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鲁人李一是一个很难明确界定的重大存在。
他每次回老家曲阜,总会与那些无言但却苍翠着历史的古柏亲近不已。其实,在我看来,李一的章草、李一的论书绝句与他的《中国古代美术批评史纲》、当然还有他仁恕中和的君子之风,说不定竟有一项两项,是会与这些古柏有着同样的长寿品格。
2018年,李一书青州南陀山摩崖
青州南陀山摩崖拓片
双楫之丰富
手持学、艺双楫与德、艺双楫,这在中国当代艺术与学术领域已是少见。从“总角受书”,直至文学博士,再到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学、诲之间,已将孔子不厌不倦之精神踵武赓续得有滋有味。由“垂髫把笔”,经学生时代在全国大学生首届书法竞赛中获奖,迄至中国书法家协会与中国艺术研究院8年间两次在中国美术馆为其隆重举办书法艺术展(2005年,2013年),其独具风格的艺术成就更为业界与社会所公认。数十年来,李一在学林艺海,以“乐之者”的主动创造精神,挥动着理论研究与创作实践的双楫,互为助力,交相辉映,一程程划向艺术与人生的高远境界。
学林之中,学术最见思想。李一以深厚的学养工夫为土壤,用心血孕生出一株株常青的学术之树:《后现代主义与当代绘画》、《中国古代美术批评史》、《中西美术批评比较》、《八大山人书法》、《新中国书法六十年》(与刘宗超合著)等专著;同时还主编了《中华艺术通史·元代卷》(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重大课题)、《中国美术百科全书·画学著述》(与薛永年合编)、《共和国书法大系》(国家“十一五”重点出版项目,总策划、总主编)。其学术的眼光与胸襟,亦具有古今双楫与中西双楫的力量与通达。作为一位研究书画史论的学者,他敢于钻进浩如烟海的古今中外书画理论与历史史料之中,又勇于带着自己缜密的思索,站在宏观微观两端,寻绎规律,得出结论,给出全貌。没有埋头苦干的意志,没有耐得住寂寞的精神,是无法完成的。
艺海之上,艺格最现精神。真发乎心,情动于衷,通兴自悟,思接千载峰峦生,笔走天地江河动,为书为画,为诗为文,便无不具有“李一的风采”。在李一的艺术世界里,书画双楫、诗书双楫、诗文双楫。而书,又楷、行、章、篆,多楫分进,无不融会冶铸,各具李一的书法风貌。书法的内容,天地行吟、论书绝句,甚至手稿信札、会议记录、典礼发言,更是多楫齐发。仅仅是书法的材料,不要说各种宣纸,就是元书纸、皮纸、高丽纸、新闻纸、日本与印度的手工纸,甚至布、皮、竹、木、石、陶,都成了他笔下自由驰骋的无垠天地。李一的家乡曲阜有一种粗糙可见筋骨的桑皮土纸,原本只是用来糊酒篓,可是到了李一笔下,竟然成了宝贝。桑皮纸的朴拙与李一章草的古朴正好灵犀相通——当然还有他心上的那份对于家乡的热爱——他便用它写就并出版了《李一诗草》、《李一章草书谱》、《李一章草道德经》等章草珍品。默默无闻的曲阜桑皮土纸,从此有了高级的文化意味,被人广知,也有了一个亲切地别号:李一纸。
双楫之中,一点一点却又是大块地耗去生命的,还有参与创办与编辑直至主编国家艺术类核心期刊《美术观察》:与此楫相较,另一楫的理论研究与艺术创作,有时竟成为只能于假期与夜间进行的“业余”。尊重客观、兼容并包的艺术良知,批评中的思想多元,侧重建设的责任担当,以及立足当下与前瞻不已的历史情怀,都让这个刊物成为推动当代美术进程的生力军,并对中国的美术创作、美术教育、美术理化、美术市场以及美术的交流与传播,都产生了重大影响。望着编辑部中等身的《美术观察》,李一的感慨是那样的令人回味:“编刊著论,曾无已时……早作晏休,未尝稍怠。”
双楫谐力,或者众楫争发,虽然不是李一的独创(孔夫子的“六艺”已经是多楫共进了),却也在当代书法界与美术界成为一种值得重视与研究的“李一现象”。他的兼跨两界,既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学术委员会委员,又是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理论委员会副主任、秘书长,绝不是浪得虚名。
李一题“中孚阁”
李一的论书绝句
李一的随笔量虽不大,却篇篇精粹。其情感的真实磊落,语言的简洁古朴,生命的深切感悟,无不有感而发、言之有物,有着相当的审美价值。《诗草自序》、《学书自序》,《自序》等,都是在二三百字之内容纳着丰腴富赡的内容,哲理深切却自然从容,行文素淡竟是急湍回还,深情如许。如他的《砚田生涯》,“磨墨的过程即是洗心的过程,发墨之际,气蕴肺腑,神来腕间,心与境会,艺逐心生……持之以恒地磨下去,早晚有一天能将自己磨成一块温润莹洁的玉石”。李一的心性,在好多地方是与他的老乡孔子相通着。诗经中的那块美玉“白圭”,孔子是将其喻为品格高洁的君子而喜爱着;两千五百多年后的李一,则真诚地要将自己“磨成一块温润莹洁的玉石”。不用端出一副写文章的架势,只是敞开心扉,文字便蜿蜒摇曳得让人心动情移。
但是随笔,只是李一文学之舟的一楫,而且不是主要的一楫。在他的文学作品乃至整个艺术生涯里,诗词将是他最为重要的一楫。薛永年先生评价李一的诗词有五个特点:志远、情真、句炼、画意、喻理,并体会出这颗诗心“赋予他的书法以诗的灵魂”。
从根本上言,李一是一个诗人。他的那颗柔软细腻而又灵敏仁厚的诗心,包罗万象又自由纯净,犹如感知自然、社会与生命的琴弦,清响温润,可以直达人的心灵。《梦醒》与《生日忆母》,分别写于2001年与2004年,都是梦中重逢已逝的母亲,至情至言,可熔金石——“慈容何处觅”,“欲奉高堂无处觅”,一个“觅”字,寸草春晖,尽将孝子被泪水浸透的苦心捧出。那杯“鲁酒”,则让我感到了这个孔子小老乡“文质彬彬”里的干云豪气:“鲁酒一杯气纵横,敢凭秃笔走京城。”曾将寰球览遍,情深思隽的李一,便用心血呕下了一批有关世界的诗章。虽有浅淡之作,毕竟佳构迭出。如他对墨西哥那位“折翼天使”女画家弗里达的深切同情,“绝笔苍凉含热血,篇篇总是动情歌”(《墨西哥美术馆观弗里达画展》),让人吟罢不禁怀想画家一生里那份根深蒂固的痛苦。《雪域行》八首七绝,大多精彩,那种罕有的苍茫、以及苍茫之中的澄怀,那种触目铭心的颜色、以及颜色之下的奇境,还有看似平实但却悠长的想像与比喻,都被一颗诗心照耀得晶莹剔透。
在李一的诗词中,我最为看重的,还是他的《论书绝句》。这些绝句,不仅有着诗词的美妙,还有着思想的深刻。并且他还能够将历史与人物、思想与书法,用一个若隐若现的“情”字连缀烤焙,让这些绝句有了既冷峻又热烈的品格。去年10月末去北京访问李一,他正收到沈鹏先生给他的信,信中就说到了这些论书绝句:“你敢于为自己出难题又加以‘征服’,实在不易……日前见报端有傅雷点评民国画家数则,有胆有识,远非时下肤浅的‘捧’或‘杀’可比。”傅雷峻急,散评;李一敦恕,诗评。看似冰炭,却于真实与深刻上殊途同归,都为中国美术批评留下了让后人可以借鉴的真知灼见。如傅雷评吴昌硕“吴昌硕全靠‘金石学’的功夫,把古篆籀的笔法移到画上来,所以有古拙与素雅之美,但其流弊是干枯”;评黄宾虹,“他的写实本领,不用说国画中几百年来无人可比,即赫赫有名的国内几位洋画家了难与比肩。他的概括与综合的智力极强。所以他一生的面目也最多,而成功也最晚。六十左右的作品尚未成熟,直至七十、八十、九十,方始登峰造极。我认为在综合前人方面,石涛以后,宾翁一人而已”。
李一的论书绝句,每首之后都有百余字的精确点评,提纲挈领,披沙见金,从沈曾植、齐白石,黄宾虹,到启功、蒋维崧,让近现代二十位书法大家名家,一一进入他诗歌与品评的视野。他不俯察不仰观,能够将每个人安妥在历史的长河中,没有厚重的学养与长期训练得来的专门知识,没有公允阔大的胸襟,很难达到这样的高度,难怪被薛永年评价为“独具只眼,颇多卓见”。细细琢磨李一的论书绝句,是可以上溯到唐朝的以诗论书传统。正如他在《中国古代美术批评史纲》一书中所说:“以诗论书,内容丰富,形式简练,虽然在论述上受着一些限制,便情感色彩强烈令人百读不厌。”正是李一的论书绝句,将这一中断的传统接续一新。
李一视沈曾植为近世章草的“不祧之祖”,评其“别出机杼,与古为新……坠绪重拾,古道复兴,蔚成一代新风”。评王蘧常,则从中国章草整个发展脉络处下笔,烛见到“诚章草一体中兴之主”的结论。至于齐白石的书法,只一句“满纸天机逸趣成”,便将其“情自心出,态随逸成”的“老辣真淳”和盘托出。对于毛泽东的书法,既看到“以其气盛,终成创格”的开创意义,又直言其“浮滑之笔、触笔之误亦历历可见”。黄宾虹是“独造前贤未窥之境”,徐生翁“孤园抱瓮远尘寰”,谢无量“师心而不蹈迹,随意挥写,尽成佳谛”,林散之“绕指精钢百炼余”,丰子恺“烂漫真醇竟罕俦”,启功“宠辱相寻”而后“雍容”。对于沈尹默的书法,李一从“国祚代兴,书以平和典雅为尚,主政者亦喜晋唐书法”处着眼,说其“论功亦合黄金铸”,是书之时者也。
对于处于人生苦难艰危之中,犹自保持一个知识分子的风骨、并对其书法艺术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吴玉如、高二适等,李一则抱着格外的同情,投以温暖的目光。“五斗何堪便折腰,坐惊风雨意萧条”,这是写给吴玉如的。仍不尽意,便在其后的评论中,再述“其人耿介自守,风骨嶙峋,至老不变”。这种后学的敬意,在对高二适的诗评里,再次出现:“兰亭俊辩此才雄,风骨如君海内空。”这里的“兰亭俊辩”,是指1965年“默默无闻”者高二适与大人物郭沫若的一场惊动了毛泽东的辩论。郭沫若鉴于南京附近出土的东晋墓石拓片的书体与兰亭序笔迹迥殊而断定兰亭序不是王羲之所写,而高二适毫不退让,举出种种确凿的事实,认定兰亭序必然出于王羲之手笔。在诗后的叙述中,李一有一段情动肺腑的话:“识高胜众,胆大包天,贫贱难移,威武不屈,耿介之性,老而弥坚,以一布衣力抗名高权重者,道之所存,浑然忘我,风骨崚嶒,至可感念。”对于同是悲苦绵延的陶博吾,更因其诗书画兼擅而令李一有一种知己之感。仅就诗词,其真性情,真味道,以及明了晓畅,陶博吾与李一就有着根本的相通。“难赋园芜归去来,暂将毫颖拂深哀”,虽然“半生落寞,窘穷郁怫,块垒不平”,却能“悉发之于诗书”,也就“艺能穷人,而终不穷人也”!还有这些颠踬于人生边缘之上者的浩然之气与力量,怎能不再现于他们的艺术之中呢?我见到过陶博吾的一张照片,小瘦的个子,坐在一把旧的藤椅里,背后是粗糙的杂物柜,柜顶放着一台九寸黑白电视。而柜的上方墙上,则左右用图钉钉着他八十六岁时写的一副对联:谁能腕底留浩气,但愿胸中多古贤。对联的中间,是两个黑色的大字“簡樸”。
这些论书绝句,都收在他的《变鲁集》中。孔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孔子又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以弘道为已任,或许可以略窥李一诗词的堂奥。父母曾是李一的老师。父亲既是一位普通的老师,又是一位一生吟咏不已的诗人;李一小时喜唐诗,每日以向有文化的母亲诵读为乐。潜移默化,耳濡目染,一颗诗心便从稚拙一步步走向圆融。当然,人生与江山亦是李一恒久的老师。但是李一学诗最早的老师却是孔子,孔子关于诗可以兴观群怨的教导,对他影响至大。兴观群怨,不也是诗之正道吗?他曾在《诗草自序》一文中自道学诗甘苦:“九转回肠,一字句眼,半世苦心,满腔热血,个中甘苦,可为知己道,不可为俗子轻传也。”吟诗是寂寞的,将热血与苦心抛洒其中的诗章,必将引来久长的共鸣。
《中国古代美术批评史纲》及其他
相对于创作,中国1949年以来的文艺批评是滞后的,面目也在“舆论一律”的总框架下显得单一肤浅,其深度、纯粹度与真正的争鸣度(开放度),都还没有达到“五四”时期的高度,更不要说曾经长期陷溺于误区、沙漠区。近三十多年来,文艺批评有了重大的进步与繁荣,却又被经济大潮所裹挟,沾染了腐败与宗派(或曰圈子)的气息。而在这相对滞后于创作的文艺批评中,文学批评,不管是从质与量上衡较,都要远远好于美术批评。比如思想者林贤治对于中国当代散文与诗歌的批评高度与深刻度,还很难在中国美术批评里找到相类的匹对。也就是在这个总体的背景下,李一像一头拓荒牛,在中国美术批评领域,默默耕耘,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他不仅利用《美术观察》杂志,做了有目共睹的促进中国美术批评深化与繁荣的努力,更是身体力行,埋头写下了几部有分量与独到价值的专著。因此,他1994年出版的《走向何处——后现代主义与当代绘画》,2000年出版的《中国古代美术批评史纲》与《中西美术批评比较》,2011年出版的《新中国书法60年》(与刘宗超合著)等著作,就显得弥足珍贵,有着重大的开创性与填补国内空白的意义。
其中,《中国古代美术批评史纲》最具学术意义,有着不可替代的开创性。这部书可称为有关中国美术批评史研究的奠基之作,已经被多所院校定为研究生教材,先后获得中国艺术研究院和文化部艺术科学优秀科研成果奖,受到了王朝闻等学术大家的高度肯定。两千多年间有关美术批评的文字,不仅浩繁,而且还散落。他要坐着冷板凳长时间沉浸期间,嚼烂,吃透,再走出来,将其统观融汇,梳理出经纬纹理,工程的艰巨可想而知。不仅要精确地领会古人的原意与那时的美术与社会环境,还要体察古人的生平与心性遭际,在与他们一个个对话的同时,更要提炼出自己的见解,并让这些史料与见解照耀在一种主导思想的光芒里。
李一做到了。他从庄子顺应自然、追求个性无限自由处,挖出了艺术创作的规律:“所谓‘真画’,是不应该有任何精神束缚的。”这也就从中国美术批评发起的源头,揭示了艺术永恒的正道。从人的解放,寻找魏晋南北朝绘画与美术批评理论取得巨大成就的动力,是他这一思想的再一次揭橥。从战国时期的《考工记》中,李一敏锐地发现了中国美术源头上带有根本性的主张:主观与客观、物理与心理、技术与艺术的融合与统一;并从这一主张,发现了东西方美术主张的根本区别——西方单纯注重物理性态的造物思想下的对抗性意味,而我们则是天人合一、物心融合之下的亲和性色彩。他从“谨毛失貌”说,看到了汉代绘画“恢弘博大的气势”,也就一下子握到了汉代绘画重整体气势、重力量与重运动的主体特征。
2017年,李一于重庆南山老君观摩崖书《是谓天地根》
重庆南山老君洞摩崖《是谓天地根》拓片
当李一总结、发现中国美术批评的“早熟、包容、品味、灵活、综合”规律的时候,人们也许会忽略他为写作这部书所付出的艰辛。为了这部书,头发都白了一些。他甚至庆幸少年时代在业余体校有过的几年运动员经历,让其有了消耗的本钱,他说“不然,可能就累垮了”。去年十月里在北京见他,聊起退休后的打算,我问他是不是还有新的学术理论课题要做,他几乎是立即表达了否定的意思。当年为了《中国古代美术批评史纲》殚精竭虑、筋疲力尽的时光,也许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这部四十万字的中国美术批评史著,一页页地读来,竟遇不到一处虚浮处,那种脚踏实地的沉甸甸的感觉,是我这些年来阅读学术书籍,很少遇到的感觉。而他,却是如“挤牙膏”般,一点一点“挤”出来的。
这部书,不仅为后人一劳永逸地留下了一个脉络清晰又思想朴实新颖的中国美术批评的线路,让人们可以俯瞰可以细究、可以遵循可以得到启迪;与此同时还为我们树起了一个当代学者治学的范例:严谨的治学方法,求真求实的治学态度,全身心投入的牺牲精神。这种方法、态度与精神,在李一是一贯的。如他为了写好那本《八大山人书法》,几乎临遍了八大所有的书法作品,以体会八大的书法特点与书写时的心情。
他的学术成果亦如他的艺术世界一样,也是多楫齐发。《走向何处——后现代主义与当代绘画》一书,虽然有些急就章的意味,还欠缺思想与理论的厚度,但它却是中国最早就这一课题进行探究的著作,对于西方后现代主义及其对于中国当代绘画的影响及其现状,都第一次给予了较为全面的叙述与回答。这也是在“85中国美术思潮”——对于极左的批判与对于传统的反叛、对于西方美术思潮的生吞活剥,以及随之而来的“喧嚣、浮躁、观念化和过于浮浅”——之后的第一次理性地梳理与思索,其反拨、反思和对于传统的呼唤,尤其是对于“全面建设中国当代艺术”的呼吁,都包含在冷静的叙述之中。《新中国书法60年》,当然是第一部“新中国书法史”,李庶民评价其“把握精专,洞明道要,详而不芜,简而不陋”;祝帅则将此书视为“具有范式开创之功的鸿篇巨制”;而他自己的宏愿,却是“铸造共和国的书法史碑”。《中西美术批评比较》,虽是《中国古代美术批评史纲》的延伸,却也有着独立的意义。它分别从“早熟与晚成”、“融合与否定”、“品味与解析”、“灵活与严谨”、“综合与分立”、“偏重教化与偏重认识”六个方面,真实而又确当地进行了中西美术批评的比较,“立论精警,分析畅达”。
在李一《美术观察》主编室办公桌的后墙上,大字书写着美学家王朝闻写给李一与《美术观察》的话,这段话来自于刘安的《淮南子》:“美之所在,虽污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真实、真相、真理,公正、公允、公论,创造美,发现美,培育美,这不仅是李一办刊的写照,也是他美术理论研究的遵循。
2017年,李一书曲阜石门山摩崖
曲阜石门山摩崖拓片
写章草的李一
书法也许是李一此生最为惬意的事情之一,而让笔下流淌起章草的大川小溪,则更是他的一种幸福了。柔翰素笺,玉壶冰心,怎能不“乐此不疲”,“浑忘市声之扰攘”(李一《学书自序》)?
作为中国艺舟双楫的书法家,李一是以章草名世的。当代中国,对于章草的研究之深、体味之细、践行之力,李一可谓有承上启下之功。他虽然没有明确的师承,却是转益多师,虚怀熔冶众家之长,汉之隶章,晋之行草,唐之端楷,碑帖竹简,无不成为他的“老师”。就是现当代,他也不仅是师法沈曾植、王遽常,而是博采兼容,黄宾虹、鲁迅、丰子恺、沈尹默、于右任、郑诵先、高二适、蒋维崧,无不各取所长,咀嚼吸收,增益强大着自己的艺舟之楫,并经过数十年的思索研磨,一步步从艺术的必然王国划向艺术的自由王国。
早在15年前,沈鹏先生就这样评论李一的书法:“就书艺来说,对历史上存在的多种艺术风格流派,他是主张包容的。李一书法以碑为主,兼采简、帛、陶文等民间书艺,成就了现在的面貌——有着北方人的厚重,敦实,也掺以圆浑,转折之处,显出他的风神。”十几年过去,李一的章草,已然具有了大家气象,那种腾跃着生命脉搏的气韵,那种浑然一体又随势变化的韵律节奏,都为章草开拓了新的空间。看他忘我在章草的书写之中,会让人犹如沉浸于大自然的天籁里,静气弥漫,又万物峥嵘。那一篇篇章草写就的书信、文稿、日记、诗词,文气淋漓,古意茏葱,又散发着浓郁的当代气息。诗意,诗韵,诗魂,诗心,“有托而为,有感而发”,都让纷至的“李一章草”,具有了别样的风情。阅读他那摇曳有致的书写,这不也正是他诗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吗?
就连各种书写材质,都成了他获取更多自由与创造力的“武器”,被李一赋予澎湃的生命。“敢凭秃笔走京城”,绝非戏言。那日看他一纸纸写来,针落有声,你会有一种错觉:那不只是手与笔的热恋与舞蹈,更是心灵的翱翔、精神的升华。无垠的时空,一无滞碍;解放了的人,如朗星明月,熠熠生辉。思绪牵着墨迹,可以沉醉在历史的风云间,可以与大家大师们神交意会,甚至可以走向无尽的未来,一切束缚窠臼枷锁都已在不在话下。不仅是外化的无穷,亦是内化的无尽,“慨尘氛之扰梦,倚翰墨以养心”。学而书,书而学,学、书相长,前行不已,这便是写章草的李一。薛永年“李一的章草已经自成一家”,“接续沈曾植、王遽常两位大家而卓然自立”的评价,并不是溢美的虚言。
一年前,李一经过深思熟虑,郑重提出了“再造章草”的重大课题,并为这一课题搭建了基本框架——首先要对考古新发现的章草资源进行系统整理和研究……根据章草结构的具体特点,整理出一套规范的可以借鉴的章草字法字型;二是对帖学章草两个系统进一步整合,推进风格流派的多样性,从一元走向二元多元,并提倡从楷、行隶、篆诸体吸取营养,强化自身;三是开拓新空间进入高境界,人有高情雅怀,笔有浑厚之力,书有诗魂所寄,以达到高古老到的境界,同时提出开拓出古人所没有的大字章草新空间。
李一从不空言,他的“再造章草”的构想,或许正是章草新兴的序曲或宣言,而他正以自己渐入佳境的创作,做了“再造章草”的先行者。
诗是五经之首,书系六艺之一,李一手操双楫,出世入世间,已将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的良知风骨、责任担当,演绎得风生水起。
李一题“孔子美术馆”
跋
“绘事后素”,孔子当然是说必须先有了素洁的布帛才能绘画,并且紧接着就落脚到“礼”字上,如“绘事后素”一样,礼乐要产生施行在仁义之上(之后)。以此形容李一的艺术世界当是恰当的:这一世界的底色或曰前提便是仁爱。
母亲早逝,一颗孝心便扑在父亲身上。携妻将女初闯京华,借住在单位半间庑屋里,便另租了间房子将老父亲接到北京。每天下班都会骑上自行车急急地赶到父亲处,精心做好了饭,再啦会子呱。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数年如一日。正直善良的父亲是有着坎坷与磨难的。光是一个阶级斗争大网下的“历史问题”,已经让这个本分老实的人受尽了精神折磨,以至“苦不堪言”。知道当了一辈子教师的父亲喜好吟诗,便搜集妥为父亲自费印成《偶成集》。他在编后记里说:“父亲是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正直、本分、善良、老实的知识分子,爱自己的国家,爱自己的民族,爱自己的学生,爱自己的家庭。”李一又说“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并将父亲“爱自己的国家,爱自己的民族,爱自己的学生,爱自己的家庭”的精神发扬光大起来。
这样的爱犹如阳光,让他的艺术世界有了分外的暖色与暖意。这样的爱,还在不停顿地开拓着他的胸襟,他的艺术世界便有了万千气象与远大前程。
古往今来,多少红极一时的“大家”“名家”,在时间的大浪里一个一个沉寂成沙。只有那些心怀大爱大志并以百折不回的勤勉供养大才者,才能砥柱般较久地留住在历史的长河里。长时间的顺境,有时会不觉间消磨去生命的创造力与进取心,不再能够感同身受般体察人世的悲苦、同侪的艰难,从而弱化一个知识分子独立思考的立场与力量;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热闹的点赞声,又曾经迷蒙了多少清醒的眼睛,而让艺术走上歧途与末路。
“吾日三省吾身”的李一,值得我们寄予莫大的期待。(来源:济宁人文 李木生)
李一题“天颐阁”
艺术家简介
李一,1957年生于山东曲阜,美术学博士、美术史论家、书法家。多年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从事艺术研究、刊物编辑和研究生教学工作。历任《美术观察》副主编、主编,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副所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委员会委员、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及学术委员会委员,江苏省美术馆学术顾问等。
主要展览有“李一书法展”(中国美术馆,2005年)、“艺舟双楫——李一书法展”(中国美术馆,2013年)、“一以贯之——李一书法展”(浙江美术馆,2015年)、“一元复始——李一书法展”(山东美术馆,2016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