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楚雄,1950年生于广东汕头。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二级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他不仅是当今中国花鸟画坛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也是卓越的美术教育家,40余年的教学实践培养出了许多优秀的画家,走出了一条教学相长之路。
有幸与方楚雄老师进行独家专访,深入畅谈学习、美育、创作等方面的话题,聊聊他这些年来的人生与感悟。
问:最初您是怎么走上学国画这条道路的?
方楚雄:我很小就喜欢画画,当时最早的方式是在家里用木炭在地上乱画,我爸爸就买了一块黑板跟粉笔,让我在上面画,而不是在地上画得乱七八糟的。后来父亲的朋友说小孩子吸太多粉笔灰对身体不好,父亲就去买了一些比较差的、便宜的纸给我画。
1959年在广东省第一次少先队员代表大会现场作画
大概五岁的时候,我们家旁边有个新华书店,我去那里看到有一本《齐白石老公公的画》。1955年出版的,有十几张齐白石的画,里面那些小鸡、小鸭、小鸟、鱼虾画得非常生动,当时我就对用简练笔墨画出小动物天趣这件事非常感兴趣。回来让我父亲去买,等到他有空去买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几年后又找到了这本书,现在我一直保留在身边,已经几十年了,所以我从小就跟动物有缘。
图源网络
1958年 方楚雄作品《小鸭》刊登在《红领巾》杂志
问:您第一次系统地学习中国画,大概是什么时候?
方楚雄:也是5岁的时候,当时有幸能够跟汕头的王兰若老师学习。他是非常出名的一位老师,30年代在上海美专毕业的。他的修养非常全面,画的题材也很多,山水花鸟,草虫还有水竹,偶尔还画人物。尤其画梅兰竹菊画得非常好。他非常全面,后来也影响到我现在的题材也非常全面,什么都画。
与父亲拜访王兰若老师
问:您一开始学国画也是从梅兰竹菊开始?
方楚雄:因为后来我还跟一个老师叫刘昌潮,也是画兰竹画得很好的,他的笔墨很泼辣、苍劲、淋漓痛快,这两位老师都是教兰竹,刘昌潮老师画墨荷、紫藤等都画得特别好,所以在这两个老师的教导下,我很小的时候就接触梅兰竹菊,很早就进入传统的笔墨的状态。
刘昌潮
20世纪60年代在汕头家中作画
问:您是哪一年考上广美的?您进美院之后会发现跟您过往的学习方式有不一样吗?
方楚雄:70年代初有幸进到广州美术学院学习,广美的美术教育比较系统全面,跟我原来那种师徒式的教育有不同。所以在美院的时候补充了很多原来的不足,包括素描、色彩、创作,然后山水、花鸟、人物都有学,工笔写意都学,它比较全面。任课的老师也非常多,每个老师都有他们画画习惯和教学上不同的特点。在美术学院可以接触到很多老师,接收到很多不同的艺术风格跟教学方式,收获也是很大的。
上:20世纪70年代,在广东人民艺术学院校园
右:1975年,在广东人民艺术学院校门前留影
左下:1976年,大学同班同学留影
方楚雄1984年作品《故乡水》,入选“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及“其命惟新·广东美术百年大展”
方楚雄1989年作品《晨曦》,入选“第七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
问:您觉得对你教学方式这方面影响最深的是哪位老师?
方楚雄:我觉得很多位老师都很有影响。我小的时候,王兰若老师他的教学也影响很大,后来在广州美院,像杨之光老师、黎雄才老师、陈金章老师,包括教水彩的王肇民老师,他们的教学给我印象都很深,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特点。
杨之光、黎雄才、陈金章、王肇民
像杨之光老师,他画画的时候,他抓“型”抓得很准,他的造型能力是相当厉害的。我们画画有时候有点不像,他就指出来哪个地方出问题,包括他很讲究笔墨的痛快、肯定,而不是慢慢磨。所以在写生水墨人物画的时候,他肯在脸上用笔用墨。这种痛快的表现,我们一般都不敢的,就怕“型”画不准。我们胆子很小,他说一定要痛快,要不怕错,错要也要错的肯定,不要画得很拘谨很小心。
杨之光课堂教学,1983年
像陈金章老师,就很严谨。我们山水是黎雄才老师教临摹,陈金章老师带我们出去写生。写生的时候我们开头一画就是大山大水的,他说不行,你一定要先画好一棵树,一块石头,把它画得很具体很充分,不能画一棵很概念的树,不然画不好。你一天画不好,就画两天,一定要把这个树的特点、结构表达出来,画得很扎实。所以这一点,让我后来的画不会画得很概念,一看就是特点很明显。你画树,每棵树的特点都要把它表现的很充分,这点我觉得是岭南教学的一个特点。
陈金章带学生写生
问:您后来在教学生的时候是不是也灌输这个概念?
方楚雄:是的,一定要画出客观对象的精神、特点。毕业以后,我跟陈永锵到北京天津去学习,那一段时间也是影响蛮大的。当时在天津美院跟孙其峰老师学习,我觉得在教学上也是受益匪浅,孙老师能够把很多深奥的道理用简单简练的辩证法把它表述出来,让学生能够很容易明白,这点我觉得算很厉害的。一些对比关系、构图的规律、笔墨的关系,他都能够总结出道理来。所以我觉得孙老师是一个教育家,他的教育成果是很好的。经过那段时间,他的教育思想,后来在我的教学里面也是充分地体现。
与林丰俗、陈永锵赴京津游学、问道期间,拜访孙其峰先生(左上)
问:您带学生这么多年,教学方面对你的要求是不是也会反哺你的创作?
方楚雄:有的。我一毕业就带学生去写生了,到现在也有46年。在这段时间里面教过很多学生,本科生不计其数,后来也教了很多研究生,我到今年还有学生还没毕业。这么多年的教学,虽然是占去自己很多创作的时间,但是我觉得教学跟创作是一个互补的关系,教学相长嘛,从教学里面,你会去发现你还缺什么东西,怎么样能够让学生更加容易理解,去悟出道理来,就要去琢磨你的教学方法,还要去发现每个学生的个性特点,因材施教,特别是研究生的课程,不能教出来一个模式是吧?
1982年,与林丰俗老师带广州美术学院国画系本科生下乡写生时,在白帝庙前合影
1985年,带学生到海南霸王岭写生,右起:方楚雄,陈湘波,方土,杨红
在教学里面,我觉得作为一个好的老师一定也是一个好的画家,一个老师笔墨很差,要把学生的笔墨教得很好,我觉得是很难的。因为他没有实践的经验,如果都不会写生,那怎么去带学生写生,包括创作,老师如果没有创作的经验,也很难去带好学生的创作,所以老师好不好,他的水平怎么样,他的审美、高度能够直接影响到学生。
带学生到广东从化流溪河写生梅花(2007年1月)
言传身教很重要,我带去写生的学生都进步特别快,因为你每天都跟学生在一起,一起画画、吃饭、聊艺术,晚上一起帮他们点评,在一起十来天,学生画的数量很多,提高都很快。他整天跟老师接触在一起,老师画的时候,他在旁边也可以看,他不懂画的时候,他旁边看一看你是怎么画的,怎么取舍。
我现在跟学生的关系都处理得非常好,他们现在有些毕业很多年的都要把创作拿给我看,听听我的修改意见,我觉得师生之间最好的状态是像朋友一样。在这么多年的教学里面,我觉得我是不断地在学习、提高、修炼,所以我觉得教学跟创作是互相帮助的。
带学生在北京顺义写生(2016年9月)
问:您认为写生也是画画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对吗?
方楚雄:对啊,你学了传统以后,一定要到生活里面去跟大自然接触,怎么样把我们学到的东西和自然的现象转变为艺术,也是很难的。因为学花鸟的,如果一模一样去画,根本成不了,一定要自己主观地去组织、概括、取舍、构图,有很多这种规律的东西,你单单画得像是不行的。
花鸟画一定要通过学习,然后再到生活里面去验证,你学的东西跟大自然怎么对接,怎么样去吸收大自然有生命的自然状态,把它转换成我们的笔墨状态,这是一个转换的过程,相当不容易。临摹、写生、创作,现在我们国内的美院教学基本上都是这三大板块。
在粤北山区写生
问:其实方老师您延迟退休也挺多年了,是什么一直支撑着您去带学生这件事情?
方楚雄:我觉得跟年轻人在一起挺开心的,自己身体的状况能够跟年轻人在一起,感觉多了很多活力,很有朝气。有时候看到很多学生很想学,还是觉得能够招多几个也是好的,反正你招一个也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所以就一直都没有停过,比正常退休已经是多了十几年,所以学生多好多。
带研究生在广东惠东梁园写生梅花(2021年)
问:现在学生的速写能力都比较差,为什么呢?您觉得是因为大家没这个要求了,还是现在主要是有相机?
方楚雄:现在主要因为有相机,都拿相机拍,都不画速写,以前是先画下来。我们以前读书的时候都要画速写的,要教速写的,现在都不画速写了,没有这个能力,就是拍照片,绘画如果没有速写能力,我就觉得差很多。速写也是有乐趣所在的,其实动手画是很开心的,像你拍完照片回来,就没有那种激情的。
从化流溪河梅花写生(2008年)
厦门中山公园动物园写生(2010年)
河南嵩阳书院大将军柏写生(2012年)
山东枣庄峄城冠世榴园写生(2015年)
问:从您刚开始学画,到多年的教学,梅兰竹菊一直贯穿其中,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现在是怎样看待梅兰竹菊在中国画的学习里面的地位呢?
方楚雄:我觉得“梅兰竹菊”在美术学院里面是一个很重要的课程。“梅兰竹菊”的技法对一个初学者进入国画特别是写意画是非常好的。不过你画山水画人物能够学点“梅兰竹菊”,帮助也是很大的。因为“梅兰竹菊”是把一些客观自然概括提炼成一些程式和笔墨规律,它这四种代表着四种不同笔墨状态。学这个以后,可以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可以画很多其他的花卉,不单单画四样就只是四样了,你像画梅花,其他的杏花梨花这种木本的基本上都能画,只是它的花头有点不同,枝杆的技法基本上是能够解决,所以画“梅兰竹菊”我觉得对写意花鸟是非常有用的。
另一个,它比较简单,让初学者觉得很容易上手,但是你要画到自己能够运用和构图,这就不容易了。再高一点要求,能够画出笔墨的苍劲、痛快,还有格调的高远,这种就很难了。它看似很简单,但是也有一定的难度。
问:方老师这些年在梅兰竹菊的教学上面,有没有什么方法或心得可以分享给我们?
方楚雄:我觉得学画画一定要理解,然后路子一定要正。你初学的时候,一定要看好的东西,看好的范本,找一些传统画兰竹的名家,看看他们是怎么画的,入手起点一定要高,方法要对,要理解、掌握它的规律,像竹子它有什么规律,兰花有什么规律,梅花有什么规律,一定要理解、把握,而不是依样画葫芦来描摹,你要理解,理解以后你自己才能够运用。
问:动物题材也是方老师最为人称道的题材之一,在这个题材里面,我们会发现一个比较重要的特点就是有很多是古人一定没有画过的题材,最初您是怎么想到要去拓充这个花鸟画创作表达的题材呢?
方楚雄:在80年代以前,我都是画一些小动物为主,小猫小狗这些,还是比较局限。当时到天津孙老师那里学到画松鼠,就画了很多松鼠。
早年我家里养过很多动物,有小猫、小狗、兔子、鸟、还有猴子我都养过,但是因为家庭的条件有限,不可能养太多动物,所以我就喜欢到动物园去观察,后来动物越画越多,越接触越多,可以画的基本上都画了,还到非洲大草原看动物的迁徙,各种动物和谐地在大草原上活动,非常壮观。
也喜欢看《动物世界》,我觉得现在很多动物节目拍得很好,这些野生的动物,我们根本不可能现场去看的,所以可以通过节目能够增加创作的灵感,可以从各个途径来了解。还有我到每一个地方都一定要去找动物园,到外国到每个城市,我都要看看这里有没有动物园,有什么动物可以入画的,我都很关注。
问:古人肯定没画过长颈鹿、大象之类的,您碰到这些没画过的题材是怎么处理的?
方楚雄:画这张画是因为我看中国美术馆那个展览厅,它很高,所以就想画一张在厅正中间的画,画什么好呢?很多题材都画过了,最后决定画长颈鹿。花鸟画基本上都是1:1的,不能缩得太小,长颈鹿五六米高,要画它确实是不容易,当时看的也很少,也没有灵感。等去到非洲草原看到一群一群长颈鹿,我觉得很有形式感,一排五六只在一起,它们脖子有高有低,我就联想到码头的吊车,所以我就画了一群长颈鹿,下面画一些角马、羚羊、斑马这些,让画面有对比,有高的,有低的,表现大自然和生命很和谐的主题,我觉得也挺好的。但是像这种古人没有画过的,能够表现好,确实也是不容易。
《天地生灵》 248×500cm 2019年
问:因为刚刚您提到您画那个长颈鹿尺幅很大,但是平时方老师您有很多动物小品的创作,您觉得创作的时候,不同大小的花鸟题材之间的差异在哪里?
方楚雄:我觉得大的作品,主要是整体的气势一定要出来,小品有时候就是很重情趣。画动物画,小动物的情趣、灵性一定要表现出来,让人家可以静观,可以慢慢品味,还有一些笔墨的细微的美。
问:在这本书的前言里面,我记得方老师写的两句话让我印象很深,第一个是您说到画花鸟画,画动物配景很难,你是怎么去理解这个的呢?
方楚雄:因为画动物本身就很难了,但是你要配上什么生态环境让它很和谐,这个不容易。所以要摸索,我经常把动物画得比较细腻一点,然后配景有的时候就画得“写”一点,让它画面有点笔墨的对比。
《狗》138×69cm 2020年
问:第二点您还提到工笔画不是越细越好,也不是越真实越好,这要怎么理解?
方楚雄:要画出动物的灵性、趣味、特点,这是很难的。反正你工笔就画得比较具象一点,写意就画得比较概括、提炼,其实我觉得都好,不是越细越好,也不是越真越好,而是能够画到让人一看这动物就觉得感人,所以有很多人看到我的画就是很喜欢,觉得很可爱,就是因为动物的灵性给表现出来了。
《雪林伴侣》139×69cm
我有一年去拜访启功先生,就拿我的画集给他看,他看了以后说很喜欢我那些动物,他最喜欢那种毛茸茸的,他说他的玻璃柜里面全部摆满那些毛茸茸的动物公仔,我觉得这种爱美之心,对动物灵性的欣赏,都是有共性的,所以我一定要画出这种美好的、很有人性的感觉,我画动物往往觉得是应该加一点人性的东西,给人一种想象。
1991年,与启功先生在黎雄才老师家中
画动物我最喜欢画一些母子的关系,动物的关系要给点人性,要把它拟人化,就像王肇民先生说的“人当物画,物当人画”,他这个是很有道理的,画动物,你把它想象成人,画老虎画得很威很壮,这都是一种艺术的表达。
《瑞兽》 221×145cm 2018年
问:古人是要靠着长时间的观察去捕捉动植物的细节,现在多了很多科技的手段,像纪录片、照片之类的,您觉得这会降低现在画家对动植物的感受或者感悟能力吗?
方楚雄:我觉得现在摄影录像很方便,这个对画画是有帮助的。但是我们古人没有这种途径,所以我真的非常佩服古人的能力。你看我们现在看崔白画几个麻雀,各种动态都有,你都不敢想当时他是怎么画出来的,古人没有照相机,不可能拍完以后就直接画,而对于现在的我们画画来说确实是很方便,可以捕捉一瞬间的动态,我觉得相机是最有用的一个辅助。
崔白 《寒雀图》
但是绘画跟摄影毕竟还是完全不同的,绘画是可以有很多主观的东西的,要取舍、重构、组合,包括很多处理都跟摄影完全不一样,我最怕和最反对画出来的东西像照片,可以参考照片,但是不能像照片。
另一个,我觉得画动物一定要先对动物的结构要很理解,不然你参考照片画出来的都是没有血没有肉的,画出来就是照片,是没有感染力的东西,要强化、强调才行,所以还是要多去自然里面写生,一定要去理解每个动物的不同,因为画动物确实是很难的,因为种类太多,造型有难度,每一个动物它又不同。
《宁静的山村》 196×124cm 2006年
问:在这一套画册里面,我看到方老师在学画的过程中还是吸收了像吴昌硕他们的风格,但是如果是再往前50到100年那一批岭南画派的画家,可能就是从二居或是日本画那一路传承下来,随着现代教育体系的调整,您觉得您的画或者南方地区的花鸟画还有属于岭南的特色在吗?
方楚雄:现在还是有一部分就保留比较传统的岭南的那一路,但是现在的媒体、出版物很多很多,很容易接触,所以很多画家都是广泛地吸收,虽然是在岭南的画家,但是会吸收一些其他地方的特点,只要是好的,是这个画家喜欢的,他都会吸收,所以现在的这种画派的面貌,我觉得慢慢可能会淡化一点,而更重要的是画家的个性。
(来源:一艺之间)
艺术家简介
方楚雄,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二级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武汉理工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国画学会理事,中央文史研究馆书画院研究员,广东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广东省中国画学会副会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1997年被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美术家协会评为“97中国画坛百杰”,2004年获中国艺术研究院“黄宾虹奖”、“广东省南粤优秀教师奖”。2010年荣获“广东省精神文明建设先进工作者”、“广州美术学院德艺双馨杰出教师”称号及“广州美术学院教学科研创作突出成果奖”,2011年荣获“广东省高等学校教学名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