知中的“原始性”被我们打上了幼稚、低级、怪异、扭曲和非理性的标记。正如夏皮罗所言:“艺术中的自然主义程度并不必然是一种文化的技术水平或思想水平的指示器。这并不意味着风格独立于技术或思想水平,而是要超越自然主义形式与几何形式之类的概念来重新思考其间的关系。”
▲《但愿人间意珠圆》 244.5cmX123cm 2001年作
他也没有传统与革新的枷锁,不强调个体与社会的呼应,不做东方还是西方的价值选择,完全从世俗的、历史的框架中跳脱出来,只是一气呵成地去表达。这让人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同样极具情感表现力的梵高——“我想表现我以为是‘天上的某种东西’存在的最有力证据的一种,但是我不能够像真实情况那样把它表现得那么好,这幅画只不过是在看不清楚的镜子里照出来的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上帝与来世的存在”;“当我画太阳时,我希望人们感觉到它是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旋转着,正在发出威力巨大的光和热的浪。当我画一块麦田的时,我希望人们感到麦粒内部的原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开而努力……”
▲《丹山霁色明》 361cmX143cm 2001年作
孙博文与梵高的相似性,或者是更多其他画家的相似性,不能全部归因为学习,不是一个表现者借鉴了另一个表现者的语言习得的,而是源自一种流动的“共通”感受,对自然怀有强烈热爱的人所看到的世界更广袤、更单纯、更宏伟,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人类有着共同的想象与行为的本能。他们达到了生命的整合,亦即超越二元对立的大自在,所谓“万物皆备于我而与我为一”的直觉体验,心理与宇宙交织在一起,艺术就是这一心灵活动在物质世界投射,通过超凡的才能表达出来。
▲《挥笔御乾坤》 785cmX144cm 2002年作
越是简单越是崇高伟大。孙博文作品中的宇宙感、原始性,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艺术家的心量与境界可以到达多远的地方。当一个画家倔强地把自己放置在天地的维度、宇宙的量度中时,一种语言的创造是必然的——无论是“文化-艺术”的演进还是“个体-社会”的关系层面,民族的、历史的,时代的、地域的角度都可以找到观看的角度,只是一旦进入了这些,目的论和意义论便显现出来了,“丑陋的人工之手明显地凸显出来”——技法中的多元化无非是作为经验性的素材配合无意识地自由表达,而不是某一目的本身。我们太习惯于在狭隘的概念范畴中看待技术的进程,以知识的构成,或带有局限性的边界去定义某种“超越性”。
▲《大千世界》 243.5cmX123cm 2001年作
所谓“超越”蕴含在集体潜意识的最根源之处,强烈的自我解放意味在跨越式的表达之中,这是他自由的尺度,他能够在严谨的理性与浪漫的感性之间横跳,静谧优雅的古典山水与代表新异性的抽象泼彩并行不悖。一幅作品中能够看到极强的工谨与泼洒、纪念碑性与抒情诗般的统一。这自由包含着超越意识的节律,渗透着神秘和精神的属性,尽管看上去往往粗糙,却能使我们将自己的深潜的内心投入其中,与之一同跃动。这不禁又令人想到梵高的那段话:“生活中唯一的一致就在于节奏的一致,我们大家,人,苹果、深谷,耕地、庄稼地里的小车、房子、马和太阳,全都随着这个节奏跳舞……我希望人们感觉到太阳正注入到农民、土地、庄稼、犁和马的内部,恰如他们反过来又注入到太阳里面”,跳跃的律动乃是思维漫游“宇宙无意识”回光返照。
▲《坐看云起时》 122cmX122cm 2001年作
对于孙博文的画作,我们不能看他画了什么,不能看怎么画的,而应视之为能量的周流运转,生命的运动节律。坦荡的表达只属于画家自己,来自直观的、先验的超意识条件下的艺术本能,思维层面的投射只能用这种超乎寻常的语言表达出来了。他不是有意识的吸收融合,而比我们想象的更为直接。这正是画家所持有的禅的态度,“当下即存”,把体验的诸事实原原本本地接受,如其诗句“试看拖泥带水笔,正是禅意即悟时”,他的体验与表达没有保留,没有怀疑,没有障碍、没有隔阂,彻底摄入本体与存在,不再企图达成什么,是个人立足于天地宇宙间的存在质感与自然能量的连接传达,彻悟事物的本原存在与自我心灵的性质,因此单纯、质朴、雄浑。
孙博文的作品无时不提示我们去寻找一点奥秘、灵光、漫游、想象,当心灵试图循着这一方向迈向创造的时候,艺术便提供了最完美的意义。(刘笑《书画山东》副主编)
▲《江山多奇秀》 191cmX495cm 2000年作
▲《山水四屏》 787cm*143cm 2002年作
画家简介
孙博文(1938——2003),名九学,字博文,号汝阳山人,1938年出生于山东莱阳穴坊镇西富山村,辛亥革命老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孙墨佛(曾任大元帅府参军)玄孙,北派山水画大师孙天牧曾孙,师从关友声、黑伯龙、王企华、陈凤玉诸先生。1958年考入山东艺术学院,1963年毕业,毕业后主动奔赴莒南县文化馆从事基层艺术文化的组织和教育工作。1978年,孙博文离开莒南回到故里莱阳,最终定居青岛。1979年,孙博文拜莱阳籍著名画家崔子范为师,将崔子范简笔大写意花鸟画技法移用到山水画上,从而开始自创山水新貌。后又研习张大千先生泼彩泼墨画法,融合创新,独成一家。
孙博文先生一生致力于中国画的探索和创新,集诗书画印于一身。作品无论是巨幅大构,还是斗方小品,均笔墨雄健,气势磅礴;画面率真自由,流光溢彩;特别是晚年创作了大量宏篇巨制,尺幅之大,数量之多,完全突破了正常的观看路径和思维模式;题材之丰富,用色之绚烂,又完全颠覆了中国山水画的历史积淀和传统概念。孙博文先生的艺术成果是很特殊的,他对中国画大写意传统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2002年5月,孙博文先生在北京军事博物馆举办个人书画展,受到了新闻界、美术界的关注。
2020年11月12日,“淋漓华章孙博文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一批孙博文大尺幅的作品展现。让观众进一步认识这位生前不求闻达,画坛了解不多的画家。
2021年6月6日——17日,“淋漓华章孙博文艺术展”在山东美术馆再次呈现,集中展出孙博文生命晚期的中国画作近60幅,并围绕此次展览连续召开三次学术研讨会,先后有近百位专家学者,从全国各地赶赴山东美术馆参加此次研讨,这在山东美术馆乃至全国都是史无前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