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当代最受瞩目的艺术家之一,喻红的展览频率却不高,并且低调地保持着与媒体的距离。在喻红的自我审视中,迄今为止的创作经历了几个重要的阶段:早期,她是以一张“大卫”风靡整个中国画坛的天才少女;女性意识觉醒后,她在绘画中引入时间元素,在时代的背景下“目击成长”;通过对自己、家人、朋友的反复描绘,她用一系列“肖像”展现人是如何在这个世界里成长、变化和生存,进而激发出作品与观者内心深处的情感与连接;从作品《天梯》开始,她借宗教绘画的样式,在绘画中投射自身对终极问题的关切和对人境遇的悲悯。在这个过程中,喻红将个人身份与时代立场在作品中紧密结合,在真实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中形成独特的观察视角,在与现实和经典的对话中革新个人的绘画路径,不断尝试增加绘画的丰富性和解读层次,拓宽方寸间的表达。
对话现实与经典的绘画
“之后的创作基本上是现实主义题材和对话传统经典双线并行,没有什么刻意的设计,就是随自己的心境或者因时代社会的变化,唤起对某些作品的记忆,找到合适的题材就跟它对话。”
喻红在画室,摄影:杨波
采访人:2023年您的个展“夜行”在美国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美术馆举办,请谈谈这次展览中的作品和您创作的感受?
喻红:这次展览是在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美术馆举办,美术馆空间方方正正的特别集中,有一种特别冷静有凝聚力的感觉,所以我在看过空间后就想画一些比较有力量的作品。2022年筹备展览期间我还做了一场穿行美国的自驾旅行,这个国家不同的城市、环境、地貌和各个区域不同的族群文化给我带来了很多不同的感觉,除了《夜行》和《金字塔》两张主要的作品以外,《老人与海》、《牧羊人》和《迷途天使》等其他三幅比较大的作品也跟这场旅行有关。展览中还有3件特别的小尺幅作品,每个画面里画的都是姿势形态各有不同的一双手,我喜欢画人的手部,因为除了面部以外,手是最有“表情”的。此外,2022年正好也在疫情期间,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巨大变化,那种不确定感和压抑感贯穿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所以在整个展览的空间当中大家也能感受到作品中那种挣扎、不确定和纠缠的气息。
“夜行”个展现场,美国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美术馆,2023
采访人:观众对这次展览的反馈是怎样的?
喻红:作为大学美术馆,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美术馆带有服务教学和服务学生的性质,其实当时还有摄影、装置等不同门类的几个展览前后几天同期开幕,但来我展览观展的学生特别多,并且对绘画有很高的热情,大家现场一直交流舍不得离开,这让我挺吃惊的。在美国大多数的艺术设计学院里,做观念艺术、实验艺术,或者材料和媒新媒介方向的学生比较多,所以我想大家喜欢这个展览一方面是因为对绘画很感兴趣,渴望看到好的作品;另一方面是作品和展览中那种由不确定感和压抑感产生的氛围让每一个生活在现实社会当中的人都有了共鸣。
牧羊人,布面丙烯,250 x 300cm,2023
采访人:在您的创作中,从题材到尺幅形式,有很多具有隐喻性的神话色彩和宗教感的宏大叙事的作品,是什么不断地吸引您创作这类作品?
喻红:我觉得是兴趣使然吧。上学的时候我只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小孩,从美术史里看到中西方古代的经典作品都觉得特别好,是了不起的艺术,但也仅此而已,没想过怎么将这些经典与自己的艺术创作结合。随着年龄增长,我的创作经历了不同的阶段:最开始画自己和周边同龄女性的一些生活,接着拓展开来,比如大家最熟悉的“目击成长”系列,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记录我个人的成长和孩子的成长;之后我又画了很多周围不同身份不同背景的女性,描绘她们的生活……在这样一点点展开的过程中我的兴趣越来越广,眼光也投向那些古代的经典,觉得自己一定有能力找到方法和它们进行对话。最早的契机是在2010年,波士顿美术馆策划了展览《与古为徒——十个中国艺术家的回应》(Fresh Ink: TenTakes on Chinese Tradition),邀请十位居于国内或旅居海外的中国艺术家,分别以美术馆举世闻名的古代中国绘画馆藏为创作灵感来创作一件参展作品。当时一看到《捣练图》原作我就特别喜欢,想着怎么能跟它产生真正的对话,于是我创作了《春恋图卷》叙说现代女性的都市生活。从那以后我做了好多这样的尝试,比如后来在UCCA的展览“金色天景”,《天梯》《天问》《天井》《天幕》等作品都是跟一些古代经典绘画的对话。之后的创作基本上是现实主义题材和对话传统经典双线并行,没有什么刻意的设计,就是随自己的心境或者因时代社会的变化,唤起对某些作品的记忆或找到合适的题材就跟它去对话。
迷途天使,布面丙烯,250 x 300cm,2023
采访人:您在作品中往往将空间塑造得如同剧场一般,让作品也充满了戏剧的张力,这是否是为了更好地让观者从现实抽离并进入到您创造的另一个世界?
喻红:是的,是这样。就像刚才提到的,我的绘画有两条线,有画特别现实的人物和生活场景,也有这种带有超现实氛围的具有更强心理投射的作品,在近几年的创作中这类作品的戏剧性越来越强。我觉得产生这种变化一方面是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变化越来越快,生活的节奏也越来越快,人在这种变化中汹涌的情绪越来越强烈,这些情绪、变化和节奏也都渗透到了艺术创作中;另一方面,我本身也很喜欢那种带有戏剧性冲突感的创作方法,比如色彩的冲突,人物和空间的冲突,或者是像作品《金字塔》中那样,夕阳海滩的场景非常绚烂美好,但里面的人物却是一种纠缠、挣扎、扭曲的状态,不现实的人物、动物和植物在现实环境中纠缠在一起,这本身就是一种冲突。
金字塔,布面丙烯,300 x 500cm,2023
金字塔(作品局部)
采访人:2023年嘉德艺术中心的群展“她山之石”中展出了您最重要的一个作品系列——“目击成长”,这个系列中除了“成长”以外“女性”也是您关注的重要命题之一,在持续创作25年后的今天,您对这两个命题的思考和表达是否发生了一些改变?
喻红:确实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我对女性意识的觉醒实际上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从被动到主动的过程。大概是启蒙比较晚,我上学那会儿完全没有男女性别的意识,觉得只要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就能够一步一步越来越好,直到有了孩子我才意识到,无论是家庭还是社会,对女性和男性的期待是不同的,这种不同不仅仅是停留在一种概念,而是渗透进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和点点滴滴。所以“目击成长”正是在女性意识觉醒后才开始创作的,既是关于个人的成长,也是关于女性的成长,这么多年一直在往下画,画的都是我和我女儿日常生活的场景,我希望“日常性”成为“目击成长”的一个背景。之后我也画过很多女性题材,比如“她”系列,后来在龙美术馆我展览的“十个朋友”系列中也有几位是女性。我画的女性很多,因为我周围的女性朋友很多,而且这些女性都特别出色,能力超强,是非常勇敢坚强的人。总而言之,“成长”和“女性”这两个命题是交织在一块儿的,改变也在潜移默化的过程中不断发生。
老人与海,布面丙烯,250 x 300cm,2023
从创作路径出发
“这些年我其实又回到绘画本身,回到最开始学画时那种最基本的状态,因为我觉得只靠画布长宽之间的那个平面空间其实也是可以放很多东西的,而且有很多可能性。”
“夜行”个展现场,美国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美术馆,2023
采访人:从您过去的展览中我们也看到了您对绘画与各种材料结合的实验,包括VR的创作,您会主动关注甚至尝试当下各种新的材料和技术吗?这些尝试对您来说有怎样的意义?
喻红:这跟我的创作路径有关,最开始我创作的都是平面绘画,后来接触到丝绸、树脂等材料,包括在空间中悬挂作品,以及后来在林冠艺术基金会展出的VR作品,因为在平面绘画中,探讨维度时间等还是有很大的局限性,VR这一媒介的特性会强制进入另外一个时空。对于这些材料和媒介我都是有兴趣的,但这种尝试也是有限制的,比如VR这种新媒介就完全超出我个人的能力,需要一个技术团队来做支撑,这种合作其实是靠机缘的。
陪伴,布面丙烯,31 x 26cm,2023
采访人:早在学生时期您就以素描作品《大卫》入驻高校教材,之后更是在创作中形成了极具个人风格的视觉语言。这样的您在今天对于绘画本体语言的思考和追求是什么?
喻红:接着刚才的媒介来讲,其实是一脉相承的。最开始学画就只有最基本的一张纸,一支笔或者一块画布,一些油画颜料,于是想尝试使用其它材料,加入其他的元素去突破和拓宽这种限制。比如在“目击成长”中就加上了时间的因素,加上了当年重要时事的摄影出版图片,其底层逻辑是一样的,就是希望扩充绘画的宽度,让它能够有更多的元素信息或节奏,能够有更强的能量。这些年我其实又回到绘画本身,回到学画时那种最基本的状态,因为我觉得只靠画布长宽之间的那个平面空间其实也是可以放很多东西的,而且有很多可能性。所以我越来越往回走,画得也越来越单纯。
光,布面丙烯,26 x 31cm,2023
采访人:能不能再具体谈谈您认为的绘画的可能性是什么?
喻红:绘画是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利用有限的材料进行创作,无论多大的画布都不可能包罗万千世界,我更多的是通过造型、色彩、笔触和空间关系拓宽方寸间的表达,产生更多的寓意,增加绘画的丰富性和解读层次。
采访人:近年来常常有对于架上绘画的边缘化及其存在必要性的提问和探讨,您也曾就这个问题谈过自己的观点。在您看来,人们反复从不同的角度去探讨和确认绘画的存在是否有价值的原因是什么?您觉得人们究竟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喻红:这个问题有点复杂,我也不知道他们想得到什么答案。我的经历是,上学的时候觉得画画是一件特了不起的事,很喜欢。等到大学毕业以后进入90年代初,大家都在说绘画死了,边缘化了,没有意义了,这对于一个20多岁的觉得绘画特别好、投入特别多精力想要成为职业画家的年轻人来说,其实是蛮受打击的一件事,但这也迫使我重新去思考绘画到底是什么。80、90年代国内信息还比较闭塞,即使我在美院能看到很多国外的艺术杂志,但看到的艺术都是抽离了背景的一个结果,并不知道它们产生的背景是什么,正好那时候我有机会去到欧洲和美国,看了很多国外的当代艺术,发现确实大部分主流的作品都是装置、影像、行为艺术,而包括绘画摄影在内的平面作品都比较少,特别是在双年展这类学术文献展里更是比较边缘的。当时我就问自己,是继续画还是去做别的媒介?90年代的中国虽然开放了,但也还没有艺术市场,如果选择画画也几乎没什么展览的机会,但是那时候也没想这么多,就觉得我适合干这事,我能干好,所以就这么一直画下来了。
双手,布面丙烯,31 x 26cm,2023
这么多年来,艺术市场的几度兴衰转变,特别是这几年疫情的影响,大家发现画画本身只需要最基本的一张纸,一支笔就可以开始创作,所以很多做新媒介艺术的人或被动或主动地回到绘画,这样的情况我已经反复看到过好多次了。现在也经常还会有人问我绘画的意义,但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因为绘画的兴起和褪去都是潮流,其本质一直都是不变的,绘画对我来说就是一件我喜欢并且能干好的事,就这么简单。
采访人:您的作品体现出很强的文学性和叙事性,比如您会选择以重构历史和时空的隐喻的方式来描绘现实,而非镜像的对现实进行写实。您从何时开始受到文学的影响?这种影响具体到绘画创作中还有哪些体现?
喻红:魔幻现实主义这类文学对我有很大的影响。上学的时候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觉得很神奇,这种神奇跟欧洲的超现实主义绘画不一样,超现实主义绘画还是比较偏心理层面的影响,魔幻现实主义则是真的充满了魔幻的情结,结合南美古印第安文学,将幻象与现实、神话与现实融合大胆地借鉴了象征、寓意、意识流等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表现技巧。现在我也经常想起那些文学当中的一些片段,并且出现在我的绘画中,这可能是一种潜移默化,或者是跟自己的生命中的潜意识有了某种共通的东西。
“夜行”个展现场,美国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美术馆,2023
采访人:与里森这样著名的国际画廊合作会带来更多国际的展览推广机会和藏家资源,但相应的是否也会让您的一些实验性的创作受到限制和影响?
喻红:我是疫情后2022年才正式与里森画廊开始合作。首先我觉得跟里森的合作是很愉快的,他们不会对作品或者创作的方向有什么建议或者暗示,我觉得这点挺好,但与国际大画廊合作对我来说确实是有一定影响和变化的。比如在美国萨凡纳的展览作品正好是我横穿美国之后创作的,所以把当地的一些风物景观都画到了作品里,让作品跟美国观众有了一种直接的沟通。另外,原来在我的绘画中的人物还是中国人的面貌偏多,现在也会考虑是不是以后应该画一些国外的人?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画?过去跟长征空间合作的时候,展览主要是在国内各大机构和美术馆空间,所以面对的主要是国内的观众,现在在国外的展览变多,从绘画的主题、内容到表现形式都会不自觉地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采访人:2024年古根海姆美术馆“亚洲艺术计划”威尼斯特别呈现您的个展“Another One Bites the Dust”,首先请您谈谈这个展览项目的由来?
喻红:其实这个展览项目最早由长征空间在做,从筹备到现在已经5、6年了。策展人孟璐博士(Alexandra Munroe)一直想在威尼斯给我做一个展览,所以我们很早就开始了筹备,并且连展览场地都选了,对应空间所有的参展作品也在之前就画完了,但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疫情,一拖就是好几年。后来跟里森画廊合作以后他们就把这个项目接下来继续做,并且在2023年重新选定了雷吉欧区的仁慈修道院教堂 (Chiesetta della Misericordia) 作为展览场馆。
采访人:展览名“Another One Bites the Dust”取自流行摇滚乐队皇后乐队(Queen)发行于1980年的同名歌曲,展览与这首歌曲之间有什么内在的关联吗?
喻红:这个展览最初的名称是“尘土中辗转”,出自鲁迅的随感,我很喜欢这句话,因为每个人的生命其实都是在尘土中辗转,各种折腾奋斗,失落,最后归于尘土,我的作品要表达的也是同样的内涵。但是这句话要翻译成英文很困难,直译又很难表达出背后的寓意层次,所以我们就一下就想到了皇后乐队这首歌,歌名也表达了人生被重击以后的悲惨命运,暗合了鲁迅随感中的那句话,所以最终以这首歌的名称作为展览的标题。
(请横向观看)
夜行,布面丙烯,300 x 750cm,布面丙烯,2023
采访人:定下现在这个空间之后,您在作品的与空间之间的对话关系上有一些什么样的考虑呢?
喻红:威尼斯的场馆空间基本上分为教堂、仓库和宫殿三大类,我个人比较喜欢教堂,因为我的作品多少都跟宗教绘画有些关系,教堂的气氛跟我的作品也比较容易产生一种对话。最后我和策展人选中了雷吉欧区的仁慈修道院教堂 (Chiesetta della Misericordia) ,因为它既有巴洛克时期那种恢弘,但不是那种保存特别完好金碧辉煌的状态,经过了时间的磨砺又呈现出一种破败感,像一个遗迹,我很喜欢这种空间氛围。而且之前的作品也是针对教堂空间和拱形的祭坛来创作的,所以与现在的教堂空间也能很好地结合。展览还请来了一位空间设计师,我把我的想法画成草图给她,她很认可,并且在细节上做了很多调整,最终会呈现出和四四方方白盒子空间完全不同的效果。此外,仁慈修道院教堂的主祭坛里头是空的,所以去年在现场测量以后,我根据主祭坛的尺寸又画了一幅作品,这次在展览中大家也会看到。
采访人:在流量为王的今天,您从未担心过会因此削弱自身的影响力,甚至被大众遗忘吗?
喻红:有没有影响力其实不是我会担心的,我觉得被人遗忘是必然的,任何人都会有那一天。
(来源:库艺术)
艺术家简介
喻红,1966年出生于中国西安,80年代在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学习油画,1996年研究生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1988年至今,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喻红最初接受的是写实绘画的技巧训练,后又发展出独特的视觉语言。喻红作品的核心主题一直聚焦人性,探讨人如何在这个社会和世界中生存与成长,她用手中的画笔深刻的剖析人物,用绘画表达对动荡现实的长期关注与不懈思考。喻红近期举办的个展包括:“夜行”(美国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美术馆,2023),“娑婆之境”(龙美术馆西岸馆,2019),“游园惊梦”(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2016),“平行世界”(苏州美术馆,2015),“黄金界”(上海美术馆,2011),以及“金色天景”(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10)。与此同时,喻红在2017年曾参加纽约所罗门·R·古根海姆美术馆的群展“1989后的艺术与中国:世界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