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早听到“园林”这个名字时，已经大概差不多上高中之后了，原因非常简单：我所生长的山村，没有“园林”这个物种。园林，是指“指特定培养的自然环境和游憩境域”，当然就不可能是随便什么地方什么家里都能弄一个园林的。我的家乡天福山区，地处在文登、威海、荣城交界，是一个共产党选择举行起义建立根据地的好去处，这样的地方当然不会是什么发达的地方了。在这里长大的我，对外面的世界自然是非常向往的。我们村南面几公里有一个军用机场，有些废弃后的飞机跑道，光滑平整坚硬的水泥地面同泥泞的山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孩子们赤着脚在上面追赶奔跑，十分惬意，觉得这么有这么一小块光滑地面，简直就是太好了！可是，突然有一天，我被告知，有一地方到处都是这种光洁的地面，它叫做城市。
于是，我知道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一一城市。
（作品尺寸：45x48cm）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村来了一帮知青，一个不足百户的山村来了外地人，绝对是一大事件，我们小孩常去知青点看新鲜，听到这些哥哥姐姐们在议论：“这里晚上漆黑漆黑的”……我纳闷极了：晚上不漆黑的还能怎样？后来知道了，他（她）们是来自那个传说的地方一一城市，那里有光滑平坦的马路和明亮的电灯。我十分向往那个我不知道长什么样的城市和我刚听说过的园林。有一次问父亲：城市和城市里的园林是什么样的？父亲指了指北山：“园林里的山是假的，咱这里的山是真的”。父亲的话无法打消我对城市的向往。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终于获得了离开山乡的机会，国家恢复中断了十年的高考。
为了离开山村，我在课堂上拼命地背诵历史、政治，口袋里装着学习卡片，在操场上、在路上，不时地拿出来复习巩固，半夜半夜地画素描，当我如愿以偿时，时至今日，自己都没想到曾经想方设法要离开的山乡，竟然成了朝思暮想的精神家园，心中涌出的向往竟是曾经急于摆脱的土地的芳芬、自然的单纯、乡音的憨厚。
（作品尺寸：45x48cm）
（作品尺寸：45x48cm）
（作品尺寸：45x48cm）
（作品尺寸：45x48cm）
（作品尺寸：45x48cm）
二
费尽周折，年轻的我终于到了一个勉强可以叫做城市的地方，在县城高中里当老师。不久，县被改成市，这个县城变为城市，也就有了园林，一个小小的公园，里面还有猴子。每到周天，我就骑车带刚上幼儿园的女儿去逛公园，看猴子。年轻时的我爱好文学，至少我愿意这么说。喜欢弄文舞墨，动不动就吹牛说自己如果不考美术专业，应该考上某名牌大学中文系，随着年龄的增长，牛是不怎么吹了，更不好意思谈论文学了。但当时我却实愿意读书写作。要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文人是很令人仰慕的，可不像现在“文人”两字早已坏了行市而经常被人吐槽。喜欢写作就愿意胡思乱想，有时会想出一些好句子，在脑子里盘旋，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亚，倘若能写出来的话。可往往就在这时，耳边会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爸，去公园看猴”？接着，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搂住我的脖子，女儿圆圆的小胖脸贴了过来……于是，我至今也没能成莎士比亚。
（作品尺寸：45x48cm）
（作品尺寸：45x48cm）
（作品尺寸：45x48cm）
（作品尺寸：45x48cm）
（作品尺寸：45x48cm）
三
进入了叫做城市的地方，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更大的城市，更美丽的园林，不停地在吸引着年轻的心。女儿六岁那年，暑假里的一天，她爬在炕沿上看电视。看到天安门广场，突然问我：“爸爸，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吗？”当时我正为别人画了一个洗衣机广告挣了几百块钱，当即说：“我明天就领你去看看这个地方。”第二天晚上，我们父女俩就已经坐在烟台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硬座上了。这种说走就走的行为在那时简直是另一种生物。我领着女儿走在长安街上，她终于看到了电视上的天安门，兴奋地又跑又跳。大暑天的广场上热浪滚滚，我牵着她走进了北京饭店，穿过饭店的走廊从东门出去可以进入王府井大街再去中央美术学院。我看到了这个著名饭店里悠然自得的人们，在凉爽的空气里，西装革履的男士和衣着时髦得体举止优雅散发着清香在我眼里根本就是神仙姐姐的女士们，我觉的他们都是天外来客，同巨大的玻璃窗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炽热的空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年轻的我做了一项重大的傻冒决定：要带女儿在这个饭店来上一顿！我们爷俩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年轻貌美的服务员过来递上了菜单，尽管每看一个菜它的价格都令我心惊肉跳，但我还是学着别人的模样，装着满不在乎的神情点了几个菜两碗米饭还有小孩愿喝的我叫不上名字的饮料，然后人模人样地像饭店里的其他人一样一边看着窗外忍受着酷热的长安街上的人群，一边慢慢地吃着少的可怜的食物。我必须学着别人的模样小声同还不怎么懂事的女儿说话，其实我特别特别地想大喊大叫几声。我极力地装出见多识广的样子在这个五星级大饭店里似乎举止很上流社会的样子，但是我相信饭店里的人们肯定会看出我像公园里的猴子似的局促不安。结账时，美女服务员轻启朱唇口吐莺声，我还是差点哭了：这一顿饭花掉了七十多块钱，几乎是我半个月的工资！女儿则高兴地在大厅里到处乱跑，在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镜子照影的地面上留下一串串小脚印。我领着她往外走往时，这孩子仰起小脸对我说：“爸爸，这个地方真好，我们还来。”我摸着她那胖胖的小脑袋带着哭腔对她说：“好孩子，这地方不好，吃不饱。你看我们住那地下室上面胡同口那个胖奶奶卖的摊饼，里面还有一个鸡蛋，多好呀！”
（作品尺寸：45x48cm）
（作品尺寸：45x48cm）
（作品尺寸：45x48cm）
（作品尺寸：45x48cm）
（作品尺寸：45x48cm）
四
多少年之后，前面提到的那个军用机场已改成军民两用，我从那里飞出了山东，飞出了国门，飞向地球的另一端，见识过这个地球上的很多大都市及五星级饭店。但是，当我在郊野的乡村支起画架准备写生时，心中还是涌起温暖的感动，有一种精神的归属感。我因此知道了年轻时向往的那些东西本不属于我的。叔本华说：“我们常常不去想自己拥有的东西，却对得不到的东西念念不忘”。有很多东西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才可能有更深刻的体会，其实只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少年时在生产队里干活，一个老农伯伯说：“世界上最好闻的气味是新粮食和新粪的味”。我听到时认为这根本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冒的奇谈怪论！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差点一个甲子，竟然也感觉到“世界上最好闻的气味是新粮食和新粪的味”！
（作品尺寸：45x48cm）
（作品尺寸：45x48cm）
（作品尺寸：45x48cm）
（作品尺寸：45x48cm）
五
我画过无数的高山大壑江河湖海和涓涓细流，2006年，我住在北京雍和宫大街交道口北三条崇实宾馆，这里周边好多帝王时期王公贵族的府宅、花园，闲暇时，同师兄老邓便去画它们，于时，开启了一个园林写生的课题。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府邸后花园写生，虽然已经废弃，但依希还可以窥见当年的奢华，据说这里以前是某个公主的芳宅。我脑子里映现着这里的绿袖红裙、盈盈莲步，低头看看曾经的彩泥香径，飘落着秋叶和一队队马蚁，觉得世事苍桑，产生了丝丝感慨。正在发呆，师兄老邓喝道：“小王八蛋，你又发什么神经？这里的公主八十多岁了，瘫在炕上，你胡思乱想什么？快画”！这叫什么事？简直大煞风景！刚才还幻化在眼前的娇嗔莺啼，粉面盈香全都随风飘散，还乱想什么？我无法考证这里是不是公主府，是不是师兄说的那情形，反正我被这老兄揶揄次数多着呢！几百年前的事且不去管它，先画眼前的园林风景吧。十几年来，陆陆续续，北方皇家园林、江南私家园林，这个写生课题一直在进行着，整理发表之前，东拉西扯地写点自己的感受，如果胡涂乱抹也可以称作散文的话，此为一例也。（王焕波 2021年8月19日深夜于昆嵛山深处樱红石语写生基地）
画家简介
王焕波，1962年生于山东文登天福山，现为北京大学传统艺术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北京大学贾又福山水画研究会理事，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贾又福山水画工作室访问学者，巴黎国际艺术中心培训部主任、中国导师。2015年被中共山东省委组织部、中共山东省委宣传部授予“齐鲁文化之星”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