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性美术创作与综合材料绘画语言探索——宋克访谈
严梦阳（博士，成都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教师）：宋老师，您绘制过很多主题性美术作品，对其有深入的思考研究。请问您认为主题性美术创作在中国美术界的发展脉络是怎样的？
宋克：你的问题涉及一个悠久的美术史传统。第一批将西方传统绘画成规模地带入中国的是20世纪的一些留法画家，如：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常书鸿、吕斯百、颜文梁等人。他们把西方绘画语言带到中国，并开始建立学院教育体系。第二批就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留学苏联的一批艺术家，包括李天祥、全山石、肖峰、邵大箴、奚静之等。还有就是马克西莫夫油画培训班的贡献——1955年到1957年，中国原文化部邀请了苏里科夫美术学院教授马克西莫夫到中央美术学院举办油画培训班，培养了靳尚谊、詹建俊、侯一民、何孔德、冯法祀等新一代油画家。马克西莫夫培训班对中国近现代油画的发展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可以说其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
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的艺术家画过一些主题性油画创作，其中包括董希文的《开国大典》、王式廓的《血衣》等。那时候的中国油画基本上以固有色系列为主，画面没有太多的冷暖调子。马克西莫夫油画培训班的最大贡献就是对画面中的冷暖关系问题的研究。马克西莫夫经常带着班级学生去户外写生，研究光与色的关系。我们可以通过这个班的毕业创作对这一发展趋势一窥究竟。比如詹建俊的《起家》，色彩关系就非常舒服。这张画被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收藏，我有幸见过两次。还有何孔德的作品《祖国来信》，画的是抗美援朝战争中上甘岭坑道里志愿军战士阅读祖国家乡亲人来信的场景。画面虽是逆光的，但里边的颜色非常丰富。可以说从马克西莫夫培训班开始，中国的艺术家就在研究绘画的本体语言规律方面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近几年，在国家的倡导和支持下，主题性美术创作迎来了更大的发展空间。2020年，中国美术家协会成立了国家重大题材美术创作艺委会。它是中国美协里面最大的艺委会，囊括了各个画种的重要艺术家。这个艺委会在未来必将承担更多、更重要的美术工程，也必将引领主题性美术创作新的发展方向。
宋克《马克思为〈纽约每日论坛报〉撰稿》250cm×300cm布面油彩2018年
严梦阳：您认为主题性美术创作中最重要的内容和艺术语言是什么？
宋克：我前段时间参加过南京艺术学院的一个主题创作与教学研讨会，会议上大家一致认为主题性美术创作是绘画形式语言里面最具有挑战性、难度最大的艺术形式之一。因为一幅大型的主题创作往往包含多个人物，创作时要兼顾画面中构图、造型、色彩、空间疏密以及每个人物的动态、表情、服装、道具等，其最为重要的是大型创作的构图问题。结构就是一幅画面的骨架，它体现着美术作品的张力和全局。我最喜欢列宾的一幅作品名为《扎波罗什人写信给苏丹王》，这幅画中人物组像的构图除了左右空间，还有一个前后的空间。画面前景中有个人的身体往后仰，而位于里边的一个人的手指则指向后方，这样整幅画面就在前后空间中产生了吸引观众的力矩，而不单单是上下左右的关系。
宋克（合作）《大国工匠一一徐立平》300cm×800cm布面油画2017年
严梦阳：您长期从事教学工作，请问您在主题性美术创作的教学过程中会强调什么内容？其未来的发展前景是怎样的？
宋克：我在教学的过程中强调的还是绘画的本体语言，尤其是在高校的本科教学阶段，应该教一些规律性的东西。艺术家个性化的选择至少要到硕士或者博士学习期间，等你的造型能力成熟之后再强调个性。在最初还没有掌握艺术语言规律的时候便急于创新，就像幼儿一样，还不会走路就想跑，一定会摔跟头的。还有，主题性创作和当代艺术中强调个性的艺术原则不一样，尤其是表现重大历史题材时，造型语言要偏向现实主义。比如表现建党百年、中华文明等内容时，要注意创作手法和大众接受程度的吻合。
我记得有一年给一位重要的艺术家分派纪念红军长征的主题创作任务。他虽然画得很好，但他的艺术手法偏向表现主义，不适合表现领袖人物形象，因此只好“临阵换将”了——这就是主题创作的特殊性。至于主题性美术创作教学的发展前景，我认为它和社会的导向相关。前几年当代艺术比较流行，艺术市场也非常火爆，这样就会产生一定的导向，影响高校学生的观念。但我觉得通过近些年的舆论引导，这种趋势发生了些变化。这两年国家一直在倡导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弘扬主旋律，传播正能量，强调艺术创作要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因此我认为，主题性美术创作教学在未来几年会有一定的发展。
宋克《焦裕禄》300cm×600cm布面油彩2021年
严梦阳：您在清华大学招收博士后的研究方向中强调了对民族题材的研究。请问您觉得民族题材在主题性美术创作中的地位和作用是怎样的？
宋克：民族题材在主题性美术创作中非常重要。因为传统西方绘画的技术是外来的，但是作品中所要表现的主题一定要立足于本民族。比如像俄罗斯美术——俄罗斯画家也是从法国、意大利学习的油画技术和语言，但是他们最终表现的题材内容仍然是俄罗斯本民族的题材，如伏尔加河纤夫等。同样，法国19世纪的一些艺术家所表现的作品内容也是本民族的，像库尔贝画的采石工等主题。我所说的民族题材的概念，其实是一个广义的范畴，不是说一定要穿个少数民族服装才是民族作品。
严梦阳：宋老师，您还是中国美术家协会综合材料绘画与美术作品保存与修复艺委会的副主任。您怎样看待当今国内综合材料绘画的发展？
宋克：2010年，中国美术家协会成立了综合材料绘画与美术作品保存与修复艺委会，到现在已经有10多年的时间了。这期间协会承担举办了第十二届、第十三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还有四届综合材料绘画双年展。这之后国内的综合材料绘画得到了快速的发展，很多画家也开始参与综合材料绘画创作。在这种影响下，有些高校开始设立相关专业，一些省的美术家协会也纷纷成立综合材料绘画艺委会。综合材料绘画这一新兴学科呈现出繁荣发展的景象，并逐渐从起步走向成熟。中国美协综合材料绘画艺委会在宁波举办的综合材料绘画双年展已经办了四届，最初的很多参展作品普遍存在炫耀材料、堆砌材料等问题。这些作品没有什么主题内容和思想内涵，也没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元素。还有一些作品就是在油画或国画的基础上拼贴一些纸张和布料，没有突出材料特质。以上这些都是误区。综合材料绘画在国内的发展需要一个过程，需要经历沉淀，这是事物发展的规律。从第四届综合材料绘画双年展开始，我就觉得好多了。我想今年的第十四届全国美展应该会更好一些，这反映了创作者们的进步。
宋克《腊月》225cm×340cm布面油彩2012年
严梦阳：您也做了很多综合材料创作实践，请问您是怎样界定综合材料绘画的范畴与外延？
宋克：我认为“综合材料绘画”这6个字代表其内涵首先应落在“绘画”而不是“材料”上，它应具备绘画的本体语言规律。第一要强调它的绘画属性——它首先是绘画，不是单纯的材料展示。第二要强调材料的语言特征——综合材料绘画应该具备比较含蓄的、多层次的材料语言特点。如果没有以上两点特征的话，综合材料绘画就会和其他画种混淆在一块。
这使我想起了第十三届全国美展综合材料绘画展区。当时，有很多油画和中国画都参与了复评，但许多专家建议入选的作品还是要符合综合材料绘画的语言特征，即材料感和绘画属性。从另一方面来讲，一张中国画作品如果投到中国画展区，它是否能够入选？如果在本画种展区不能入选的话，在综合材料绘画展区也不应入选。我认为专家评委的思路是非常清晰的。
我对综合材料绘画的另一点认知是，它更适合被当成一门学科来看待。比如，中国水墨画是从材料本身的特点去定义的，油画也一样。而综合材料绘画自身带有对不同材料语言的包容性和综合性，所以将综合材料绘画当成一门学科来对待，似乎更加合适。
宋克《酒吧印象之一》40cm×40cm综合材料2005年
严梦阳：请问您是怎样看待绘画中的材料语言内涵的？对综合材料绘画语言的发展有什么启示？
宋克：每个画种都有属于自身的绘画语言，其形式语言和材料语言是高度融合的。比如，东方绘画多为散点式构图，将不同时空的元素并置在一个画面里，其透视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近大远小。东方绘画还是线性塑造的，如《八十七神仙卷》《清明上河图》等名作都是用线造型。在用色方面也是主观的平涂设色，因此东方绘画多选用纸本和矿物质颜料等材料来突出线性表现语言。可见，艺术理念不同，其造型手段和材料选择也不一样。同理，文化传统和材料语言的不同也决定了综合材料绘画要有自身的语言系统。虽然综合材料绘画的创新往往体现在单一画种在材料和技法上的演进。比如，在纸本材料上贴一些箔，运用肌理效果的语言表达增加一些材料实验，进而推动了综合材料绘画的深入发展。我个人理解，综合材料绘画应强调材料的质感和美感，应带给观者一种神秘感和丰富性的体验，正如塔比埃斯、基弗等人的作品。
宋克《白山黑水》100cm×220cm布面矿物质颜料2012年
严梦阳：当下很多综合材料绘画作品多有材料胡乱堆砌的痕迹，而忽略了画面内容的延续性。请问您是怎样看待综合材料绘画与主题性美术创作之间的关系？
宋克：综合材料绘画给人的直观印象就是抽象画，我认为这种概念化、程式化的印象是一个误区。其实综合材料绘画是可以包含具象作品的，而且还可以包含主题创作。比如综合材料绘画艺委会的主任胡伟老师就将综合材料绘画与主题创作进行了很好的结合。他画过两幅作品，一幅是《陈独秀与新青年》，另一幅是《张居正改革》。其材料语言和作品内容有着精妙的结合，进而使绘画材料突出了历史主题的厚重感。所以说综合材料绘画是可以表现主题创作的，其艺术规律都是一样的。
跟文字、音乐一样，绘画艺术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传播文化。现在国家强调思政教育，主题性美术创作就是思政教育的一种艺术传播形式。那么我们如何将材料语言和主题进行更好的结合呢？我认为从中国古代的壁画、画像砖、历史遗迹中去寻找材料语言是一种选择，那种斑驳古拙的材质感其实很符合中国审美。我们汲取这样的营养进行综合材料绘画创作，既可以立足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同时也符合艺术的创作规律。
宋克《大美无形》90cm×120cm综合材料2012年
严梦阳：现在国家大力提倡美育，您觉得主题性美术创作在社会美育的视域下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宋克：美育推广本身带有一定普及性，一幅好的艺术作品对提升一个民族的整体综合素质非常重要。我童年印象中国内发行量非常大的两幅作品，一幅是刘春华绘制的《毛主席去安源》，还有一幅是何孔德绘制的《生命不息，冲锋不止》，这两幅作品的发行量可能都超过一亿张。这些在特殊时期激发爱国情怀的作品，提升了一代人的精神气质。主题性美术创作在弘扬主旋律、传播正能量方面所起到的美育作用非常有价值和意义。
宋克《物语之五》150cm×180cm综合材料2009年
严梦阳：当代的中国艺术界呈现出纷繁复杂的面貌，您觉得年轻的艺术家在这样的局面中应如何自处？如何找到自身的艺术方向？
宋克：经典的艺术作品还是需要时间的检验。当然，经典的作品是没有标准化的。随着相机的出现、时代的发展，以及AI艺术的普及，艺术终归要回归到一种审美和创造的本质层面。艺术道路的选择依赖于艺术家的成长、教育背景，也应尊重个人的审美取向。但我依然认为，艺术家应该一步一个脚印地打好基础，在不同的年龄段做相应的事情，扎实一些，艺术的个性将来一定会自然显露。
（来源：《爱尚美术》）
画家简介
宋克，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九届理事会理事，国家重大题材美术创作艺委会委员，综合材料绘画艺委会副主任，中国油画学会理事，北京美协第六届理事会理事，北京美协油画艺委会委员，中国美协第十二届、第十三届全国美展评委，第七届全国青年美展评委，国家艺术基金评审专家，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国家公派赴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访问学者。作品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馆，中共北京市委，外交部，中央美术学院等机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