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荧光红都用上了，但还是驱散不了内心的那份沉重。我想这可能是我的宿命，我的生命底色，我一拿起笔就轻松不了。没有办法，我认命。
（文/张江舟）
躺平一族-壬寅红纸本设色248cmx129cmx22022
采访人：前几天看一个作家的访谈，他提到这两年在创作上时常陷入到一种困境中，因为面对极端复杂的现实，不知道如何表达才是道德的，才是有效的。张老师，您在创作上有这方面的困惑吗？特别是这三年以来。
张江舟：困惑一定有，表达的有效性是一个无解的困惑。这是所有有良知的艺术家的共同困惑，而且是一个无解的困惑。起码在目前的现实环境中，我看不到解决的办法，还不仅是三年疫情，它可能是长期困扰我们的问题，当真诚的表达都成为问题时，艺术就失去了最根本的意义。似乎唯一的方式就只有妥协，向理想妥协，向内心最美好的东西妥协。这是一个极其苦难的选择。好在困惑本身就可以转换成创作的动因，让艺术以一种更加艺术的方式实现表达。有人说这是一种油滑，我不否认，但这是一种无奈现实环境中的无奈选择。这种表达是否道德，是否有效，我不知道，但对自己是一种宽慰，是一种心灵的抚慰。
采访人：您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在不断妥协，处在这种困境之中的？
张江舟：这种困境始终伴随着我，理想和现实似乎总是错位的，对艺术的期待总是很难实现。作为一个艺术家，内心仅存的那份美好，也许是抵抗世俗干扰、支撑艺术创作的最后防线。但真诚地面对与坚守，都已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了。如此一来，只能处在困境之中。从我这些年的创作也能感受得到，尤其是从2000年到今天，这20多年的创作始终有一种纠结的情绪贯穿其间。这也许是一种坚守，挺累的。艺术家就是这样，总跟自己过不去，有时也想放下，但愿有一天彻底放下了，也就释怀了。也许流俗是一件挺愉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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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平一族-异样的都市风景纸本设色145cmx367cm2022
采访人：这应该也是您的创作一直有着鲜明的个人性的原因。其实中国画长久以来的出世传统造成了大众对其刻板化的认知，它的题材、材质的局限性也加强了这种偏见，甚至以此形成了主流价值评价标准。但是您的创作却一直是入世的，切真的，直面困境的。那么您在创作的过程中，如何调和水墨这种强势的传统经验和个人语言之间的关系呢？
张江舟：传统与现实表达之间，或是水墨传统与个人语言之间，我没有感觉到根本的冲突，因为我们的前期积累不仅有文人画的传统，还有“徐蒋体系”的写实人物画传统，更不要说20世纪80年代以来，现当代水墨的实践经验。这种积累本身决定了我们的语言方式不可能完全按照传统中国画的方式进行今天的创作。文人画是出世的艺术，是书斋里的艺术，它是特定历史环境下特定人群建立的艺术样式，它不同于西方，不同于任何形态的艺术，是一种独立的自洽的艺术。它非常优秀，但不是中国艺术传统的全部，更不是中国艺术持恒的唯一标准。“徐蒋体系”已经融入了许多非文人化的因素，借鉴了西方的写实经验。现当代水墨更是一种更加开放的语言方式，是一种更加贴近现实、更具人文关怀的艺术。我们不会被自己的画是否传统或是否当代的问题困扰，只为表达的需要。我只希望自己的画能够成为我情感体验、现实思考的真实记录。至于我们的语言方式与传统水墨略有不同，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它取决于我们与古人不同的知识积累和不同的现实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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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人生指南-也许是抑郁了纸本设色170cmx170cm2022
采访人：的确，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逐步进入到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一个互联网的平面化时代，作为生活在今天的艺术家，除了纵向的历史经验的滋养，必然也会受到各种横向经验和信息的冲击和影响。那么像西方的现当代的艺术经验，包括他们的思想经验，会对您的创作产生影响吗？您如何融合这些元素？比如您对笔墨的运用，它同时又有着西方表现主义的特点。
张江舟：这种影响是很自然的。正如黄宾虹先生所讲，中西绘画如一座高山的两面，爬到山顶是要汇合的。中西艺术有许多共性原则，尤其是在语言层面，有许多相通之处。西方自印象派以来，中国绘画自古以来。尤其是文人画出现以来，对语言自身的精神性追求都是艺术探索的重要内容。中国的写意性与西方的表现主义都如此。我不喜欢人为地拉大中西间的不同，一定说中国是写意的，西方是写实的，中国是感性的，西方是理性的，这是自欺欺人。西方艺术进入现代以来还有写实吗？中西二元对立的观点太害人了，它把中国绘画逼入了死胡同，把自己永远隔离在了全球化场域之外。中国画再不能自我封闭、自娱自乐了。
笔墨是中国画的语言方式，同时它又是精神的载体，不同的笔墨方式能够承载不同的精神意象，但语言作为精神的载体，不是中国绘画的独有。西方表现主义的笔触同样具有精神性的功能，它不仅仅是造型工具，它同样是精神意志的载体，因此我们说中西绘画学理相通。
我的画就是一个大杂烩。我不排斥任何对我有用的东西，更不会绕开我的前期积累和储备，人为地设定一个标准，那不是艺术的方式。我的画是我的知识结构和技能储备前提下的自然盘整，是我全部生存经验的自然溢出，这就足够了，很释怀。用一句时髦的话叫：“很疗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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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人：以这样的一种视野再回看自己的创作，您会把自己放在一个大的绘画的范畴里做横向的比较吗？抛开材质，无关中西方的文化异同，单纯的从绘画本身去思考自己的创作？
张江舟：尤其是在当下，大量新形态、新媒材的艺术创作不断出现，这对像我这种从事水墨艺术创作的人触动很大。尤其近年来AI技术的广泛运用，大有取代人工绘画的趋势。许多人对此表现出一种担忧，我倒是很释然。我惊喜于各种媒材、各种新艺术的出现，它使艺术的创造性功能愈加突出，它符合了当代人不断求新的精神诉求。水墨是个老媒材，但媒材的老旧，无碍创造性的表达。几十年的水墨实践，我不认为水墨材质对我有任何限制。运用得好、坏取决了内心的真诚和自己的艺术才情。我的创作始终基于情感和精神的诉求，我不愿使绘画成为观念的图解。显然，这样貌似很深刻。艺术有其自身的规律，如果仅以一种形式语言去解释观念，我认为不如去做哲学。哲学是生产观念的学说，文字的表达也许更直接、更深刻。我由衷地感谢哲学对我的滋养，它使我不再那么浅薄，并使我的绘画有了一定的思辨色彩。但进入创作的方式，我一定是从感性体验开始的，其中不乏观念的承载。但它是隐藏在情感体验背后的精神性诉求。更何况，水墨本身就是一种感性材质，对其材料性能的开发和利用也是艺术创作的重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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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人：水墨本身确实具备太多的精神含义，文化含义，以至于很多艺术家是把水墨当成一种文化符号来使用的，在一些人看来笔墨已经不再重要了。
张江舟：是的，将水墨当成一种文化符号，乃至将宣纸、墨当成一种民族的、地域的文化符号，是当代艺术的思维方式。这已经属于当代艺术范畴，与水墨画无关。虽然它仍有水墨，也仅代表了一种文化身份，因此笔墨本身的质量已毫无意义。这种当代艺术的逻辑系统与我们熟悉的水墨画已经没有了逻辑关系，它不应该、也不能放在水墨画系统中来讨论。
采访人：您对今天的各种层出不穷的新媒介，新的创作手段，持什么态度？我看您还发售了自己的NFT作品。
张江舟：我就是觉得好玩儿。“虚拟-现实”已经完全进入了我们的生活，“线上线下”已经是当代人的生活方式了。NFT作品的出现适应了今天人们的生活需要。我是发了一组NFT作品，也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更多地了解新科技给我们带来了什么。这些年，互联网、人工智能成了大家谈论的主流话题。我之前的展览也使用过线上直播作为新的传播方式，效果确实超出预期。我一度对这些新的传播方式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也充满了期待，但是随着深入接触和了解，我越来越觉得哪儿不对劲了，开始产生困惑与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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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人：在近作“虚拟人生指南”系列中，您用破碎图像和抽象化的笔墨营造出的一种躁动与不安的画面情绪，就是为了表达您的这种困惑和疑虑？
张江舟：对，特别是近几年，互联网带来的负面影响越来越严重。当然，我不否认它的正面作用，它让信息传播更加便捷，也消除了很多边界。但是同时伴生的各种问题，也让我们不胜其扰。一个什么破烂事儿，几千万人关注，乱七八糟，吵吵嚷嚷。互联网让人越来越缺少独立的判断，盲目跟风起哄，进入到一种典型的群体无意识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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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人：像互联网、人工智能，这些科技成果自然也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您的这种疑虑和反思是否也是对现代文明的疑虑和反思？
张江舟：这些新科技当然是文明进步的成果，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现在看，它对人类文明确实也带来了许多副作用。我真的不知道假如就这么下去，将来会是个什么状况？我不知道现代科技将把人们带向何处，这也许是杞人忧天，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忧虑。最近又出现了ChatGPT，它几乎可以代替人的思考了，可以对话，可以写文章、做文案，并且达到了比人更准确、更严谨的水平。有人预测它的广泛运用将取代人类40%的工作，将有大量相关行业人员失业。不仅如此，最可怕的是，霍金一再提醒的，不断进化的机器人可能最终将毁灭人类，这不是耸人听闻，现在已经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忧虑了。“虚拟人生指南”表达的是我对互联网时代的焦虑。我不否认互联网使人的生活更加便捷，但同时它使人空心化、弱智化、同质化倾向令人担忧。它取代了人的独立思考，呈现出一种群体的盲目性，跟风起哄，乱哄哄的。打开抖音，满屏的群魔乱舞，满屏的忸怩作态，满屏的胡言乱语，满屏的你争我抢，看抖音犹如看动物世界，充满了兽性、动物性，太可怕了，人类历尽艰辛建立的理想、信念、道德、理性似乎一夜之间全部坍塌了，我真不知道互联网时代的人类将向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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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人：其实不光是“虚拟人生指南”系列，包括您之前的一些作品，像之前的“殇”系列、“生命•墨语”系列，到您近期的“春天的咏叹”系列、“躺平”系列，它始终带有一种反思性，一直在质疑和追问。这种既来自远处又来自近处的现实困境，始终是您创作的主要动因。
张江舟：我画画的前提是必须要有冲动，这种冲动可能源自某种视觉上的感受，也可能来自形式语言上的思考，但更多是来自现实体验。像“殇”系列，“生命·墨语”系列，是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创作的，包括近期“阙”系列、“春天的咏叹”系列，都是因疫情、战争而派生出的主题。俄乌战争，它已经影响到了所有人，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在精神上，我们都无法逃避，而我又是亲历过战争的人，我知道战争的惨烈，知道因此而带来的伤痛，是几代人都难以抚平的。同样，“躺平”一词的热议也令我感慨。我不相信年轻人自觉选择了躺平，“躺平”一词背后的现实无奈和人性悲凉，才是我们要深切关注的现实。艺术的力量是很微弱的，有时候确实感到很无力，尤其是面对战争，面对灾难，艺术家能干嘛？艺术能干嘛？我也不知道，但是我除了画画，还能干嘛？这是唯一能做的，哪怕很微弱，但是这始终是支撑我画画的基本理由。
虚拟人生指南纸本设色250cmx260cm2023
虚拟人生指南·虚拟的人生很丰满纸本设色125cmx125cm2023
采访人：这个基本理由也注定了您作品的底色。但是像“躺平一族”这一类作品，如果单纯地从画面效果看，似乎变得更轻松了一些，包括色彩的运用上，不再像之前的作品那么凝重。您有没有考虑过这种转变会不会让不去深究作品内在原因的一般观众，只停留在视觉上的“好看”的观看阶段，而忽略了您要表达的更深层次的内容？这可能会对您的作品形成误读。
张江舟：不是误读。这些年脑子里经常会闪现出渴望浅薄的念头。浅薄些，人活得会轻松些、愉快些。干嘛总跟自己过不去？之前的画更加凝重、更加宏大，也许是累了、疲惫了。长期的仰望天空，不免疲惫。近期视线放低了，更愿看看身边的人和事，希望以此调节一下疲惫的身心。“躺平一族”用了许多红颜色，这批红颜色的作品和我这种心态有直接关系。其实从很多年前开始，我都想让自己的画能够轻松一点、幸福一点，但是很难。这次我连荧光红都用上了，但是还是驱散不了内心的那份沉重。我想这可能是我的宿命，我的生命底色，我一拿起笔就轻松不了。没有办法，我认命。这批作品从颜色上看，它漂亮起来了，这是我故意的。我希望它能够漂亮一些，至于说观众怎么看，我觉得都没问题。如果观众能够感受到它是漂亮的、好看的，我觉得挺好。因为这也是准确的、有效的观看，不存在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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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人：这次风格上的调整，是阶段性的？还是说会是一次方向性的转变？
张江舟：不知道。因为我的创作很注重当下的感受，很多东西不是我有意设计的，虽然我在这个阶段想画得轻松一点，但是现在画完了，到底有没有变得轻松，我也不知道。或许很多东西是很难改变的，是骨子里的东西。
采访人：冬去春来，疫情的阴霾渐渐消散，有的人认为未来会明朗起来，有的人依然对未来疑虑重重。张老师对未来持什么态度？悲观还是乐观？
张江舟：我希望未来会更好，但我不是预言家，不是半仙，我无法预测未来。但我对未来充满着希望，我渴望再一次的激情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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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漫艺术）
艺术家简介
张江舟，当代水墨艺术家。现任中国国家画院院委、研究员，西安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俄罗斯国家艺术科学院荣誉院士，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文化部优秀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任中国国家画院副院长、《水墨研究》执行主编。
