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静远老师创作的过程是一个不断自我觉醒、自我超越的过程。表现在结果中,是他过一段时间就会拿出一大批之前从未展示过的风格迥异的艺术作品。例如,水墨-大尺幅水墨-完全打破东方传统、建立起新秩序的水墨。他的巨幅水墨,一个百合花题材就有上百种变化,一个鱼的题材就有上百种变化,一个书本的题材就有上百种变化。油画棒、满眼是绿色、让人眩晕的绿色,细腻的、细微的、极致的绿色的绘画语言。……孙老师鲜明的书写笔触在传统与现代中游走,他不断打破时间和空间的束缚,打破材料的束缚,打破所有的已知,探究着绘画及生命无上的可能性。
《海上》这批画是孙老师用水彩和签字笔产生出来的新的绘画语言。巨大的轮船、人物胖大的身躯、坚实的巨型铁锚,布满在20×36厘米的小画中一点不违和,所谓小画里面能画出大画,于芥子中能纳须弥。高耸的桅杆,飞卷的海浪,炙热的太阳,斑斓的霞光,彰显着画家生命力的昂扬和才华的飞溢,更呈现了一个行者艰难的探索和极深的体悟。
为了使读者能更深入地欣赏这批画,我特意采访了艺术家。对于作画的背景、目的,对于这批画的构思,所运用的材料,想表达的东西,以及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均在采访中提到。
采访到最后的时候,孙老师谈到画画时达到的无我状态,继而无法的状态,这种境界真是令人神往。致敬这位艺术家,并祝福他越走越远,继续为大众呈现别具一格的艺术瑰宝。
《海上》采访实录
采访人/刘文捷
受访人/孙静远
刘文捷:《海上》是您哪年创作的?当时是在哪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创作背景?
孙静远:2018年。在青岛仰口画的,这个地方已经去了好多好多次了。以前水墨、素描画得特别多。画这批东西的出发点,首先就是我想改变一下材料。我们以前画画一般来说就是凭着惯性,比如水墨画舒服了,就会一直画水墨,你画水墨就会一直很顺畅。顺畅了以后实际会有焦虑。因为你那个舒服实际就是舒适圈,包括身体的,包括思维方式的(舒适)。你会被已经营造出来的那种顺眼的、愉悦的、已知的舒服的东西所束缚。所有的好画都是在不舒服的状态中(产生),就是要不停地冲破你的认知圈范围,这样的画面才会变得更加好看,认知的范围实际就是思维的产物。
如何跳出这种思维惯性,我想最核心的点就是要探索空间。这个空间我们要有两种解释方式,第一种就是我们要看到这个世界,我们观察大海也好,观察山川也好,这世间所有有形的东西都存在于空间之中。大海、山川所有这些东西呈现在画面上它是一种假象,但是没有这些假象,就没办法通过我们眼睛所看到的外在的世界来与心灵沟通。这些画是在探索外面存在的空间和我们内心的空间如何能够连接,这些画面是外在世界空间(客体)和内心所感知到的空间(主体)沟通的一个桥梁。
这里面有两点,就是我们在画的过程中一般情况下一定要警惕自己肉体上带来的舒服,我们往往认为肉体的感受要远远大于你的认知感受,其实不是。其实认知的感受应该超越你的肉体感受。但是我们的肉体也好,我们的认知也好,在这个世界里边,在这个我们存在的空间里,无时无刻不在改变,那什么没有改变?就是这个空间从来没有改变。我们的画面就是在不停地探索这个空间,在探索空间的过程中,你的内心就会有两种选择:一种是选择我们已知的东西(技能、认知),在我看来这就没必要画了。另外一种选择是迎接挑战。这里边我们要知道有一个东西是不动的,就是对空间探索的无穷大是不动的。其实探索空间本身就是探索生命。这个是永远恒定不变的。那么什么是可变的?比如材料的运用,材料的选择,将以前自己已知的技巧彻底地、全部地推翻。
刘文捷:这批画的绘画材料是纸上水彩、签字笔。
孙静远:对。这两种材料在传统意义上没法嫁接在一起。以前水彩有水彩的套路,签字笔有签字笔的套路,在我的记忆里面以前储存的那些东西,我认为都不再适合我,为什么呢?如果我继续复制以前我所认知的那些技巧、那些套路或者是表达的方法,我不会满足。于是我就探索能否在这两种材料结合的过程中产生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觉画面。
刘文捷:现在看这个画面是很不同的。签字笔硬朗、细腻、果断、漆黑、线条一根是一根的,不拖泥带水。水彩是大面积的透明颜色,鲜艳、柔和、明亮。再加上您的画面本身的构图出其不意。我发现您运用颜色的这个技巧是很能的,您特别擅长用单色,但是这个单色里面又有各种不同的变化来强调体积、面积、空间。签字笔的作用呢,我觉得起到了一个限定空间的作用。因为签字笔有着重作用,它能勾勒出框架,并且有加深、强调画面的作用,再加上水彩颜色的搭配,就显得画面很不一般,很新奇,以前没见过。您的画面里面大部分就是四种元素吧:船、人、海面,还有天空,天空里面当然包括日月之类的,就这么几种。画面不太复杂,但是表现出来的东西千变万化,云谲波诡,就像电影一帧一帧的动态呈现。刚才说了您运用不同的材料,那您最后想呈现出一个什么效果呢?
孙静远:我认为你理解得特别正确。签字笔的特征是什么呢?它会强调骨架,它会强调结构,这是它的特性。水彩的特性就是柔和、充满水滴淋漓的状态。任何一种材料的优点,实际上同时也是它的短板。我为什么要把这两种材料捏合在一起呢,就是想用水彩的柔和弱化签字笔线条带来的刚硬。反过来,签字笔的刚硬也给水彩增加了视觉上的力度,最后呈现出来和传统完全不同的效果。这样就变成1+1>2。另外你比如说这个人物也好,海浪也好,船也好,实际上就是有限的元素。这批作品数量特别庞大,我要不停地去改变,我每时每刻都要改变(画法)。
刘文捷:大概画了多少?我看到这里有307幅作品。
孙静远:除了这307张,还有大大小小,包括还没有完成的一些草图、手稿,千八百张吧。
刘文捷:画了多长时间?
孙静远:2018年暑假,断断续续两三个月吧。
刘文捷:我想问一下色彩。因为之前我了解到您大部分作品是水墨,黑白的。但是这批作品色彩的运用我个人感觉还是挺震撼的,因为在貌似单色调里面,有非常多的变化。它就像“一颗圆珠非内外,万像森罗影现中”,有时空交织、帝网相映这样的境界,有无尽的层次,但是各个都互不相扰。就像钻石,每一个面都放出光芒,每一条光芒都是自己的,互相交织又独立,组成一颗璀璨的钻石。
就像凡·高画的那些麦田什么的,大面上就是金黄色的,但是金黄色里面又有无穷无尽的变化,而且这种无穷无尽的变化里面,它又互相不沾染,因为沾染或者调和以后它不纯粹,有时候还显脏。我本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我临摹凡·高的画发现非常难临,才发现的。临摹和欣赏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做和看完全不一样。这种效果,是怎么做到的?
孙静远:你又提出一个非常好的问题。要达到颜色的纯粹,首先一定要丢掉自己以往对色彩的认知。其次,这里所有的色彩我都是通过书写的方式表达。当用书写方式表达的时候,画面无论是人物也好,水面也好,它是由无数个笔触组成的,这就要求你在当下做出迅速的判断。比如说单颜色怎么办,当你书写的速度快慢不一,就会出现不同色调的深浅程度,这种深浅程度是自然而然的,实际上这就是中国画里所谓的墨分五色。这不是靠水的稀释,也不是靠颜色的增加,它是靠书写的速度自然而然呈现的,它才会出现那种既单纯,因为颜色用得单一;同时又丰富(的效果)。这种丰富会区别于西方艺术家所表达的对颜色的调和,也会区别于东方艺术家对颜色的限定。我所有这些笔触都是为了表现那个无穷大的空间,外在是一种秩序,内在是一种秩序,内外二力1+1>2的同时,画面就变得既单纯又充满了视觉节奏,也充满了视觉张力。这个书写的作用历历在目。好的作品一定不是含混的,它一定是颗粒感很强。
刘文捷:您自己认为您最后表达出来了吗?
孙静远:我触及到了这点。比如我们明明知道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改变,那么这种改变,我们把它称之为“假象”,我们必须通过这种假象来表达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实实在在的空间秩序。就一个艺术家来说,他一定要知道这个世界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在这种无穷的变化过程中,才能验证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更大的价值和意义。
我们不停地去设计这个空间,不停地用材料的改变、构图的改变去设计这个东西。当你意识到在设计的时候,其实你又被这个东西束缚了;当你意识到改变的时候,其实你也被这种改变束缚了。当你有改变的这种心态、心理的时候,你也是被束缚的。以作品的形式来呈现的这种改变,会迫使你绞尽脑汁不停地冲破自己的认知,甚至连认知本身都要警觉,因为“认知”本身也还是一种束缚。只有不停地做,当数量超越了某个极限的时候,当你忘掉了改变本身,忘掉了为了改变而改变所呈现的那个画面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好作品。我想这里面有很多东西,我认为是达到了,因为最后呈现的时候我忘记了(目的)。
忘记改变。当把改变都忘记了,你会进入一种空明的状态。我们知道这个世界是无常的、不停地变化的,但是不能因为这个无常我就不干了。
所以说,当我们进入无我、无法的状态,它会呈现这个效果。我的作品中表达出来了。
刘文捷:忘我的状态创作出来的作品是最好的,它没有杂质。谢谢您。
画家简介
孙静远,1992年毕业于吉林艺术学院中国画专业,1999年攻读研究生就读于吉林艺术学院中国画水墨人物专业并留校任教;2002年至今任教于北方工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