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设计的风景”作为李猛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以毫不避讳的“设计”理念入画,事实上是一种打破视觉规范的方式,以将多视角的空间观看并置,创造一个景致交响、连绵叙事般的可居可游的世界。在此,空间的鲜活、流动起伏诞生着一种故事性,李猛探寻东方根性文化的绘画中,由此锤炼附着着一种由特定景观、符号所串联的时间感。我更愿意将此视为一种“重构”,经由“重构”视觉秩序,而将身心感受分置于饱览人文的沃土之中,织就某种游走于历史与当下的经验之网。
艺术家:李猛
访谈人:程小雨
“70一代 在传统与当代之间寻找自己”
采访者:李老师,您好,作为70油画公社的成员,您怎么看待70一代艺术家在这个时代中所处的位置和角色?您自身的成长经历是如何影响您走上绘画这条道路的?
李猛:我认为70年代的画家有其独特性,一方面,我们在学院中接受的美术教育是比较传统的一套体系,我们的老师基本上受苏联绘画的影响比较明显,这种影响也传递到我们这一代画家身上;另一方面,我们走向社会之后,又受到85思潮之后的现代艺术影响,那时我们应该同时处于一种迷茫,但又试图寻求新的自我创造这种半觉醒的状态,这些历史的客观存在,导致70年代的画家刚好处于一个承上启下的位置,介于传统艺术与当代艺术之间,我们在迷茫中寻找自己。
采访者:回顾您的绘画实践历程,都经历了哪些风格阶段的演变?哪位艺术家或绘画流派对您当下的绘画风格产生过重要影响?
李猛:我的绘画实践至今为止应该是经历了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即大学本科阶段,基本上是学习写实技法,这个阶段谈不上风格,能够采取通用技法完成一幅画就不错了。
第二阶段是在研究生时期,我1999年本科毕业,在一所高校当了六年的专业老师之后,感觉自己不能这样一直在学校待下去,因为专业得不到提升,然后就选择考研。后有幸在湖南师范大学读研,成为陈和西老师的学生。在读研阶段,我才真正地开始研究画面语言,确立了创作主题,学习有别于公共的绘画技法,当然那时受到导师的影响也很明显,不过作为学生,这也实属正常,是必经的阶段。
第三个阶段处于2013—2018年,2013年我做了人生的第一个个展,出版了第一本画集《景语心像》。展览之后我开始了自我反思,虽然当时展览的反响很不错,作品都被收藏,但是我深知,我的艺术之路尚未开始,我不能继续沿着老师的路往前走,我需要探索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刚好我在2015年考上成都画院,成为画院的专职画家,有了更多的时间进行自我探索。这五年我没有系列化的创作,主要时间在读书,梳理艺术的脉络,明确自己的艺术方向和定位,形成自己的创作理念。现在看来,读研阶段主要在画画,个展之后,更多在读书、思考,期间和众多画家交流,最后出版了我的理论专著《李猛聊画》。
第四阶段即2018年到现在,有了自己明确的创作理念、创作主题之后就是具体的绘画实践与研究。这五年来,我完成了画面色彩体系的构建(壁画色彩体系的介入),完成了对空间的独特处理(多维度的平面空间),和独特的绘画图式(不整而整的残缺之美),以及绘画技法的转变(线面分开的造型方式)。到现在,我才觉得属于我的作品出现了。
禅境之一 50x40cm 布面油画
禅境之二 50x40cm 布面油画
“被设计的风景”
采访者:几年前,您在中国油画高峰论坛上提出“被设计的风景”这一创作理念,并且近几年的创作围绕此展开实践,当时是基于怎样的思考提出该理念的?
李猛:这个理念最初来源于修剪花草给我带来的启迪,一次在公园里看见修剪花草的老先生将杂乱的草木修整得齐整悦目,我突然觉得设计之美才是最符合我们需要的,因为设计已经与我们当下的生活密不可分。作为风景画家,我们大多追求自然之美,但是我认为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有被设计的美才契合人们对美的需要。其实在绘画中,早在南北朝时期谢赫《六法论》中所提出的“经营位置”,也就是指画面的设计。所以我在创作中强调用设计理念进行绘画,并找到与之匹配的主题——中国园林,因为中国的园林是被设计出来的。这个主题与我的创作理念高度契合,且具有典型的东方元素,我深信,我可以创作出能够与西方艺术平等对话的作品。
采访者:在《被设计的风景》这系列作品中,能够看到您有别于常规的构图,园林的不同空间感错综交织在二维平面上,且极富韵律感,这一独特绘画图式的形成是仅源于“设计”还是与个体绘画表达诉求有更深层的链接?能具体谈谈吗?
李猛:关于绘画中的空间一般来说只有两种方式即三维立体和二维平面,我力图在画面上营造出多维度的二维空间。一方面这种方式契合我的创作主题:中国园林讲究一步一景和移步换景,在有限的画面上单独的一个空间只能呈现出一种景物,我用多维的方式在一个画面上营造不同的空间,可以呈现不同的景物。这样我的画面会产生视觉游走的效果,意味着观者的视点落到任何一个空间进行观看并且自由游走看到不同的风景,这有点像中国画里的手卷这种形式。我觉得这样,才符合我对园林的感受。当然最困难的是,我需要远看我的画面,它是一幅完整的作品,具有单幅作品的特征,所幸经过我的设计,我感觉似乎已经达到我所需的效果。
采访者:从《被设计的风景》到《游园图》再至最新的《禅境》系列,设计的表现手法依然可见,但能够看到更自然的书写痕迹,贯穿这三个系列的阶段探索对您而言有着怎样的微妙变化?
李猛:这三个系列确实是能够代表我探索比较有明显特征的三个阶段:《被设计的风景》系列,从概念的提出到画面的处理,那是一个初级阶段,画面强调平面性、设计感和制作感,色彩的体系还没形成。虽然画面效果不错,展出后反响也可以,但是我后来再看这一系列作品的时候,发现缺乏写意油画的书写性,绘画感比较弱,太过强调设计感。所以在《游园图》系列作品中,我加强了绘画的书写性,也逐步完善自己的色彩体系,将色彩纯度降低,同时保持画面的设计结构。到《禅境》系列作品阶段,我进一步追求绘画性,同时用石窟艺术这个题材进一步完善我的色彩体系,而且实现了题材的突破,也即被设计的风景不仅仅可以画园林,也可以画其他的风景。
被设计的风景之二 50X50cm 布面油画
被设计的风景之三 50X50cm 布面油画
被设计的风景之四 50X50cm 布面油画
被设计的风景之五 50X50cm 布面油画
“探寻东方的根性文化”
采访者:在以中国园林为题材的油画创作中,您持续深耕十余年,能够看到您作品中水墨画般的韵味,能否谈谈在您的绘画实践中油画本体语言与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之间的关联?
李猛:对我而言,我更倾向于对中国传统艺术的追求。只是科班学习的是油画,早先我主要看西方绘画,后来走出国门,真正面对欧洲绘画之后,我开始反思自己的创作。我知道我的根在东方,就像我喝茶,不喝咖啡一样,所以我选择回归中国传统艺术。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与实践,我发现油画与中国传统绘画两者在艺术表现手法、色彩运用以及造型刻画上存在一定的相通性,这也表明了不同的绘画形式之间可能具有一些共性,都是艺术与文化交流和融合的结果。
采访者:在当下的创作中,最大的困惑是什么?希望自己的绘画走向怎样的理想状态?
李猛:我觉得当下其实没有什么困惑,因为我的艺术才刚开始,现阶段我的创作理念、创作主体、作品图式、色彩体系、表现手法都是明确的,接下来是需要大量的作品来阐述我的创作理念,就安心地画画就好。也许到了一个高度之后会有新的困惑,当然现在的信息量太大包括AI绘画也会给我带来一些困扰,但是我坚信,架上绘画作为一个传统的艺术方式,短时间内还不至于消亡,我就在这个领域里把自己做好就行了。
游园图之一 60X60cm 木板油画 2022
游园图之四 60X60cm 木板油画 2022
游园图之十 120X120cm 布面油画 2022
游园图之十一 120X120cm 布面油画 2022
游园图之十二 120X120cm 布面油画 2022
游园图之十三 120X120cm 布面油画 2022
“绘画,走向对自我与内心的探索”
采访者:绘画这件事对您个人而言,具有怎样的价值和意义?
李猛:绘画一直是人类创造活动的重要部分,我认为这可以让我更好地了解和探索自己的内心。我喜欢一个人待在画室的感觉。成为画家是迄今为止我从未动摇过的理想,通过绘画,我能够完善自我和丰富生活,同时也可以为他人带来美的体验。
采访者:您的画室日常是怎样的?
李猛:我基本上每天8:00左右就会去工作室画画,平时的创作我喜欢几幅作品同时进行,一会儿画画这幅,一会儿画画那幅,这样会有不同的绘画体验,每周我会单独留半天时间读书,休息的时候会弹会儿琴或网上下棋,基本上都是自己和自己玩的那种。
采访者:如果不是成为一个画家,您会选择做什么?除了绘画,您对别的学科有什么独特的兴趣吗?这些对您的绘画实践会产生什么影响吗?
李猛:如果不成为画家,或许我会学音乐,我一直对音乐感兴趣,业余时间自学了不少乐器,另外我对考古也很有兴趣。这些兴趣对我的创作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通过对过去文明的研究和了解,提炼自己的创作元素,另外我的色彩体系就来自中国的壁画和石窟。我觉得音乐及文学、历史、宗教、哲学这些都会对美术产生影响,可能音乐和历史影响更大一些。
禅境之三 50x40cm 布面油画
禅境之四 50x40cm 布面油画
画家的诞生
连日来,整个身心沉浸于南方漫长的雨季之中,被弥漫的水雾所笼罩的时间似乎变得分外悠长。读贾科梅蒂传《行走的人》在这雨天中如此应景,伟大的艺术家充满疯狂、激情、理想的一生在眼前铺展开又聚合为一个时代与个体彼此映照的内核,那种同时伴随着具体、充盈的生活与思想的凝聚感,让在阅读中体验的多变、起伏的一切与悠长的时间既具有某种反差却又平静地仿佛互为背景。
《行走的人》正是让我们看到一个天才的艺术家如何诞生,如何确认自我的精神与个性。与超现实主义的若即若离,在群星拱月的肯定与誉声之中如何一次次退回到自我的犹疑而后最终面向他追寻的本质。回顾星河朗照、艺术激变的时代,我们总是经由伟大的人所占据的位置勾勒出那个时代大致的精神形象。而今天的时代,无数创造者恰以他们自身持续探寻的方式确认作为个体,作为人如何存在的位置。今天我们观察一个群体,目光总是更密集地朝向具体之人,因为具体之人那里绵延的创造日常所展现的“坚实”,不管是否抱有映照时代的野心,也亦自然而然成为庞大时代必有的真实脉搏。
自有幸受邀作为70油画公社这一独特画家群体的学术观察人以来,我的视角始终聚焦于试图梳理观照个体的存在以此对这个特定群体进行可能性的呈现。我们一直在思考,在这些诞生于1970年代的画家群体身上,所经历的时代印记、绘画历史传统、个体经验与自我认知是如何必然地“共冶一炉”影响着一个画家具体的绘画实践?这一代画家在美术史生成、行进的河流中身居“承上启下”的位置,较之于50、60一代的画家们以充满宏大叙事性的绘画实践必然地回应着时代对个体的剧烈“裹挟”,70年代的画家们开始了艺术探索的自主觉醒,而改革开放之后诞生的80、90一代的画家们则被时代置于复杂多元的当代文化的巨大潮流之中。可以说,无论是跳脱出前者被历史命运席卷的被动性,还是未及后者面临多元文化的过度刺激和迎来价值选择的困境,70一代的画家们正是站在这之间的分水岭上既拥有相对完整的视野,在他们优渥的历史与当代文化资源的土壤中,同时具有西方传统、本土传统、现当代艺术的盛宴以供选择,亦有对自身价值清醒、笃定的求索,是历史将他们推向能够真正自觉选择、决定自我命运的位置上。
70油画公社赋予画家群体的代际界定,不是一个简单团体的集群设定,而是他们作为一个团体进行的所有共同艺术实践都意味着朝向“美术史”正在发生的当下,是担负着这一代画家继承传统,确认自我价值与预言未来的美术责任的,如同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的“决澜社”这样的团体,70油画公社必然也是时代艺术文化背景下的应运而生。这种蕴藉着多重历史与未来意义的团体界定也必然要求我们将这些其中的画家个体置于一个更富使命感与背景和经验完整性的总体观察之下,进行对其绘画实践的“透视”,而非孤立的割裂的个体视角。
在这个界定之下,我们将看到这些油画家身上,既栖居勾连着多元驳杂的绘画历史传统,却又在当下鲜活的时代与生活中抒写艺术的价值。我愿意将这样的个体本身视为一条艺术史的河流,在不同的人那里可能依然秉持对某种古典主义精神的致敬却始终是当下的,必然以自我存在的不断省思朝向绘画,以最终揭示有关人与世界的深沉奥义。“画家的诞生”年度访谈计划也正是这样一种梳理工作,以期经由对70油画公社每个画家个体的访谈,描摹呈现这一代画家如何沐浴于时代背景与个体经验的搜索、求证中以独一无二的绘画实践去确认自我存在的方式。
即便是这样一种借助访谈的梳理,也总是给予出有限的“询问”,原本辽阔中的却短促地仅窥山川一角。但我欣然将之看作对“诞生”一词的深沉应和,画家的存在也同时在我们词语与描述的不可及之处,在看不见的地方“诞生”,总是继续着。而这也正是基于一种“观察”所显示的“开放性”与自由,因为这意味着我们总是具有无数可以建立的方式去认识这个群体,那么,这样的梳理也便在我们持续的“耕耘”精神中完成着一种讲述,一种“暗示”着来路与愿景的可见麦田。
(文/程小雨,85后,艺术写作者,兼事诗歌与随笔写作,70油画公社学术观察人)
(来源:70油画公社)
画家简介
李猛
1974年出生于安徽六安
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国家艺术基金评审专家
70油画公社社员
四川省美协水彩艺委会副主任
四川当代油画院副院长
成都画院专职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